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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伍子胥式的復仇與偵探小說:林紓與《歇洛克奇案開場》

自1897年與王子仁合譯小仲馬的《巴黎茶花女遺事》(La Dame aux Camélias)起[23],林紓翻譯過的作品多達一百八十一種[24]。其中偵探小說共三部[25],分別是根據Conan Doyle(時譯科南達利)的A Study in Scarlet(1888)所譯的《歇洛克奇案開場》(1908,與魏易合譯);根據Arthur Morrison(當時譯作馬利孫)的 The Chronicles of Martin Hewitt(1895)中的前六篇而譯成的《神樞鬼藏錄》(1907,與魏易合譯);以及根據M. McDonnel Bodkin(時譯馬克丹諾保德慶)的The Quests of Paul Beck(1908)、The Capture of Paul Beck(1909)所譯的《貝克偵探談》初編(1909)及續編(1914,均為與陳家麟合譯)。

柯南·道爾的原作A Study in Scarlet分為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敘述了破案的過程,第二部分敘述了犯罪動機。在名為“錄自前陸軍軍醫部醫學博士約翰·華生回憶錄”的第一部分中,華生醫生(Dr. Watson)以第一人稱敘述了福爾摩斯所偵破的首個謎題。華生是一個軍醫,因為在阿富汗戰爭中受傷而回到倫敦,于1881年經朋友介紹結識了福爾摩斯,二人遂成為室友。作為著名私家偵探的福爾摩斯,十分醉心于演繹法,博學但性格古怪。受蘇格蘭場警探所托,華生跟隨福爾摩斯調查在英國布里克斯頓(Brixton)的一座空屋中發現的一具神秘尸體,尸身旁邊的墻上有用血字寫成的德文“RACHE”,意思是復仇。福爾摩斯通過縝密觀察和設局最終成功破案并抓獲了兇手。

小說的第二部分名為“圣徒之國”,筆鋒一轉,故事背景設在了二十年前的美國猶他州,并以第三人稱的全知視角講述,直到最后兩章才重新回到華生醫生總結福爾摩斯的探案以及福爾摩斯自己的解釋。這一部分的主人公是罪犯杰弗遜·霍普(Jefferson Hope)。杰弗遜是一個傳統的美國西部小說中的浪漫英雄,他的未婚妻和岳父被摩門教徒所殺。在逃離摩門教之后,他為了復仇,來到倫敦追蹤當年殺死他未婚妻一家的兇犯。

1908年6月,上海商務印書館出版了林紓與魏易合作、根據A Study in Scarlet翻譯成的《歇洛克奇案開場》,很受歡迎,1915年10月已有第三版。其實在林譯本之前,市面上至少已有這篇小說的兩種譯本,均為上海小說林出版,分別是1904年6月黃人潤辭、奚若譯的《大復仇》(福爾摩斯偵探第一案)及1904年7月陳彥譯的《恩仇血》。林紓在翻譯時大概已經知曉這兩個版本,其友陳熙績在《歇洛克奇案開場》序中就指明:“是書有舊譯本,然先生之譯之,則自成先生之筆墨,亦自有先生之微旨也。”[26]

與原作的兩部分安排相同,林紓的翻譯也相應地分為前編和后編共十四章。除了每章的標題沒有翻譯外,其他的翻譯基本忠實原文,而且葆有林譯小說一貫的質素:“既能不因語文習慣的差異而露出生硬牽強的痕跡,又能完全保存原有的風味。”[27]這篇譯作中,林紓保留了他譯西洋小說的一些常見做法:為了讓讀者更加明確說話人的身份,加入“某某曰”,如原著以華生醫生第一人稱敘述直接開始,而林譯則加入“華生曰”;將原對話的直接引語改為間接引語;將“某某曰”的位置置于每句對話的開篇。以第一章華生醫生路上偶遇老友斯坦福(Stamford)的一段對話為例:

“Poor devil!”he said, commiserating, after he had listened to my misfortunes.“What are you up to now?”

“Looking for lodgings,”I answered,“Trying to solve the problem as to whether it is possible to get comfortable rooms at a reasonable price.”

