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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少年時代生活在半城半鄉的地方,既有鄉土社會的傳統,又鄰近城市,時時受到流行風氣的影響。記得每到春夏之交,每個家庭都要挑選大太陽的日子,把箱子底翻出來曬一曬。各種質料的衣物在鐵絲上晾成一排,五顏六色十分悅目。主要是各種絲綢的棉單服裝,也有毛料的各種制服大衣。傍晚的時候收回來,等到熱氣散盡放涼之后,包上樟腦球,再收到箱子里。這些衣物幾乎沒有穿的時候,一年中只有這一天見一見天日。后來在張愛玲的書里知道,這是一種風俗,在南方叫作曬霉,是在黃梅雨季之后進行。除了驅除霉味兒防止蟲蛀以外,還有一個功能是夸富。而城市里流行的新事物,則很快地被接受。比如,蘇聯花布做的布拉吉、廉價人造棉、塑料涼鞋、尼絨紗巾、尼絨絲襪,等等,都迅速地取代了傳統棉毛麻紗與皮革的制品。那是一個匱乏的年代,新產品的經濟實用與簡便,是受到歡迎的主要原因。

我家居住的大院,鄰居基本都是家庭婦女。她們都要做大量的針線活,承擔著全體家庭成員的衣物與被褥的縫制。小腳的老太太們,完全靠手工,縫制各種衣物之外,還會繡各種的花樣。有一個鄰居家的大媽,給自己的女婿做了一個煙荷包,黑色的面上用各種花線拉出長長短短的直線,形成大小不等的花朵。解放了腳的中年婦女,則跟上了時代的潮流,都會蹬縫紉機。有的手特別巧,可以根據城市流行的式樣,手工剪裁制作出精致的衣物。她們善于持家,利用各種下腳料,做出各種家庭用品。其中的一種是對布的圖案,把各種花色的碎布片,剪成三角的形狀,調整好對比的顏色并拼成整塊的布,在周圍用統一顏色布料圈上邊,通常是黑或藍的深色厚布,在里面續上棉花做成椅墊。也可以用其他的花布,掩上荷葉邊做成書包。因為沒有正式的服裝店,她們也承做一些零散的活計,從棉到單、從鋪到蓋,以及補衣服,等等。記得有一家的老人突然去世,幾乎院里所有的主婦都義務地幫助做壽衣。那是一個燠熱的夏天,她們坐在房山的陰涼地里,在席子上剪裁黑白兩色的布片,并很快地縫成夾襖夾褲。還做了一雙尖腳的小鞋,因為來不及繡花,白底上用水彩畫出荷花的圖案,在對稱中顯出鮮活的姿態。她們使用的工具,有一些也是自制的。比如,拉線的粉包,是繡著花的圓形小兜里裝上白粉,一根細繩從中穿過。絎被子的時候,兩個人拉著線的兩端,對好被面需絎的位置,用手拉起繩線的中部再放下,嘣的一聲,一條白線就出現在被面上。會打毛活的則是比較年輕的人,她們的著裝更現代一些,基本不穿中式的衣服,夏天穿裙乃至布拉吉,追趕著城市的潮流。

我稱年老的為大媽,稱中年的為娘或嬸,稱年輕的為阿姨。和她們的交往,使我從小就受到做女紅的熏陶。盡管比起其他孩子,我受到的訓練是不正規的,更多的時候是偷藝,但是從舊到新,也可謂全面。盤紐襻是和一位老大媽學的,她是母親同事的老伴兒。打毛衣則是和一位年輕的阿姨學的,她是我家的近鄰。一些母親是家庭婦女的孩子,她們做女紅的啟蒙教育,是從摘線頭開始的。夏天的樹蔭下,她們抱著一堆拆開的舊衣服,順著針腳的邊緣,把上面的線頭一根一根地摘下來。還有解亂線的工作,是把從舊棉被和棉襖上拆下來的舊線,從互相糾纏在一起的線團中,一點一點地解開,縷成一把準備以后再用。這不僅是為了廢物利用,也是磨煉性情,目的是使女孩子們變得文靜,訓練成穩重的淑女。然后是搓麻繩,整把的麻擗出兩小股,在腿上搓成繩,不時地要在手上啐上一些唾液。還要做的是糊嘎褙,用細的玉米面打好很稀的糊糊,找來大塊的木板,至少是案板,把各種沒用的破布展開,一層糨糊一層布地貼上去,放在陰涼處晾干以后,揭下來做鞋用。多則五層,用作鞋底;少則三層,用作鞋面。前些年,城市里流行布貼畫,大約就是起源于糊嘎褙的工藝原理。

