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節 揭秘國際法得以遵守的原因
“國家為什么遵守國際法,是國際關系領域最令人費解的問題。”[166]當然,在法律人看來,如果用最簡單的邏輯來解釋,這似乎也并不是一個問題。其中的邏輯可以簡單地表述為:國際法是法,法具有拘束力;因為有拘束力,所以國家會遵守國際法。但是,這個回答并不能很好地消解非法律人的疑慮,他們可能還會進一步發問:國家為什認為國際法具有拘束力?這個問題的“答案無法從國際法本身獲得,就像歐幾里得假設的證明不能從歐幾里得那里得到一樣”[167]。
一、制裁
如果有人問:“你為什么遵守中國的法律?”大概“害怕法律的制裁”是大多數人的回答。有美國國際法學者坦承:“假若沒有警察來開具罰單,我根本不會理會超速,而是隨心所欲地想開多快就開多快。”[168]的確,在國內社會,人們遵守法律的一個很重要的原因是懼怕違反法律所帶來的不利后果,比如經濟賠償、拘留、入監,甚至是失去無法重來一次的寶貴生命。
不妨延展一下想象:倘若你生活在一個只有法律,但沒有法院、警察、監獄、軍隊等國家機器的國度里,當面臨巨大誘惑時,你仍然會像現在一樣做一個守法公民嗎?作為理性的人,從人性惡的哲學角度看,恐怕選擇繼續遵守法律的人不會太多。原因很簡單:即便違反了法律,也沒有相應的機構和機關對違法犯罪行為進行懲罰和制裁。應當強調的是,在這樣的國度里,并不是每個人都會實施違法犯罪行為,只是當法律背后沒有強制力保障它的實施時,人人都選擇嚴格遵守法律之規定而絕不越雷池一步的可能性會大打折扣。
國際社會恰似這個“國度”,沒有凌駕于國家之上的超主權立法機關、行政機關、執行機關等。但是,法律執行機關的缺乏,并不意味著違反國際法的國家可以免受制裁,只不過國際法中的制裁大多數以國家單獨的自力救濟或集體救濟的方式呈現。可以肯定地說,擔心制裁是國家選擇遵守國際法的原因之一。甚至可以說,缺乏統一的立法機關雖是國際法被人詬病的原因之一,但“缺乏立法機關對國際法來說反而成了它力量的源泉”[169]。因為無統一的立法機關的另一面是行為后果或制裁結果的不可預知性,這種不可預知性所帶來的威懾有時候比可以預知的后果更有震撼效果。另外,沒有制裁作為國際法被破壞之后的修復性措施,國際法場域中的“破窗理論”[170]無疑會持續不斷地被驗證。
二、聲譽
在國內社會,有研究表明,威懾與制裁的確會對人們遵守法律產生很大的促進作用,同時人們的行為還會受到其他因素的影響,并且威懾與制裁的影響對象基本上以弱勢群體居多。[171]“如果一個社會中的大多數成員遵守法律只是因為害怕懲罰的話,這個社會就無法生存下去。”[172]如果說制裁可以馴服潛在的對手,那么聲譽可以吸引潛在的合作伙伴。聲譽是促使國家遵守國際法的另一個原因。
假設有一個偏遠的小山村,交通不發達,對外往來極少,村民們大多勤守著各自的一畝三分田,日復一日,年復一年。我們基本可以斷定,在這個全部由熟人構成的小山村里,其內部相互間的違法犯罪行為不會很多。為什么會這樣?聲譽可以為你提供答案。
在一個流動性不強的“熟人社會”,人與人之間的關系是“抬頭不見低頭見”。作為這個社會中的個人,一般不會輕易從事偷雞摸狗等違法犯罪行為,因為一旦這些行為被發現,行為人的聲譽將會喪失殆盡。從此,沒有人會相信他,沒有人愿意與他打交道,甚至行為人的后代都可能會背上某種罵名或不良聲譽。
然而,隨著人員流動性的增強,在鋼筋混凝土構筑起來的“城市森林”中,即便生活在同一個小區幾年、十幾年、幾十年,彼此卻沒有打過絲毫交道的人比比皆是。正是在這種“陌生人社會”,人的機會主義心理便竄出來作祟,“梁上君子”、雞鳴狗盜之徒也多了起來。因為他們知道,即便被發現了、被抓住了,大不了就是換一個住處“東山再起”,或者找一個沒有人知道其斑斑劣跡的地方隱姓埋名。簡言之,這些人無須過多地擔心不良聲譽給他們或其子女兒孫帶來的不利影響。