“That's a strange thing,”remarked my companion,“you are the second man today that has used that expression to me.”[28]

司丹佛聞而憐余,扣余今將何作。余曰:“今將覓寓,求不糜費而能適其躬者。”司丹佛曰:“奇哉!今日遇人可二次,均如爾之言。”[29](注:下劃線與標點均為筆者所加,下同)

由引文對比可見,柯南·道爾原著中對話更加生動,人物富有情感,而林譯則安排以間接引語與直接引語交錯,而且均以“曰”來提示對話,雖符合古文簡潔的特色,但人物性格的塑造方面不免略顯平淡。

譯本中也偶會增加括號注釋,而并不在意這樣是否會泄露了偵探故事的線索。例如第二部分的第二章敘述杰弗遜與美洲大陸摩門教成員結仇的背景時提到了教中的四大長老Stangerson、Kemball、Johnston和Drebber,林譯中括號注明Drebber特萊伯氏即空屋中死人之姓。[30]

有時譯本會省略一些地名,仍以小說第一章中華生醫生偶遇老友斯坦福的一段情節為例:

On the very day that I had come to this conclusion, I was standing at the Criterion Bar, when someone tapped me on the shoulder, and turning round I recognized young Stamford, who had been a dresser under me at Bart's. The sight of a friendly face in the great wilderness of London is a pleasant thing indeed to a lonely man. In old days Stamford had never been a particular crony of mine, but now I hailed him with enthusiasm, and he, in his turn, appeared to be delighted to see me. In the exuberance of my joy, I asked him to lunch with me at the Holborn, and we started off together in a hansom.

“Whatever have you been doing with yourself, Watson?”he asked in undisguised wonder, as we rattled through the crowded London streets.“You are as thin as a lath and as brown as a nut.”[31]

決策之日,余方飲于酒家。忽有人拊余肩。余回顧,則故人司丹佛也。余在人海茫茫之中,忽遇舊交,乃樂不可耐。前此亦特泛泛之交,至于今日,則直直有骨肉之愛。即延之同餐。遂以車至飯莊。車中司丹佛問余曰:“近作么生?吾觀爾面瘦損如鼠,其深赭則作栗色。”[32]

對比之下可以看出林譯省略了一些特有的地名(the Criterion Bar, Holborn)及人物的背景介紹(Who had been a dresser under me at Bart's),并出現了一些誤譯(lath意為木板,而不是老鼠,其實譯成“骨瘦如柴”更加準確)。這些省略可能在林紓或者他的合譯者看來并不重要,因為譯本中一些重要地名如密西西比河、落旗山(今譯落基山),以及西方文明發展史的重要人物如科白尼克(今譯哥白尼)、門德爾(今譯門德爾松)皆全部準確譯出。

至于林譯中的女性描寫,且對比這兩段對杰弗遜的未婚妻露西(Lucy)美貌的描寫:

Lucy Ferrier grew up within the log-house, and assisted her adopted father in all his undertakings. The keen air of the mountains and the balsamic odour of the pine trees took the place of nurse and mother to the young girl. As year succeeded to year she grew taller and stronger, her cheek more rudy, and her step more elastic. Many a wayfarer upon the high road which ran by Ferrier's farm felt long-forgotten thoughts revive in their mind as they watched her lithe girlish figure tripping through the wheatfields, or met her mounted upon her father's mustang, and managing it with all the ease and grace of a true child of the West. So the bud blossomed into a flower, and the year which saw her father the richest of the farmers left her as fair a specimen of American girlhood as could be found in the whole Pacific slope. [33]

露西在此,百凡從其假父,雖無母養育,然得山林清氣益其年命,其功亦埒于慈母。逐年增長,且美麗動人。頰紅而行步倩。于是行者過其門,見女美,咸憶及其難中之狀。露西本類蓓蕾之花,今則盡放矣。即如流之歲月,能使佛里爾化貧為碩,亦能使露西化其稚齒為亭亭之女郎。[34]

這里林紓的翻譯省略了大量細節,如the balsamic odour of the pine trees指松脂的芳香,林紓簡單譯為“山林清氣”,“許多路人經過Ferrier的麥場”一句也略為“過其門”,原文中路人看到“露西在麥田中優美的姿態,或者騎著父親的馬好像一個西部少年”一句亦省略。“太平洋山區里一個標志的美洲少女”也只譯為“亭亭女郎”。僅以這一段來看,林紓對露西的描寫仍是傳統的文靜女子的審美標準,而柯南·道爾的原著中露西則更加活潑,具有西部牛仔的奔放之感。

以上是從具體的字句層面來評價林譯的《歇洛克奇案開場》一書,但進而更有趣的問題是,林紓為何在柯南·道爾所有的福爾摩斯故事中只選擇這一篇來翻譯?又為何還翻譯了六部柯南·道爾所著的歷史小說?或按照陳熙績的用語,林紓借由這本書的翻譯來表達怎樣的微旨?