我的母親是一個職業婦女,而且生長于南方,她家鄉的風氣是請裁縫做衣服,女紅除了縫補之外,主要是刺繡,所以她不擅長針線。但是,她一心要把我培養成革命淑女,向我灌輸各種革命理論,還教我繪畫繡花。記得她為我買了一尺寬幅的漂白布,對裁成一對枕頭面。還為我買了一縷紫紅的變色絲線,教我繡枕頭。她用圓珠筆把圖案畫在白布上,一幅畫的是一枝梅花,斜依在一角;另一幅是一支羽毛球拍子,把兒上有蝴蝶結系著花束。她把布繃在竹子的花繃子上,教給我用不同的針法繡不同的東西。第一幅比較簡單,針法沒有什么變化,第二幅則用了至少三種以上的針法。花瓣是平繡,花葉是用長短針插繡讓出筋脈,羽毛球的拍子先用結珠的方法勾出輪廓,再用拉線織出網的效果。那是我一生做過的最藝術的女紅,可惜做成枕頭套以后,早就用爛了。母親的審美觀念和其他人完全不一樣,這使我覺得很奇怪。

少年時代最經常做的針線活是補襪子,把木頭的襪楦子裝進破了的襪子里,找出碎布對照著破洞的形狀剪出來,先用線繃上,再一針一針地把布邊縫起來,最后一道工序,是在上面納上一圈兒一圈兒的針腳,使布與襪子緊緊地連在一起。那時候的襪子都是粗線織的,加上補丁就更厚了。好在鞋也多是寬松的布鞋,穿起來也方便。后來有了呢絨襪子,穿破了的時候,就經常把一雙最破的剪開,補其他襪子的破洞。再后來,有了呢絨絲的襪子,它的好處是特別結實,幾乎穿不破,只是容易縮水,越穿越小。織襪子也是當年做得最多的活,先是用縫衣服的棉線織,兩股合在一起,用鐵制的針打。一開始的時候,因為不能熟練掌握線的松緊,鐵針把手指扎得很疼。后來換成竹子的針就好得多,那多半是用竹批子削出來的,用玻璃片刮光,再把針頭在磚頭上磨禿。有的時候,也用從舊的襪筒上拆下來的線織。后來有了機器擰的粗棉線,那是為平原地區女人納鞋底生產的,因為土路省鞋,用不著麻那樣結實的線,大大降低了成本。買一兩粗棉線,纏在線拐子上放松,擗出三股,用來織冬天穿的線襪。后來又出產了一種呢絨繩,可以擗成許多股,也是用來織襪子。一直到舊毛衣拆出來的線,也是織襪子的原料。織襪子的技術在襪跟和襪尖,都是和鄰居家的大姐姐學的。在這個基礎上,又開始打毛衣。

有了縫紉機以后,所有的女孩子迅速地學會了蹬縫紉機。從軋鞋墊開始,把嘎褙剪好,墊在最便宜的原白布上,壓在機器上,針腳挨著針腳,密密麻麻布滿所有的地方,然后剪下來。一開始是軋直線,學會了拐彎則轉著圈地軋。各家的鞋墊幾乎都出自孩子們之手,這種自制的鞋墊比買來的要結實得多。我對縫紉機的迷戀一度近于狂熱,經常趁母親不在家的時候,把能拆的零件一件一件地拆下來,再試著安上去。順便打掃了里面的灰塵,慢慢悟到它的原理,在后來遠離城市的山居生活中,一些小的故障便可以自己排除,居然還有人求我修理縫紉機,應該說是童年的好奇帶來的意外收獲。縫紉機大概是六十年代財富的象征,同時也引領著女紅的潮流。記得曾經到一個當地的女同學家串門,看見她的外婆用手工縫出機器的針腳,當時驚嘆不已。

我的小學同學不少來自農村,加上支農勞動很多,經常有機會去農村,可以看見當地女紅的特色。嬰兒穿的紅兜肚上繡著黃花綠葉,女孩子的鞋上繡著各種顏色的花草,有的是蝎子一類具有避邪作用的毒蟲,還有的是四季的各種蔬菜的花朵。用色豐富與隨意,當時只是覺得新鮮,不懂得這是民間藝術的特點。三十歲以后,才能比較深刻地理解這種藝術的想象力。特別是接觸了西方現代派的美術作品之后,也格外地欣賞這種純粹的民間藝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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