國際社會是一個典型的“熟人社會”,地球上只有二百多個國家,“地球村”這一概念具有非常現實的描述意義。國家基于聲譽的考慮會選擇遵守國際法。一國倘若無所顧忌地違反國際法,必將招致其他國家的負面評價,進而使得該國在國際社會中背負不講信用之名。無疑,不講信用之負面聲譽必將降低他國與其合作的意愿,也將增加其與他國的合作成本,其在國際社會的生存空間會慢慢呈現縮減之勢;若不懸崖勒馬,繼續我行我素地視國際法為擺設之物,久而久之,喪失國際生存空間也不是沒有可能的。誠如有學者所言,“在一個相互依賴、相互聯系的世界上,可靠性的聲譽至關重要”[173],聲譽很高的國家在國際關系中有時候不必通過權力就能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174]聲譽對于國家加入或選擇某項國際條約的作用是可以被感知到的。[175]守法的聲譽是一個國家在國際社會中的一項資產,對與有聲譽國家簽訂的協議,其他國家更加愿意遵守,其出價也更容易為他國所接受。[176]不能踐約的聲譽則會使一國今后在促進以談判手段為依據的政策之實現上變得極為困難[177]這是因為,計算積累聲譽的價值或者破壞聲譽的損失,無法圈定在一個清晰可見的時空范圍之內,積累聲譽的價值或者破壞聲譽的損失都可能是“玩家”自己意想不到的,這將迫使“玩家”更加珍視自己的聲譽。[178]
當然,必須指出的是,批評者認為聲譽理論起作用的限度是非常明顯的,當違法的潛在收益足夠大時,聲譽根本就無足輕重;在“使用武力”等重大事項上,聲譽甚至根本就無關緊要。[179]
三、禁止反言
禁止反言(estoppel),[180]也是促使國家遵守國際法的重要原因。在國內法律體系中,由于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參與立法,故而可能有人會以某部法律與其利益不相符為由而拒絕遵守。然而,國際法在很大程度上是國家給自己創立法律,國家不可能創立一些自己打算破壞或違背的國際法律規則。在造法過程中,除非國家自己不愿參加,否則參與的機會遠比國內社會中的個人要多得多、大得多,表達渠道也通暢得多。更何況,就條約而言,是無法拘束不同意該條約之國家的。可見,國家遵守自己創立的法律規則,是禁止反言規則在國際法上的表現和反映,也是國家遵守國際法的另一法律理論上的依據。通俗地講,國家之所以受禁止反言規則的拘束而選擇遵守國際法,歸根結底,還是因為不愿意在國際舞臺上留下一個“自己打自己的臉”的形象。
不過,禁止反言規則在國際實踐中雖有其地位,但還不是一個可供國際裁判機構徑直適用以判斷國家權利義務的法律原則。因為現有國際法淵源允許一國基于錯誤而撤銷其應承受的拘束之同意,盡管對該等撤銷作了不少限定。例如,1969年《維也納條約法公約》第48條規定:
一、一國得援引條約內之錯誤以撤銷其承受條約拘束之同意,但此項錯誤以關涉該國于締結條約時假定為存在且構成其同意承受條約拘束之必要根據之事實或情勢者為限。
二、如錯誤系由關系國家本身行為所助成,或如當時情況足以使該國知悉有錯誤之可能,第一項不適用之。
三、僅與條約約文用字有關之錯誤,不影響條約之效力,在此情形下,第七十九條適用之。
四、生存和發展的需要
在復合相互依賴的世界里,[181]基于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國家也選擇遵守國際法。先進的通信等科學技術,以及日益相互滲透的經濟、政治、文化,甚至是軍事活動安排,使國與國之間的關系已呈復合相互依賴之勢,“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相互間的利益聯結點是多元的、多層次的。在這樣一種社會中,國家為了生存和發展,需要對具有可預見性、穩定性、一致性和連續性的國際法律規則予以遵守。這種遵守是對“投之以桃,報之以李”的期待,也是對“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這一諺語所涵括精神的正確理解。因為即便是超級大國,也無法保證其綜合國力或其在所有領域內的絕對領先地位能永久地保持下去,[182]基于生存和發展的需要,基于利益的考量,在實力衰退之前,遵守國際法是未雨綢繆的理性選擇。