A Study in Scarlet(1888)雖然是柯南·道爾所創作的第一篇偵探小說,但在他的整個福爾摩斯故事中并不突出,剛面世時鮮有問津。在遭到若干出版社的否決之后好不容易于1887年在Beeton's Christmas Annual 雜志上發表。被拒絕的理由之一是這篇小說長度不適合連載。[35]事實上,直至“A Scandal in Bohemia”(1891)開始,柯南·道爾才成功找到恰當的短篇小說形式,借由The Strand Magazine的大力宣傳而使福爾摩斯一夜成名。

從前文對這篇小說的內容介紹可以看出這部小說與日后偵探小說常見的結構有所不同,小說的兩個部分其實代表了兩種不同的敘事類型。第一部分遵循著偵探小說的標準套路:即偵探接受報案、勘察命案現場、偵破及抓獲兇手。而第二部分則更像是西部冒險小說:“包括了不同集團對于土地的爭奪,設定了故事的主人公和他的敵人之間的戲劇沖突,圍繞著一個復仇的主題并且突出了追逐、格斗等復雜動作。”[36]從地域上看,這兩個部分的故事分別發生的地點也形成了文明和野蠻的鮮明對比。第一部分發生在秩序井然、講求理性和法制的英國倫敦;而第二部分的大幅篇章則發生在美國西部的猶他州,該地區落后野蠻,充滿了神秘宗教狂熱、有組織的暴力犯罪以及極端政治。因此有學者指出福爾摩斯對于兇手的抓獲象征了理性英國對于野性美洲的征服與控制的英帝國邏輯。[37]偵探通過嚴密的推理和科學的論斷取得了文化上的絕對權威性。敘事角度上,第一部分為第一人稱限知視角,而第二部分則是比較傳統的全知視角,塑造了一位在美洲大陸為了愛情而復仇的、具有西部牛仔精神的傳統俠義英雄形象。而這種傳統大俠以暴治暴的復仇精神又顯然與現代的法制社會格格不入,所以小說第一部分的偵探福爾摩斯取代了傳統的俠士而成為現代社會的真正英雄。

林紓翻譯這篇小說的動機可以從該書的兩篇序文中窺之一二。敘事形式上,林紓欣賞歐美偵探小說中開篇即懸念的布局手法:

文先言殺人者之敗露,下卷始敘其由,令讀者駭其前而必繹其后,而書中故為停頓蓄積,待結穴處,始一一點清其發覺之故,令讀者恍然。此顧虎頭所謂傳神阿堵也。[38]

在林紓后來自己創作的公案小說《冤海靈光》中也部分采取了先描述案件、再補充相關信息的敘述方式,這點在本書第二章中還會詳析。這里可注意的是林紓的用詞,他以“結穴”“虎頭”“傳神阿堵”等傳統小說的評點修辭來總結西方偵探小說,既注意到西方小說開篇的與眾不同,又把其結構納入了中國傳統史傳小說的評點修辭系統中,來尋找中西方敘事修辭的一些共通性。在另一篇林譯《撒克遜劫后英雄略》的序中,林紓亦提到:“紓不通西文,然每聽述者敘傳中事,往往于伏線、接筍、變調、過脈處,以為大類吾古文家言。”[39]這些都是林紓試圖“歸化”西方小說結構到傳統史傳文學框架下,從而合理化自己以傳統文人身份翻譯西方小說行為的策略。

在主題上,從林紓好友陳熙績的序可見,陳更加欣賞小說的第二部分,即更加按照傳統的寫作方式進行的西部歷險小說,對這一部分的罪犯主角杰斐遜充滿同情,肯定了他復仇的正義性,并由此將西方文明和古代中國文明中的俠義精神相互聯系在一起。由于序文較短,現摘抄如下:

嗟乎!約佛森者,西國之越勾踐,伍子胥也。[40]流離顛越,轉徙數洲,冒霜露,忍饑渴,蓋幾填溝壑者數矣。卒之,身可苦,名可辱,而此心耿耿,則任千剮萬磨,必達其志而后已。此與臥薪嘗膽者何以異?太史公曰:伍子胥剛戾忍詢能成大事,方其窘于江上道乞食,志豈嘗須臾忘郢耶!吾于約佛森亦云。及其二憾,卒逢一毒其軀,一剮其腹,吾知即不遇福爾摩斯,亦必歸國美洲,一瞑而萬世不視也。何則?積仇既復,夙愿以償,理得心安,軀殻何戀?天特假手福爾摩斯以暴其事于當世耳。嗟乎,使吾國男子人人皆如是,堅忍沈摯,百折不撓,則何事不可成,何侮之足慮?夫人情遇險易驚,過事則忘,故心不憤不興,氣不激不憤,晏安之毒何可久懷?昔法之蹶于普也,則圖其敗形,以警全國之耳目。[41]日之扼于俄也,則編為歌曲以震通國之精神。[42]中國自通市以來,日滋他族環逼,處此庚子之役,創痛極矣。熙績時在圍城,目擊其變,踐割之殘,蓋不忍言,繼今尚有。以法日之志,為志者乎。是篇雖小,亦借鑒之嚆矢也,吾愿閱之者勿作尋常之偵探談觀,而與太史公之《越世家》《伍員列傳》參讀之可也。[43]

