數字和法律
在我參與制定《侵權責任法》的過程中,在討論該法第47條所確立的懲罰性賠償規則時,對懲罰性賠償是否應當規定上限,在場專家存在激烈的爭議。盡管認為對明知產品存在缺陷,仍然生產銷售,導致他人死亡或者健康嚴重損害的,應當規定懲罰性賠償,但該懲罰性賠償規定多少合適,能否用準確的數字概括,則存在不同的意見。
在法律規則的設計中,要不要規定具體的數字,例如,3倍、5倍、或者10倍,論者看法不一。我仔細考察了美國的懲罰性賠償制度,有的州確實對懲罰性賠償有明確的倍數限制。從我國的實際情形來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就采用了倍數的規則。該條規定,經營者提供商品或者服務有欺詐行為的,在賠償損失的基礎上,消費者可以另外要求商品價款或者服務費用三倍的賠償。可見,法律規則中可以有數字,但是具體的倍數是否合理卻值得探討。我認為,這可能涉及如何對法律規則進行定性和定量的問題。
毫無疑問,數學運用到法學中,確實有很多的好處,有人將其稱為“數學理性”,這是一種定量分析的方法,它使法律規則變得相對確定,因為數字本身是確定的,由數字確立的規則也必然是確定的,這一點在刑法中體現得尤為明顯。罪刑法定原則產生之初,如何準確把握罪刑法定,成為一道難題。笛卡爾等認為,應當在法律規則中引入數字,法學可以量化并依數學的方法進行度量和計算。[72]至今,數字在刑法中,尤其是在各個罪名中仍然十分常見。例如,根據最高人民法院,最高人民檢察院《關于辦理利用信息網絡實施誹謗等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的規定,針對特定對象捏造、散布破壞名譽、貶低人格的言論,被點擊、瀏覽次數達到5000次以上,或者被轉發次數達到500次以上的,就可以誹謗罪論。再如,依據最高人民法院《關于審理破壞野生動物資源刑事案件具體應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6條的規定,違反狩獵法規,在禁獵區、禁獵期或者使用禁用的工具、方法狩獵,狩獵野生動物20只以上的,就屬于非法狩獵“情節嚴重”。
西方近代哲學尋求確定性,因而重視數學;而法學同樣重視安定性,其實也是強調確定性,因而,數學的引進就成為實現法的安定性和可預期性的重要方式。著名哲學家培根也說過,數學是打開科學大門的鑰匙。現實生活中各種行為紛繁復雜,例如,非法狩獵野生動物的情形很多,要確定何種情況下構成犯罪,難以通過設計出十分精確的法律規則實現;但如果將裁量權完全委諸法官,又缺乏明晰的標準,在法官整體法律素養不高的情形下,有可能會出現“同案不同判”“同法不同解”的后果,甚至使一些法官翻手為云、覆手為雨,危及法律的安定性。而以數字確定規則,就非常簡便了。
但是,法官簡單地以數字作為裁判的依據,所作出的判決結果未必能真正實現法律規范的目的,也未必能實現良好的社會效果。試舉兩例加以說明:
一是“河南大學生掏鳥案”。2014年7月,河南某職業技術學院大一學生閆某某,在河南省輝縣市高莊鄉某村過暑假。7月14號,他和朋友王某某去河邊洗澡時,在鄰居家門口發現鳥窩,于是二人掏了一窩小鳥共12只。后閆某某又通過朋友圈和QQ群將小鳥分別售賣給鄭州市和輝縣市的買鳥人。后二人又發現一個鳥窩,掏出4只鳥,但被輝縣市森林公安局民警發現,并被刑事拘留。輝縣市人民法院認定二人掏的鳥是燕隼,屬于國家二級保護動物,以非法收購、獵捕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閆某某有期徒刑10年半,以非法獵捕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王某某有期徒刑10年,并分別處罰金1萬元和5000元。
