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福爾摩斯來中國:偵探小說在中國的跨文化傳播
- 魏艷
- 9049字
- 2019-12-27 16:48:07
二 新文明與舊道德:周桂笙、吳趼人與《毒蛇圈》
周桂笙在晚清時期翻譯的西方偵探小說,以較早使用淺近文言和白話翻譯而聞名,譯著有《毒蛇圈》《失女案》《雙公使》《海底沉珠》《紅痣案》及《福爾摩斯再生案》(部分)等中短篇偵探小說不等,大多數發表在《新小說》雜志[54],被阿英稱為當時偵探小說的“譯作能手”,但人們對其譯筆水平評價并不高。[55]《毒蛇圈》這篇譯作,原作者鮑福在偵探小說史上并不算是一流的小說家,小說本身也只是一個密謀騙取女繼承人遺產的普通故事,但敘事技巧上對中國現代小說轉型階段有一定影響,它由周桂笙翻譯、吳趼人點評,是以傳統中國小說評點本的形式翻譯西方偵探小說的范例,并直接啟發了一些晚清小說的敘事結構,如吳趼人創作的《九命奇案》就仿效了其開篇以不署名的直接對話形式來設置懸念。過去對于這篇譯作的研究并無底本,只是根據吳趼人的評語來判斷周桂笙的翻譯哪些是如實翻譯,哪些是自行演繹。[56]故我在下文著重將周的翻譯與其英文翻譯底本In the Serpents' Coils(1885)比對,以便更加清楚準確的判斷周桂笙的翻譯特色,吳趼人選本的原因及他的點評在這篇譯作中所起的文化協商作用。
1903年7月至1906年1月,周桂笙翻譯法國偵探小說家鮑福的偵探小說Margot La Balafrée,發表于吳趼人主編的《新小說》第8—24號,并由吳趼人點評。原作的標題Margot La Balafrée意為“Margot的刀疤”,指賊黨女首領Margot臉上有一個刀疤,她雖然后來偽裝成歌唱家,并用化妝遮掩疤痕,但眼盲的Gerfaut利用制作石膏像的機會摸到她臉上的傷疤進而證實了她的真實身份。周桂笙的譯本依據的是英文譯本In the Serpents' Coils,吳趼人的解題為“《毒蛇圈》言其圈套之毒如蛇也,此為瑞福入圍之始”[57]。英文譯本含十一回及一個尾聲,共二百零四頁。周桂笙只譯到第四回的開篇,并未完成,可能是為了適應報紙連載的需要,他將小說重新劃分章節,以章回體小說的形式擬定各章標題,增加了“且待下文分說”“卻說”等章回體小說慣用的說書人口吻,連載到第二十三回時因《新小說》的終刊而戛然中止。該書1905年時亦有另外一套譯本《母夜叉》,由上海小說林社出版,根據日本黑巖淚香的日譯本《如夜叉》翻譯,譯者不詳,而黑巖淚香的底本則是另外一套英譯本The Sculptor's Daughter(London, 1884)。
《毒蛇圈》的作者鮑福算不上一流的偵探小說家,但著作頗豐,出版了六十余部作品。他的父母均是法國貴族,鮑福社交廣闊,曾到訪過非洲和東方,作品中經常出現外國的描寫以及法國社會中各類女性婚姻的種種煩惱等。鮑福在文壇的成名有賴于報紙的連載——他通常被看作最流行的feuilleton作家之一[58],擅長寫作言情與偵探交織的作品,偵探成分不強,更像是肥皂劇。[59]鮑福的作品在晚清時非常流行,多有中文譯本,與周桂笙譯的《毒蛇圈》差不多同時發表的,就有《美人手》(La Main Froide, 1889),出現在《新民叢報》上(1903年7月—1906年8月),譯者是香葉閣鳳仙女史,根據日本黑巖淚香的日譯本《美人の手》轉譯而成。[60]鮑福的名字自周桂笙譯《毒蛇圈》后再沒有出現,在晚清時更常見的譯法為朱保高比,還有波殊古碧、白華哥比不等。[61]由于此時作品的中文翻譯多由黑巖淚香的日譯本轉譯,且多不標明原著者,有時更被誤認為是日本小說。[62]