陳熙績為福建省閩侯人,林紓密友。序中提及他曾經親身經歷過庚子事變及八國聯軍進入華北事件。文中陳熙績表達了對如杰弗遜這樣的傳統浪漫主義文學意義上的英雄,而非福爾摩斯類型的智慧超人的認同。晚清的政治危機讓陳熙績等人對第二部分表現的復仇主義更感興趣,至于福爾摩斯,陳熙績只是簡單地寫道:“天特假手福爾摩斯以暴其事于當世耳。”換句話說,陳熙績忽視了原小說第一部分中表現的科學精神,跟浪漫英雄杰弗遜相比,偵探福爾摩斯退居了次要位置,在充分肯定了兇手復仇的正義性的同時,陳熙績對于福爾摩斯如何將兇手繩之以法及其引以為傲的演繹推理卻只字未提。偵探福爾摩斯成了一個類似于史官的人物,向世人表彰杰弗遜的英雄事跡。

A Study in Scarlet中杰弗遜為了復仇而忍辱負重,黑發慢慢變成了白發,這些細節都讓陳熙績聯想到了中國史傳文學傳統中的越王勾踐、伍子胥,并且杰弗遜在被捕獲后宣稱他本來打算復仇后回到美國等待病發身亡,這樣的悲壯選擇也符合中國俠義小說中俠客“歸隱山林”的理想結局。其實杰弗遜雖與伍子胥、勾踐等歷史人物有相似性,如都有旺盛的精力、不懈的韌性以及永不磨滅的復仇信念等,但原作中他的復仇原因只是基于愛情,與國家民族并不相干,而在這篇序文里,陳熙績希望讀者參考伍子胥、越王勾踐的例子,又提到中國自經歷鴉片戰爭、庚子賠款等事件后的創痛,將個人復仇與國家興亡的主題聯系在了一起。

陳熙績的這篇序文是否可以用來解釋,林紓翻譯這篇福爾摩斯故事的真正動機恰恰是出于對小說第二部分西部冒險內容的興趣呢?我們也可以在林譯小說中林紓所寫的其他序文中找到佐證。僅以林紓所譯柯南·道爾作品來看,《歇洛克奇案開場》是林紓所譯的柯南·道爾作品中唯一的一篇偵探小說,其余四篇為歷史小說,兩篇為社會小說,包括The Refugees(1893)(《恨綺愁羅記》,上海:商務印書館,1908),Uncle Bernac(1897)(《髯刺客傳》,上海:商務印書館,1908),The Doing of Raffles Haw(1891)(《電影樓臺》,上海:商務印書館,1908),The White Company(1891)(《黑太子南征錄》,上海:商務印書館,1909),Micah Clarke(1889)(《金風鐵雨錄》,上海:商務印書館,1907),Beyond the City(1892)(《蛇女士傳》,上海:商務印書館,1908)。這四篇歷史小說涉及英法不同時代,如The Refugees里的路易十四,Uncle Bernac中的拿破侖,The White Company里14世紀的英法百年戰爭,Micah Clarke中1685年Monmouth叛亂的背景,內容基本上是一兩位小人物偶然被君主所用,卷入王朝戰爭或宮廷糾紛的故事。

從林紓所寫的序言中可見他認為這四個故事里英法都尚未進入現代化的文明階段,保留著君主專制的特色,因此與中國的專制王朝有類比性。例如《恨綺愁羅記》序中認為書中寫“魯意(即路易十四)驕騫之態,兩美競媚之狀,群臣趨走卑諂之容,作者不加褒貶,令讀者自見法國當日危弊,在于岌岌”[44]。《髯刺客傳》的序中將拿破侖類比漢武帝,認為他缺點是“喜功,蔑視與國,怨毒入人亦深”,但亦是一位偉大的軍事家:“戰功之奇偉,合歐亞英雄,實無出其右。”[45]《金風鐵雨錄》序中認為該書討論了英國天主教國王詹姆士·斯科特(James Scott)執政的功過,認為他平亂以后應該施以德政,“肆赦豪杰勿問,稍抑天主教鋒棱,以平閭左之心,益修內治,則專制政體尚足綿久”。但他窮兵黷武,類似中國歷史上的“符堅、完顏亮”。[46]雖然英法此時仍是未開化時期,但已有為國家作戰奮不顧身的精神,《黑太子南征錄》的序中就認為英法百年戰爭時“英人當日視死如歸,即以國為身,不以身為身,故身可死而國不可奪。然教育尚未普及,而英人之奮迅已如此。今吾國人之腦力勇氣,豈后于彼?”[47]