從博弈論的角度理解,在復合相互依賴的世界里,國與國之間并不是一次性博弈,而是多次反復博弈。作為理性的國家,通過多次反復博弈,可以走出“只做一錘子買賣”的“囚徒困境”[183],達到最優博弈結果。換言之,在“今天你不給我面子,休怪我明天不給你面子”和“今天你給我面子,明天我給你面子”的互動下,選擇遵守國際法,是國家在信息充分之重復博弈情況下的最優理性選擇。
美國學者德里克·金克斯和瑞恩·古德曼以國際人權機制為例,在強制性守法與說服性守法范式之外,還提出了“社會化”守法(遵約)的進路。他們認為,國家成為人權機制的當事方并接受這一機制,并不是由于受到武力的脅迫而遵約守諾,也不是說理性論辯(成本與收益計算)使其相信守法符合它們的最佳利益,而是效仿、認同和“守法傳染效應”使然,即國家渴望像其他國家一樣行動,甚至彼此間照搬相關的標準,包括法律規則,作為對國際社會之群體共同認同與促進的文化力量的反應或回應。[184]
如今,對國際法的遵守之研究,已經更進一步地細分為對不同國際法領域之遵守原因分別進行討論。比如,在探討國家為什么遵守戰爭法的過程中發展出來的“領袖人格理論”認為,對國際法的遵守之研究必須意識到國家本質上是抽象實體,無法在各類行為中進行選擇,必須意識到要回答“為什么國家選擇遵守或違反國際人道法”,必須首先質疑和回答另一個費解得多的問題:“是什么促使國家領袖驅使國家去遵守或違反國際人道法?”國家本身無法決策,個人可以。“任何迫切希望獲得充分的確定性來指導研究者和實踐者的國際人道法遵守理論必須考量和分析每一層次,特別是進行決策的和所有決策者都具備的領袖人格的微觀基礎。”[185]
需要指出的是,國家遵不遵守國際法是一個事實問題,而不是事關國際法是否具有拘束力之規范性問題。遵守的程度至多與國際法的實效有關。假若國家對國際法的遵守程度不高,則應當從提高國際法的實效之角度出發去探討、研究,而絕不可以否認國際法的效力或否認國際法的拘束力就草草了事。事實上,無論什么法律體系,都并非從不遭到蔑視和違反,恰恰是因為實際行為可能會與規則或法律所要求的行為表現出不一致,規則或法律才成為必需。“所有法律的約束力的最終解釋是,任何人,無論他是一個單一的個體,還是在一國中與他人交往的一員,只要他是一個理性的動物,他就非得相信,秩序,而非混亂,乃是他賴以安身立命的世界之統治原則。”[186]
為了避免非法律人不當地在“國際法遭到違背”與“國際法沒有效力”之間建立起所謂自洽的邏輯聯系,引述赫德利·布爾的如下說明,不無必要:[187]
在特定情況下,法律規則會遭到違背或者蔑視。但這并不能證明國際法沒有效力:
首先,一國違背某個特定的國際法規則的同時,還遵守著其他的國際法規則,甚至在過去也遵守如今被違背了的規則。例如,德國在1914年攻打比利時,違背了1839年關于比利時中立化的條約,以及有關條約必須得到尊重的國際法規則。但是,它依然繼續遵守其他的國際法原則,并以此作為處理自己同其他國家間關系的基礎;而且在其他情況下,繼續在言行上遵守條約不可違背的規則。
其次,違背條約的行為本身有時包含著遵守所違背的規則之成分,違背規則和遵守規則之間的區分并非總是那么一目了然。在現實中,一個國家實際上對特定的國際規則所采取的態度,從完全遵守規則的一個極端,到完全違背規則的另一個極端,存在著一個選擇的范圍。違背一個協定的行為,可能是對另外一方某個行為的反應,且目的在于維護該協定的某個部分,或者保留恢復該協定的可能性。
最后,違背某個規則的國家經常努力表明自己依然受該規則約束。例如,美國在1960年承認自己的U2飛機侵犯了蘇聯的領空,它之所以會這么做,是因為出于至關重要的利益之考量。它至少也表明了這些國家需要為自己的行為作出某種解釋,進而希望在非例外的情況下,其他國家也接受和遵守該規則。
一套規則不具備效力的一個更為明顯的表現是,不僅實際的行為和規定的行為不相一致,而且當事方不承認義務本身具有效力或者約束力。那些貶低國際法的人盡管指責國際法毫無效力,這顯然是錯誤的,但他們關于尊重法律并非等同于服從法律的觀點又頗有道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