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法為民而治
- 王利明
- 4295字
- 2019-12-27 16:52:21
法貴簡明易懂
奧地利作家卡夫卡(Kafka)曾經寫過《在法的門前》這則寓言,它是卡夫卡的小說《審判》中提到的一個故事。小說的主題可以用兩個字來概括,即“找法”。在這則寓言中,卡夫卡這樣寫道:
對這則寓言有多種解釋,有人認為,卡夫卡是在諷刺法的不平等、冷酷,法律只是許多既有利益者為維護自己利益而設下的條條框框,他們借著法律的漏洞保護自己的利益,得到自己的利益。對于一個完全不懂法律的鄉下人來說,法律只是統治者承諾為他們而開,卻設置許多壁壘不允許他們接近的大門。有人認為,卡夫卡的本意是,法律不是廣為人知的,法不是為所有人服務的,它們被“小團體”隱藏和把持。小團體的人要讓我們相信,法在一絲不茍地實施著,但事實上,被我們所不知悉的法所統治是一件很痛苦的事。還有人認為,卡夫卡以抽象的形式,把“法”既看成是資本主義社會的法律,又看成是人們所追尋的公理和正義。而尤其令人感覺諷刺和無奈的是,當你徹底喪失了尋求正義的權利的時候,會有人告訴你,公正曾等待你,是你自己放棄了。卡夫卡借助這個寓言實際上是在諷刺那個時代資本主義的法律成為保護資產階級小團體利益的工具,而沒有真正把法律交給人民。
筆者認為,卡夫卡的故事是想要揭示這樣一個道理,這就是說,法律應該簡明易懂,不應該把卡夫卡所說的普通老百姓關在法的門外,讓他們難以選擇。在故事的結尾,守門人沖著鄉下人大聲吼道:“這道門任何別的人都不得進入;因為它是專為你設下的。”這個意思其實已經非常明確了,法不應當是神秘的,“法”的真貌不應當被完全地“遮蔽”在守門人的身后,不應當被隱藏在“無限的臺階”之后,隱藏在神秘的大門之后。“法”的意義不僅在于顯示,而且在于讓人們能夠進入到法的門內,知法、懂法、用法。如果把普通民眾都擋在法的大門之外,讓人們無法選擇,法就失去了它應有的引導、規范作用。法不是專門為那些職業律師制定的,更不是為了使少數當權者理解并操縱的,法律應當交給普羅大眾,讓人們真正地去接納它、熟知它、運用它。
今天重讀卡夫卡《在法的門前》這則寓言,筆者更深刻地理解了法要簡明易懂的意義。從數千年法制發展的歷程來看,那些流傳到現在、仍然為人們耳熟能詳的法律,大多是那些簡明易懂的法律。例如,《圣經》中的《摩西十誡》,劉邦入關后的“約法三章”等。中國古代的思想家歷來重視法的簡明性。例如,韓非指出,“法者,編著之圖籍,設之于官府,而布之于百姓者也”《韓非子·難三》,法律公開的目的是要使“萬民皆之所避就”,也可以使“吏不敢以非法遇民,民不敢犯法以干法官”。法律被稱為“尺寸也,繩墨也,規矩也,衡石也,斗斛也,角量也,謂之法”(《管子·七法》)。所以,法律必須能夠為民眾所了解,布告于天下,從而才能起到教化百姓、治理國家的作用。“以法治國”相對于道德以禮治國,更易于操作。據學者考證,中國古代也曾用“憲法”一詞,但其與現代意義上的“憲法”內涵不同,在古代典籍中,“憲”有“顯”之義,即“非常明快”的意思。《中庸》第十七章中記載:“詩曰,嘉樂君子,憲憲令德。”而同一句在《詩經》中,“憲憲”則為“顯顯”。這表明,“憲”有“彰顯”的含義,所謂“憲法”,實際上是強調法應當簡明、公開。
“法多則賊亦多”(the more laws, the more offenders)。我國古代也有類似的說法,“法令滋彰,盜賊多有”。法律不僅要簡明,而且要容易被人們所理解和掌握,法律最終是要為人們所理解,這也是我國古代法家所倡導的。《法國民法典》就以其語言通俗易懂、簡潔而備受世人推崇,據說司湯達在寫小說的過程中,每天都要讀一讀《法國民法典》,從法典優美的語言表達中尋找創作靈感。美國憲法制定者漢密爾頓曾經說過,判例法浩如煙海,因此,應該給法官崇高的待遇,美國法官的工資不僅表現在它的數額較高上,更應當表現在其不得減少方面,《美國聯邦憲法》第3條第1款中就規定了所謂的“酬金條款”。美國比較著名的判例匯編是一種名為《全國判例匯編》的非官方的匯編,該匯編收集了從1887年開始的所有判例,有7000多卷,每卷約有1500頁,共有500萬件左右的判例,每年還在以約4萬件判例的數量遞增。可見,普通法雖然有很多的優點,但其固有的缺陷是,其法律規則只能為法學專家和律師所掌握,很難為普通人所理解。這也是我國不能采用判例法的重要原因。