總之,林紓選擇西方歷史小說翻譯的標準是將其與中國的史傳文學作類比,指出中西方宮廷政治文化在未開化階段的共同性,思考專制王朝維持統治的策略,以西方文化中尚勇、愛國的精神鼓舞讀者聯想到中國史傳傳統中君王俠士的英勇。至于歐美文化中現代化的一面,林紓并不多著墨,甚至借翻譯小說略有諷刺,如《蛇女士傳》中的蛇女士指書中的威斯馬考(Westermacott)夫人,作為新女性,她有一些特殊癖好如養蛇。華格醫生(Dr. Walker)的兩個女兒為了阻止父親與威斯馬考夫人結婚,故意模仿她的新潮服飾、自由思想及抽煙喝酒等習慣,讓父親感到不安,華格醫生擔心威斯馬考夫人對他的女兒們造成不良示范,放棄了結婚的念頭。林譯的序中解釋道他翻譯此書時已考慮到女權主義者會批評他用小說來反對女權運動,但他其實不是反對女權,而是認為母親須是子女行為良好的楷模,女性的行為需要自愛及有益于社會,“又何必養蛇、蹴鞠、吹吹觱篥、吃煙斗始名為權耶?”[48]

李歐梵在研究林譯哈葛德小說時,指出林紓從譯書中埃及、墨西哥文明衰弱的例子體會到古國亡國滅種的悲哀。“這個結論自然令林紓反思:中華老大帝國目前所處的地位豈不是可以和古埃及和古墨西哥畫上等號?如何謀自救之道?他的答案是:發揚和古老文明的‘柔弱’恰好相反的‘陽剛’之氣和尚武精神。這似乎提供了一個翻譯哈葛德小說的充分理由,于是他振振有詞地宣布:‘行將擇取壯俠之傳,足以振吾國精神者,更譯之問世。’”[49]為了振興國家,林紓肯定盜俠行為的正義性,在《鬼山狼俠傳》(Nada the Lily, 1892)的序中提出“至于賊性,則無論勢力不敵,亦必起角,百死無餒,千敗無怯,必復其自由而后已。雖賊性至厲,然用以振作積弱之社會,頗足鼓動其死氣”,“盜俠之氣,吾民茍用以御外侮,則與社會又未嘗無益”,“明知不馴于法,足以兆亂,然橫刀盤馬,氣概凜烈,讀之未有不動色者”[50],來“將蠻夷的‘賊性’換成值得肯定的價值,用來振興積弱的中國文明”[51]

從以上《鬼山狼俠傳》的序的引文可以看出在法理與情理沖突時,林紓選擇的是以民族大義為重,肯定傳統游俠的暴力手法,按此標準,《歇洛克奇案開場》中第二部分的復仇者杰弗遜自然更得他青睞。小說中當杰弗遜發現未婚妻露西被摩門教徒所擄、其父被殺后決心復仇:“自謂他事固不能為,若報酬者則丈夫事耳約佛森與紅人相習久,報仇之心亦滋熾不可猝遏,此時立于垂滅之火次自念,一生初無他念,惟有剚親仇人以刃始。”[52]他花了五年的時間四處追蹤不斷逃跑的仇家,“若在他人經是沮格,報仇之心亦淡,而約佛森屹不為動,時亦小康則四覓美洲中,防旅費不足,隨地為業以佐之,逐年而增,黑者已星星矣”[53]。因此林紓也一定贊成陳熙績在序言中所認為的福爾摩斯只是杰弗遜復仇事跡的記錄者的觀點,他們之所以佩服罪犯杰弗遜,是因為他們推斷正是這樣一種永不言敗的英雄主義讓西方如此強大,并且這樣的俠義精神更是來源于古文明精神(如以上的引文中已說明杰弗遜的復仇意志受印第安人影響),這解釋了為何林紓并不選擇其他更加當代的、更典型的福爾摩斯推理故事來翻譯,對于林紓來說,《歇洛克奇案開場》的意義并不是偵探小說里的“理性推理”與“法治”,而是其譯的眾多西方歷史、冒險小說的“副產品”,延續了他一貫贊許的以堅韌不拔的氣魄去振作積弱社會的俠義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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