《毒蛇圈》是鮑福的代表作之一,講述了雕刻匠Tiburce Gerfaut(周譯鐵瑞福)一次酒醉途中受人所托幫助其推車去醫院,但后來委托人借故離開,警察更發現車上是一具女尸。Gerfaut不甘自己被無端陷害,按照模糊的記憶找到初次遇見委托人的公寓,不料剛推開門便被神秘女子潑了硫酸,雙目失明。Gerfaut的學徒Jean Carnac(陳家鼐)調查后發現原來是伯爵Philippe de Charny(賈爾誼)與賊黨女首領Margot(麥爾高)覷覦Gerfaut女兒Camille(妙兒)的六萬法郎家產,打算讓伯爵與Camille先結婚,然后謀殺她來奪取其嫁妝。與英美偵探小說相比,法國偵探小說中對警察的無能多有嘲諷,熱衷表現匪黨這一群體的無所不在和對于社會秩序的威脅,偵探經常陷于和賊黨首領周旋的過程中。這篇小說也不例外,其中的警察不是傲慢無禮就是毫無線索,唯一一位同情Gerfaut的好警察Graindorge(葛蘭德)也被匪徒從天臺上推落而亡。書中真正的偵探是雕刻家的學徒Carnac及他的藝術家朋友,他們收集了一系列證據讓Gerfaut確信Margot就是害自己眼盲的神秘女子,阻止了Camille步入婚姻陷阱。
原著敘事的一大特色是依靠人物之間的大量直接對話來透露各種信息,例如開篇Gerfaut和Camille父女的對話就有三頁之長,這對習慣于注明說話人身份的晚清讀者無疑是一大閱讀挑戰。前文談到林紓的翻譯時就曾指出,林紓的方法是以直接引語與間接引語相交錯的形式改寫原文,并增加“某某曰”來提示不同說話人之間的轉換,但這種做法缺點是顯得死板,不能準確還原原作中人物說話時的神采。周桂笙在翻譯這篇小說時已意識到這種長篇對話恰恰是西洋小說的特色:
我國小說體裁,往往先將書中主人翁之姓氏、來歷敘述一番,然后詳其事跡于后;或亦有用楔子、引子、詞章、言論之屬以為之冠者。蓋非如是則無下手處矣。陳陳相因,幾于千篇一律,當為讀者所共知。此篇為法國小說巨子鮑福所著。其起筆處即就父母問答之詞,憑空落墨;恍如奇峰突兀,從天外飛來;又如燃放花炮,火星亂起。然細察之,皆有條理,自非能手,不敢出此。[63]
他的譯本基本上保留了原作的對話特色,并不標明說話人的身份,例如開篇的四段:
“Your cravat is all awry, father.”
“It is quite your own fault, my dear child. You know very well that I have never been able to dress myself without help.”
“But you declined my assistance this evening, on the plea that you were in a hurry, and that I should only hinder you.”
“Nothing of the kind. You pouted and were sulky, because you did not like the idea of my going to this dinner.”[64]
周譯:
爹爹。你的領子怎么穿得全是歪的。
兒呀。這都是你的不是呢。你知道沒有人幫忙。我是從來穿不好的。
話雖如此。然而今天晚上。是你自己不要我幫。你的神氣慌慌忙忙。好像我一動手就要耽擱你的好時候似的。
沒有的話。這都因為你不愿意我去赴這回席。所以努起了嘴。什么都不高興了。[65](注:標點與斷句均來自周譯)
這段引文只是父女之間來回冗長對話的最初片段,后續的類似對話交代了Gerfaut晚上要去赴宴,他的妻子去世前,姑母留下了六萬法郎的巨額遺產,一旦女兒Camille結婚后就會交給丈夫執掌,Camille有個表姐Brigitte,Gerfaut與Camille住在一個三層樓高的公寓,Camille在Madame Stenay的沙龍上遇到了伯爵Count de Charny并決定與他結婚等重要線索,甚至連父女兩人的名字都是在對話中揭示的。吳趼人已留意到了這種利用對話不經意地吐露信息、層層推進的敘事技巧的妙處,在第四回的總評中他贊賞道:“一個賈爾誼,一個史太太,不過從妙兒口中閑閑提出;白路義與瑞福二人雖亦談及,然并未詳敘其人如何。誰知卻是全書關目,此是變幻處。”[66]周桂笙的翻譯將類似所有的長篇對話如實保留,例如小說原文第一章中在父女倆第一段冗長的對話結束時寫道:
The father was standing in front of the looking-glass engaged in fruitless efforts to adjust the knot of his white cravat. [67]
周譯:
且說當時他父親站在大鏡子面前。望著自己的影兒。在那里整理他那胸前白襯領上的帶結兒。就是方才他女兒說他穿得不正的東西。[68]
這里,周桂笙用古代白話小說中常見的“且說”一詞做敘述上的過渡,并添加了“方才他女兒說他穿得不正的東西”與小說的第一句女兒的說話呼應來提示讀者前文都是父女之間的對話。這種對話技巧吳趼人非常欣賞,他在第三回的眉評中批注:“以下無敘事處,所有問答,僅別以界線,不贅明其誰道。雖是西文如此,亦省筆之一法也。”[69]并迅速將這一省筆技巧挪用到自己的小說中,《新小說》的第12號開始連載他所作的三十六回小說《九命奇冤》,小說開篇直接模仿《毒蛇圈》,由一群攻打石室的人之間的直接對話開始,且并不注明說話人的身份,對話完后才重新交代:
噯!看官們,看我這沒頭沒腦的忽然敘了這么一段強盜打劫的故事。那個主使的甚么凌大爺,又是家有銅山金穴的。志不在錢財,只想弄殺石室中人,這又是甚么緣故?想看官們看了,必定納悶。我要是照這樣沒頭沒腦的敘下去,只怕看完了這部書,還不得明白呢!待我且把這部書的來歷,以及這件事的時代、出處表敘出來,庶免看官們納悶。[70]
從林紓的譯本靠增加“某某曰”來提示說話人身份,到周桂笙譯本中基本上保留所有原有直接對話特色,再到幾個月后吳趼人在自己小說中的運用,可見晚清作家對西方小說中直接引語對話敘事技巧的迅速接受過程。
周桂笙的譯本整體上采取了歸化式的翻譯法,將西洋人名本地化,例如雕刻家Tiburce Gerfaut譯為鐵瑞福,其女Camille譯為妙兒,Madame Stenay譯為史太太,伯爵Philippe de Charny更是標明“姓賈,名爾誼,號斐禮”等。在稱謂上,周桂笙還加入北京的口語如“爹爹、賢侄、世交、兒、老人家”等詞來加強人物關系的親密感。吳趼人在眉批中特意向南方不同讀者解釋周桂笙翻譯中的京腔,如“死胡同,京話也。江南人謂之寶窒弄,廣東人謂之崛頭巷。此書譯者多用京師語,故從之”[71]。為了與中國讀者拉近距離,周桂笙也會在一些細節上作出改動,例如原作中偵探陳家鼎的膚色被形容為“as brown as a mulatto”,即“黑白混血”,而周將其譯為“面色帶黃,猶如黃種人一般”。故事中第十九回陳家鼎參加化妝舞會,原作中只提到有日本道具,而周桂笙則增加了中國衣服,吳趼人還在眉批中調侃:“不知可有紅頂花翎朝珠補服。”
譯本保留了故事的發生地法國巴黎,所以有時一些過于本土化的翻譯不免鬧出笑話。例如原著中Camille的母親擅長彈鋼琴,周桂笙將其改為“拉得一手好胡琴”,在巴黎拉胡琴不免顯得不倫不類。故事中另一位少年Marcel Brunier(白路義)是一位銀行職員,暇時寫一些戲劇(plays),周桂笙譯成“譜了幾套曲子”。而女盜匪Margot假扮歌唱家Marguerite de Carouge(顧蘭如),周桂笙將歌劇中的首席女高音(prima donna)譯為“大詞曲家、詞章領袖,仕女班頭”,亦與原文有所出入。周桂笙的翻譯保留了一些基本地名、建筑物名或國名,如臘八街(the Rue Labat)、大書院(Collège Ladadens)、相館(the studio)、日耳曼,但也省略了一些不重要的特定地名,或簡寫了某些段落。總體而言,周桂笙的這個譯本個別句子有一些錯譯,但基本內容是忠實于原著的。
周桂笙的譯本與原作的最大不同就是他增加了大量衍文,與原作比較冷靜、簡潔、盡量隱藏敘事者聲音的筆調相比,周譯中敘事者的聲音十分突出,他或調侃、或評論時事,再加上吳趼人的點評,使得整個譯本充滿了強烈的說書人的感情色彩。這些衍文大致可歸為四種。第一種是解釋情節,包括按照章回體小說的慣例,在每一章的第一段以“卻說”“話說”等方法簡述上一章結尾處的情節,或插入“看官”等句子與讀者交流,或向讀者解釋人物心理活動。例如第十三回,白路義的妹妹白愛媛(Annette)邀請陳家鼎去博物院(the Louvre)看美術展時,原文僅寫道:
“You can rely upon me, mademoiselle. Ah, if you only knew the pleasure you were giving me,”stammered Carnac, who was quite unprepared for so much happiness.“I am your brother's most devoted friend for life. Ah, if I could only persuade my master to give him Mademoiselle Gerfaut in marriage!”[72]
而周桂笙的譯文則添加了陳家鼎的心理描寫:
原來家鼎自從看見愛媛小姐之后,心里很有妄想的意思。但是不知道那邊心思何如,所以不敢貿然巴結上去。如今不提防倒是那邊親近過來,所以一下子把他喜得甚么似的,要想出一句好話去巴結他。想了半天,才說道:“我同你的哥哥是好朋友,我總要竭力勸我師父,把女兒嫁給他。”[73]
第二種是向讀者解釋書中的一些西方風俗。例如第十一回中陳家鼎初次登場,他是雕刻匠瑞福的學徒,開始學藝時雕刻一些墓碑上的裝飾(he had begun by carving urns and other funereal emblems for contractors in tombstones)。緊接著周桂笙增加了一大段對西方墓葬方式避免了重男輕女現象的解釋:
原來文明國人的墳墓很是考究,并不是就這么一堆土就算了的。他們在這上頭,也是用的合群主義。大抵一處地方,有一處的公墳。這種公墳,就由大家公舉了董事經理,永遠栽培得花木芬芳,就如公園一般。這個法子,比了交托自己的子孫還可靠的萬倍呢。因為自己子孫,保不定有斷絕的日子;即不然,也有敗壞的日子。那董事卻是隨時可以公舉,更換的更換,補充的補充,永遠不會敗壞的。有了這么一個大大的原因,所以他們歐美的人,看得自己的子孫是個國中的公產,同他自己倒是沒有甚么大關系的了。所以無論男也罷,女也罷,生下來都是一樣的看待,不分軒輊的。倘是不用這個法子,死了之后,除了子孫,請教還有那個來管你呢?所以就要看重子孫了。閑話少提。[74]
也有時周桂笙只是如實翻譯,依靠吳趼人的眉批來比較中西習俗不同。如第十八到十九回描述法國的化裝舞會,包括化著小丑妝的人自由出入酒館、舞廳中男女共舞等,周桂笙在文中偶有說明“西人戲院中不準吸煙,故來者往往丟之于門外”、跳舞時“此是法國的風俗如此,并無生熟男女的界限”,但吳趼人在眉評中卻屢次對這種中西方娛樂習俗的不同大發議論,如“煞是好看!然亦可以覘箋各處風俗不同。扮成此等鬼臉,徜徉于眾目睽睽之下,吾中國惟罪賤最下流之乞人或偶一為之,雖優孟下場不為也”[75]。
第三種衍文是就故事中的某些現象插入本國習俗的比較,來嘲諷中國的一些文化陋俗。例如第二回說瑞福之所以想參加酒會,是為了在那里遇到官員,幫他們雕刻石像后獲得榮譽勛章。原文寫道:
Now, in his secret heart Gerfaut was weak enough to long for a decoration-for one of those strips of red ribbon which proclaim that the wearer is a Knight of the Legion of Honour. None of us are perfect, let it be remembered. [76]
這里的最后一句,周桂笙譯出了大意:“這也是世界上人的通病,大凡貧的要想求富,富的卻又想求貴了,那里還有心足的一日呢!”但他在這句話之前加入了對晚清捐官制度的抨擊,認為小說中瑞福至少是想靠技藝來獲得榮譽,而晚清時期只要有錢什么都可以買到:
