- 人生的節氣
- 季紅真
- 2059字
- 2019-11-29 16:27:41
六
考上大學以后,我最大的感受是可以擺脫做家務的負擔,其中包括縫縫補補。加上學業的繁忙,也沒有時間做細致的女紅。偶爾為之,也都是比較像樣的衣物。有的時候,還有男同學求我縫補衣服,特別是軍隊下來的同學,把軍褲改瘦是他們擺脫枯燥軍營生活后最初的自我調整。因為沒有縫紉機,經常是到同學家借用。去的次數多了,別人不嫌煩,自己也不好意思。意識到時間比金錢更寶貴,城市里裁縫也好找,干脆到服裝店做。也有技癢難熬的時候,多是因為對于新布料的喜好,而又買不到用它制作的服裝。而且,八十年代初的北京商場,還出售裁片,就是裁好了的服裝半成品,曾經買來,借用別人的縫紉機做。
就是上到北大,女同學中做女紅的風氣也很盛。不用說一般的拆洗縫補,就是各種流行的款式,也都琢磨著剪裁縫制。因為是窮學生,多數是買棉布。有的還要改舊為新,比如把褲子改成短裙。你教我,我教你,各種式樣迅速流傳。當年,流行連衣裙,一個同屋住的同學,比量著自己的腿說,膝蓋下面三拳,是正合適的長度。同學之間彼此換著穿衣服,也是經常的事情。季節轉變的時候,把各自穿著不合適或者不喜歡了的衣服拿出來交換,戲之為“服裝展銷會”。在我結婚之前,同學極力攛掇我做好衣服,還陪著我到著名的服裝店,挑選面料做了一身西裝。對于流行面料與色彩的知識,我也多有受益,比如,對于女式呢的喜好,就是在那個時期養成的。有一件穿小了,又做了一件。有一個同學是正統的北京淑女,著裝樸素,終年穿褲子。我們便發起一個改造她的運動,有人負責買裁片,我負責做,另有同學負責鎖邊,半強迫地動員她穿上裙子。所有的人都從中獲得了喜悅,這是實用與藝術和情感的最佳結合。
生了孩子以后,我又陷入往日的家務勞動。做女紅更是其中不可擺脫的內容,而且實用性強,藝術性則比較差。從嬰兒的被褥到小衣服,都需要動手做。幸虧有家人的幫助,還不至于顧此失彼。就是在北京這樣的大城市,八十年代中期,幼兒的衣物也是買不到的,王府井的少兒商店出售的都是三歲以上孩子的衣物,品種也很有限。特別是幼兒的棉制品,更是有錢也買不著。給孩子做衣服是當年一件大事,從棉到單都要靠一雙手。經常是借了別人的樣子琢磨著裁剪,利用各種舊料子翻改,既節約了時間也節約了有限的錢。打毛衣則是利用看電視的時間,或者是熟朋友來聊天的空檔。在孩子長大以后,商品經濟活躍的九十年代,我基本不做衣服,毛活也多數是由親戚幫忙。只有買不到合適的,才自己動手。當身體和精神都不適宜讀書寫作的時候,自我調整的最佳方式就是打毛衣。八九十年代之交,我各方面的狀況都不好,毛線的價錢又很便宜,家人的毛衣不是小了就是破了,便買了不少毛線打起來。只是技術荒疏多年,效果遠不如前,但還是可以體會到創作的快樂。我用各種顏色的零散毛線,為兒子織了一件大色塊的毛背心,對比鮮明,式樣大方,不少人問是從哪里買的。后來聽說,打毛衣活動手指,可以防止心臟病,斯言是哉!
時間與財力稍微充裕了一些,我便開始注意自己的著裝。首選的面料是民族傳統的工藝,各種印花布、扎染和蠟染,都是我喜歡的東西。不僅是古樸的圖案,也包括厚實的布料,它讓我感覺舒適可靠。一件仿蠟染的藍花斜裙,是用幾元人民幣從地攤上買來的,朋友看見都說好,穿了將近十年還舍不得丟掉。一件柞蠶綢的直筒扎染裙,是在王府井的工藝美術商店買來的,也穿了十年,至今還當禮服用。居委會原先裁縫鋪的小老板是一位善于革新的年輕人,我經常設計好樣式請他做。他原在東北干活,他說那里錢賺得少,但是活兒好做。這就是居住在北京的好處,人的觀念比較開放,生活方式選擇的余地也大,首先體現在著裝風格的個人化。有一年年底,手頭略有余錢,又發現附近的一家裁縫店做中式棉襖,立即把結婚時母親贈的一斤絲棉和一塊綠花緞找出來,送去做了一件棉襖。同時又到白孔雀藝術世界買來了一塊藍印花布,配著做了一件罩衣。春節的時候穿回家,全家人都覺得喜興。
兒子在東北讀書,冬天居然不肯穿羽絨衣。這使我很擔心,決定為他打一件厚毛衣。找出他小時候的一身舊紅毛衣褲,拆開洗過重新打,想趕在他開學以前穿走。朋友問起,何不去買一件。答曰,有跑商場的時間,自己也打出來了。找出多年不用的粗細毛衣針,回憶著各種針法,不分晝夜地趕起來。在他臨行的那天下午,我只剩一個袖口沒有打完,估計著時間沒有問題,一定能讓他穿著走。就在他即將出門的前一個鐘頭,一件悲慘的事情發生了,線不夠了,只好放棄原來的計劃。送走他之后,又翻箱倒柜,終于找到了當年用同一種毛線打的一頂小帽兒,拆出線來打完袖口,才松了一口氣。
做女紅的種種酸甜苦辣,也是人生況味的一種。它鞏固著我和這個世界的世俗聯系,時時提醒著我普通人的基本處境。它又啟示著我超越世俗之上的精神信仰,種種的技術都是藝術感悟的契機。它使我在空虛的時候變得充實,不至于陷入誕妄的自我膨脹。它幫助我理解文化變革中的古老傳承,從所有意識形態的話語陷阱中掙脫出來,以平實的態度面對飛速變化的世界。一度我曾想改換專業,去學服裝設計,而且專門為普通人服務。現在,我渴望早一點老去,可以待在家里,專注地做女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