“法律是治國之重器,良法是善治之前提。”真正的良法對法律所規范的人應當是一目了然、清晰明白的。穗積陳重指出:“法律有實質以及形體的兩種元素。一國法律是否真正地制作出簡明正確的條文,又是否是以該國人民容易知其權利義務存在的問題就是法律的形體問題。”[67]這就是說,良法應當使人們知悉自己的權利、義務和責任。因為良法為人們提供了具體的行為模式,明確告訴人們哪些行為可以做,哪些行為禁止做,哪些行為必須做。但前提是必須要讓人們從法律文本中清晰地了解自己的權利和義務。“法律為確定保護人民的權利義務之工具,采用應使民知之而依民之主義。”[68]也就是說,只有民眾熟知了法律規則的內涵,了解其權利、義務與責任,才能更好地保障其行為自由,這樣,法典才能真正成為“人民自由的圣經”。盡量使多數人民熟知法規,確實是國家的義務。
那么,法律怎樣才能做到簡明易懂呢?筆者認為,我們的立法應當做到以下兩點:
第一,法貴于精。老子曾言:大道至簡。法律文本應當盡量簡潔明了和明確。只有法律規范簡潔明了,才能為人們提供明確的行為指引。法律規則的設計應當盡量精致,能夠用一條表達的,不要用多條表達;能夠在一部法律中包含多項內容的,不要用多部法律;能夠用數個字概括的內容,就不要長篇累牘。總之,就是要簡約立法。例如,我國《物權法》中使用“權利人”三個字就概括了國家所有權、集體所有權、私人所有權等多種權利的主體。這就是立法簡潔性的體現。美國總統威爾遜曾在1885年寫過一本《國會政體》(Congressional Government),他在該書中高度評價了美國憲法,他認為,“毫無疑問,我們的憲法之所以恒久,就在于它簡潔。它是一塊奠基石,而不是一座完整的大廈。或者用句古老的話比喻:它是根,而不是完美的藤”。[69]
第二,法貴于明。這就是說,一方面,法律規范要明確、清晰,盡量減少歧義,盡量減少使用模棱兩可的言語,盡量避免法的模糊性;另一方面,法律要通俗易懂,要用樸實無華的語言,為民眾所理解。穗積陳重曾說:“法律的條文應盡量平易,盡量使多數人民熟知法規,確實是國家之義務。邊沁曾將法律的文辭比作寶玉,法典的價值確實取決于其文章用語。”[70]法律文本晦澀難懂,可能導致法律難以施行。此外,法律用語明確也有利于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防止出現曲解法律的現象。應當看到,法律中確實難以避免模糊性,法律規則的適當抽象也有利于保持法律規范的開放性,保持法典的生命力。但正如有學者所指出的,“模糊是不能消除的,但是有更多的理由不要這么做”[71],也就是說,法律規范的內涵應當盡量明確。
當然,法律語言必須是嚴謹、規范的,要求法律規范簡明易懂并不是要求法律文本必須使用大白話,或者拋棄法言法語。完全使用大白話可能導致法律的庸俗化。例如,在我國制定《公司法》時,有人建議,把“董事長”稱為“東家”,把“總經理”稱為“掌柜”,這實際上已經不是法了,法的嚴肅性也蕩然無存了。事實上,隨著法治文化的普及,一些法言法語也會慢慢地為人們所熟悉。例如,民法中的“法人”“物權”“人格權”“訴訟時效”“法律行為”等,起初人們并不了解這些法律概念,在我國《民法通則》規定法人概念時,有人甚至以為“法人”指的是法國人,但人們后來漸漸接受了這一概念。
法律規范的簡潔性和明確性之間可能存在一定的沖突,因為過分追求法律規范的簡潔性可能導致法律規范的內涵難以明確。筆者認為,在二者發生沖突時,應當優先考慮法律規范的明確性。也就是說,追求法律規范的簡潔應當以法律規范的明確性為前提,不能為片面追求簡潔性而放棄法律規范的明確性,因為只要法律規范內涵明確,即便其不簡潔,也能夠提供明確的行為指引和裁判依據,而如果法律規范簡潔而不明確,則將難以發揮上述功能。當然,立法應當盡量消除法的模糊性,但也要為未來保持適當的開放性,不能因此使法律封閉,更不能使法律滯后于社會生活。我們應當在法的簡明性與開放性之間保持平衡。為適應社會生活的變化,法律需要保持一定的開放性,但不能因此而影響法律規則的簡明易懂,法律規則仍然應當內涵明確,否則其規范作用也將難以實現。
卡夫卡描繪了在法的門外,不懂法的人難以選擇的困難,即便對法有向往,但由于對法的不了解而不能進入法律之門。今天,我們應當制定簡明易懂的法,明晰行為規則,使人們合理作出選擇,自由進入法律之門,再也不會遇到找法的困難,更不能把民眾擋在法的門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