而且又不比中國的名器,只要有上了幾個臭銅錢,任憑你甚么紅頂子綠頂子,都可以捐得來的。這個卻是非有當道的賞識了自己的技藝不可。[77]
同樣對捐官制度的諷刺在第五回又再度出現,有人請瑞福將一張床抬到醫院,周桂笙在這里直接加入一段瑞福的心理活動。原文為:
Gerfaut obeyed orders. He was delighted to have an opportunity to show his strength and render a service. The sick woman was not heavy; besides, as he had foreseen, the very act of carrying a litter steadies the bearer of it, by obliging him to walk with his legs somewhat apart, like a sailor on the deck of a vessel. [78]
周譯:
瑞福嘴里答應著,心里想:“我還是頭一回當奴才呢,從來沒有抬過東西。怎么抬起來兩條腿不由的要分開了,走路好像輪船上水手在艙面行走似的。想來這個抬法,總算得法的了。往常聽得人家說,東方支那國的官員,不是由國民公舉的,只要有了錢,就可以到皇帝那里去買個官來做做。[眉]你還不知道,有捐局做間接的交易呢。做了官,可以任著性子刻剝百姓。百姓沒奈他何,反而要怕他。他出來拜客,還坐著轎子,叫百姓抬著他跑路,抬得不好還要打屁股。我今夜這種抬法,如果到了支那去,不知合式不合式?可惜沒有去看過。[79]
類似的例子在全書還有很多,其實整本原作無一處提到過中國,是一部典型的法國偵探小說,但周桂笙的大量衍文及吳趼人附和的眉批將一個巴黎故事與中國語境結合起來,甚至還讓故事中人直接想到同樣的行動在中國會有怎樣的下場,使得一個普通的偵探小說具有了針砭時弊的新小說功能。
第四種類型的衍文是增加情節,或豐富人物形象,或突出慈孝等倫理道德。小說第四回寫Gerfault醉酒,原文只簡單寫道:“Gerfaut's senses had nearly or quite deserted him.”而周桂笙則加入了許多醉態描寫:“不知為了甚事,要立起來,卻把身子一歪,幾乎跌倒,重又坐下”“蒙眬著一雙半開半合的眼”“說起話來,好像含著個甚么東西在嘴里似的”。原文中Gerfault決定在街上走走來醒酒(A walk in the open air will do me good),但周桂笙加入了與白路義斗氣的成分:“他想:‘今夜白路義豈有此理!說話當中,總疑惑我喝醉了。我若坐了車子回去,不見我的本事。不如走了回去,明天好向他說嘴,顯顯我的酒量,叫他不敢小覷了我。’”吳趼人對這些醉酒的衍文十分欣賞,寫了許多眉批評價:“醉態可掬”“偏說自家不醉,偏說人家醉了,寫醉話傳神”“是醉后主意,誰小覷了你來?”連總評中也不忘:“寫醉人迷離徜恍,胡思亂想,頃刻千變,極盡能事。”多半是醉酒這段引起了周桂笙的共鳴,所以他也借機對酒桌文化、酒后斗氣等場景添油加醋,作為周桂笙好友的吳趼人也感同身受,在批注中充分肯定,這些閑筆也都讓小說中的Gerfault不斷地“中國化”起來,行為舉止都有中國人的人情世故,晚清時期富有譯者感情色彩的主觀性翻譯特色可見一斑。
除了借題發揮、人物性格微調外,周桂笙與吳趼人也改寫原作情節。小說第五回Gerfault醉酒后想到Camille會擔心自己遲遲不歸,為了與之對稱,在吳趼人建議下,周桂笙在第九回增加了Camille在家思念父親的段落。吳趼人在總評處解釋過原因:
后半回妙兒思念瑞福一段文字,為原著所無。偶以為上文寫瑞福處處牽念女兒,如此之殷且摯;此處若不略寫妙兒之思念父親,則以“慈孝”兩字相衡,未免似有缺點。且近時專主破壞秩序,將“家庭革命”者,日見其眾,此等倫常之蝥賊,不可以不有以糾正之,特商于譯者,插入此段。雖然,原著雖缺此點,而在妙兒當夜,吾知其斷不缺此思想也,故雖杜撰,亦非蛇足。[80]
原作第一章記述了從Gerfault外出赴宴到被硫酸潑瞎了眼睛這一完整的事件。第二章開篇已是一星期之后,外科醫生宣布Gerfault的眼睛永久失明。接著以倒敘的方式簡要交代了Camille當晚看到父親時的悲痛:
She nearly died of greif when Graindorge brought her father home to her on the fatal night when a wicked hand destroyed his sight for ever. She had not retired to rest, but was sitting up waiting for him, for she had a presentiment that the dinner at the Grand Hotel would have some unfortunate result. It was she who met her father and Graindorge at the foot of the stairs. [81]
周桂笙的譯文改為順敘,加入了許多Camille等候父親時的心理及動作描寫,表現其“坐立不安、神魂無定”的心態及孝順的本性:“唉!我這位父親百般的疼愛我,就當我是掌上明珠一般。我非但不能盡點孝道,并且不能設個法兒,勸我父親少喝點酒,這也是我的不孝呢!”第十回又增加了大幅文字來寫Camille的懊悔及對父親無微不至的照顧,例如:
“唉!妙兒啊!這才是你的大大的不是呢!怎么應該撒嬌的時候,你卻不撒呢?此刻害得爹爹瞎了,這才是你大大的不孝呢!他心里提著自己的名兒,在那里懊悔。又是手里攥緊了十個纖纖玉指,嘴里錯碎了三十二個銀牙,巴不得能夠自家一頭撞死了,或者可以稍謝不孝之罪。”
……
從此,妙兒天天親自服侍父親服藥、洗藥,至于一切茶水、飯食、起臥,一切都是必恭必親的,日夕都是眼巴巴的望他父親雙眼復明。誰知過了七天后,那醫生卻回絕了。[82]
類似的描寫還有許多,“孝”是這兩回中的一個高頻字,吳趼人也在眉批里大呼感動:“此事與他何干?卻能引為己咎。雖欲謂其非純孝,不可得也。”“此之謂天性,我讀至此,幾欲代妙兒墮淚也。”其實原文中Camille并無任何自責的內心愧疚,雖也提到“孝”,但卻是簡單的一筆帶過:
He had already been trying to persuade her that he could get on very well without her, and that she must not think of sacrificing all her former pleasures in order to remain constantly with him. But Camille would not even listen to these expostulations, and firmly declared her intention of devoting herself entirely to her filial duties, even if she were compelled to renounce all her hopes of happiness. [83]
原作中的Camille基本上是一個單純、容易受騙上當的次要角色,而在吳趼人的建議下,周桂笙給她增加了許多戲份,成為一個至情至孝的人物。這里對Camille“孝”的一面的強調,正如吳趼人所解釋的,一是呼應前文中父親的“慈”,符合二元對稱的傳統小說結構,二是強調親情,反對時下不顧一切的家庭革命。甚至可以這樣認為,除了表面上的直接對話敘事技巧,《毒蛇圈》這篇作品中對良好家庭關系及健康婚姻的強調才是吸引吳趼人推廣這部小說的最主要原因。
《新小說》由梁啟超創辦,但自吳趼人于第1卷第8號(1903年10月)接替主編后,就成為了一部具有強烈吳趼人色彩的雜志。《毒蛇圈》即是他任主編后刊登的第一部翻譯小說,雖是周桂笙翻譯,但從第三回開始有吳趼人的點評,而且從之前引文可見,小說內容的增減也受到吳趼人的建議。同期連載的還有《痛史》《二十年目睹之怪現狀》《電術奇談》等,均是吳趼人本人的創作或衍義作品。從《毒蛇圈》中種種提示讀者留意某些情節的眉批中可以推斷吳趼人與周桂笙已大致掌握了原作的基本內容。
原作中的女匪徒Margot是法國偵探小說和電影中常見的尤物(femme fatale),之后類似形象還有法國導演Louis Feuillade在1915年拍攝的偵探長片Les Vampires等。這類作品中的femme fatale常在大劇院或舞會出現,能歌善舞,其能動性與誘惑性與深閨的“良家婦女”的被動性形成強烈對比,表現了此時的男性對日漸興起的女權運動的焦慮,鮑福的小說可謂這一主題的先驅。《毒蛇圈》還有其他的喻世信息,例如小說里的Camille不經父親的同意,私下答應與人結婚,之后才告知父親,強求他的同意。她對婚姻的草率使她差點落入騙錢的婚姻陷阱。Camille有兩種婚姻選擇,她心儀的伯爵Philippe de Charny雖然風度翩翩、能歌善舞,但實際上巧言令色,沉迷賭博,一擲千金,為了財產而故意接近她,小說借他寫出上流社會的虛偽,Madame Stenay家的沙龍實際上是變相的婚姻介紹所。而真正仰慕Camille的Marcel Brunier雖只是普通職員,但心地善良且有才華,對人不卑不亢。與書中的正面人物Gerfault,Carnac,Annette一樣,他們的共同特點都是出身貧寒,依靠自己的勞動與自身才華獲得成功,這樣的人才是女孩子更好的婚姻歸宿。借此偵探小說也宣揚了中產階級的價值觀,這種價值觀也是以家庭為核心的,小說中除了不同愛情的對比,還有不同家庭關系的對比,Gerfault父女倆相互關心,Carnac破案的目的就是要保護師父的家庭,Brunier兄妹倆也感情真摯,而對比之下,伯爵Philippe de Charny為了金錢謀殺自己的情人,匪徒Adrien(阿林)面對上門的妻子惡語相向,無情無義。
周桂笙的譯本固然應吳趼人的要求,對“父慈子孝”“師生之誼”等元素大幅強化,但也正是小說本身就含有的對自由戀愛危險性的警告、對夫妻和睦重要性的描繪與吳趼人對時弊的看法不謀而合,吸引了他在《新小說》上連載這部作品。他在評點中多次指出這種中西社會的通病,例如在第十八回中借匪徒阿林拋棄妻子的情節大發議論:
吾聞諸新學少年之口頭禪矣,曰“文明”,曰“自由”。一若一文明,則無往而不文明,一自由,則無往而不自由者。然吾驟聞之,吾心醉之,吾崇拜之。又曰“自由結婚”,吾驟聞之,吾心醉之,吾崇拜之。竊以為夫婦為人倫之始,使得自由,自可終身無脫輻之占,家庭之雍睦,可由是而起也。乃觀于此回,而為之嗒然……自由國之人民,豈猶有同名、納彩、父母命、媒妁言之縟節,以束其自由耶?豈猶彼此未相習即結婚耶?今而后,知文野之別,僅可以別個人,而斷不能舉以例一國。[84]
第二十二回總評中又再度以Camille的例子抨擊自由婚姻的危險:
歐洲素略男女嫌疑之別,女子得與男子酬應往還,自非絕無閱歷者可比,猶有妙兒其人。況吾國女子嚴于界限,以深閨不出為賢,于人情世故,如墜五里霧中,輕言自由婚姻者,何不一念及之也。[85]
晚清時期的偵探小說常被時人作為“新小說”的代表,雖然梁啟超的《論小說與群治之關系》一文率先提出了“新小說”的社會動員力量,但不同作家因不同立場對“新小說”中的旨意的理解不盡相同。以《毒蛇圈》為例可以看出譯者周桂笙與評點者吳趼人就對這部作品的社會啟蒙作用有兩種不同層次的理解,正如韓南提出的:“(周桂笙)盡量利用Boisgobey原著來提倡中國的社會變革,而(吳趼人)試圖警告讀者采取西方的做法的后果會有多么可怕。”[86]換句話說,周桂笙在這部小說中看到了西方文明的優越性,并對比中國傳統習俗的弊端,暗示社會西式改良之必要,而吳趼人則在這部新小說中讀出了中西文明的通病,認為“文野之別,僅可以別個人,而斷不能舉以例一國”,西方偵探小說中反映的社會問題,如破碎的家庭人倫、女性進入社會后面臨的危險等,都是中西社會中共同存在的,這反倒證明了維護舊道德之必要。[87]