二是“深圳鸚鵡案”。幾年前,深圳男子王某在工廠里撿到一只鸚鵡,帶回家小心飼養,后又買回一只配對。王某經過細心鉆研,自學養殖鸚鵡技術,最后孵化出40多只鸚鵡。2016年4月他出售過兩只鸚鵡。但沒多久買者(販鸚鵡者)被抓,供出了王某。后經查實,王某所飼養的鸚鵡俗稱小太陽鸚鵡,學名為綠頰錐尾鸚鵡,屬瀕危野生動物。事發后,警方還從王某家查獲45只鸚鵡,經鑒定分別是35只小太陽鸚鵡(人工變異種),9只和尚鸚鵡、1只非洲灰鸚鵡,均屬于瀕危野生動物。一審法院判決王某犯非法出售珍貴、瀕危野生動物罪,判處有期徒刑5年,并處罰金3000元。
這兩個案件發生后,都在媒體引發了廣泛爭議,大家普遍認為,法院的判決過重。在第一個案件中,大學生并不知道所掏的鳥屬于瀕危野生動物,其雖然將鳥出售,但畢竟沒有把鳥打死,并沒有產生太嚴重的后果,所以,判10年未免太重,一個正值青春年華的大學生的前途就這樣被葬送了。在第二個案件中,如果王某沒有收養那只鸚鵡,那只鸚鵡幾年前可能也就死了,我國《刑法》《野生動物保護法》主要是為了禁止非法捕獵野生動物,防止野生動物的數量人為減少,而王某收養、繁殖鸚鵡的行為不僅沒有使鸚鵡的數量減少,反而使其數量增加,和“河南大學生掏鳥案”一樣,王某的行為也沒有導致嚴重的危害后果,判處5年有期徒刑也未免太重,與社會公眾的預期也有較大差距。雖然判決作出后引發熱議,但法官明確指出,因為司法解釋規定,非法捕獵20只以上即構成“情節嚴重”,并不需要過多考慮其他情節,即便裁判結果不符合人們一般的公平正義的觀念,也只能怪規則設計不合理,法官的裁判并不存在問題。筆者認為,法官的解釋有一定的道理,法官的行為也可以說是“依法裁判”,因為法律條文引入數字后,其規則十分具體,可供法官解釋的空間很小。這就需要我們回頭考慮,將數字引入法律規則是否合理?
實際上,與上述案例相類似的判決在實踐中還不少,只不過是這兩個案例被媒體披露后,才引起了大家的廣泛關注。有人認為,沒有數字就沒有標準,就沒有統一的尺度,就可能給法官過大的自由裁量權,造成“同案不同判”的后果,甚至會導致司法腐敗。然而,數字設計的規則都是剛性的,完全把社會生活當做數字統計的做法,本質上屬于定量分析方法,但法律現象往往需要進行定性分析。例如,非法狩獵20只野生動物,屬于“情節嚴重”,可能要判10年以上的徒刑。但捕殺、銷售野生動物的情況千差萬別。一方面,國家本身就對野生動物進行了分類。例如,捕殺一級保護動物和捕殺二級保護動物相去甚遠,各種一級保護動物也相差很大,捕殺熊貓、華南虎等瀕危野生動物與捕殺其他非瀕危一級保護動物之間也有所不同。因此,同樣是捕殺野生動物,具體情形和社會危害性卻是不同的。另一方面,非法狩獵行為也有很多差異,有人捕獲野生動物后,將其喂養,事后可能再次放生;而有人將其捕獲后宰殺,享受野味;有人捕獲野生動物是為了馴養、繁殖;還有人就是為了享受狩獵活動本身的樂趣。上述情形都屬于狩獵野生動物,但后果完全不同,很難以20只的數字來統一認定其行為的法律后果。
從法理學層面來看,數字的運用有助于維護法律的確定性,但可能損害法的妥當性。以上述“深圳鸚鵡案”為例,被告人并不是非法捕獵,而是在工廠撿到,即便實施了售賣行為,其情節也是十分輕微的,但根據司法解釋規定,數字就代表了危害后果,并不過多考慮其他情節。如果飼養幾只鸚鵡就被當作非法捕獵,一旦符合數字的要求,就要因此獲刑,鋃鐺入獄,這顯然與人們普遍的正義觀念不符。將數字引入法律規則,看起來是使問題簡單化了,但實際上可能導致問題更為復雜。
法律規范中如果過多地規定數字等量化標準,可能會極大地損害法律的生命力和適應性。社會生活的發展變化極快,基于過去的經驗所確定的一些數字標準,可能隨著現實的發展,很快就顯得過時,硬性適用會導致違反正義的結果。例如,在20世紀80年代,盜竊價值500元的物品,可謂危害嚴重;但是,在今天,一部再普通不過的手機都價值上千。貪污、受賄罪的量刑標準也隨時間推移有所調整。更何況中國幅員遼闊,地區差異很大,東西部地區的經濟發展與民眾收入等差別十分大,在很多領域,很難在全國范圍制定一個統一的數字性的認定標準,而應該交給法官根據本地的實際情況予以認定。
將數字引入法律規則,有利于限制法官的自由裁量權,甚至使法律規則和法律適用保持統一,但是,由此也會帶來一些負面效果,比如可能導致法官機械適用法律。因為法官只是簡單地考慮到了數字,但并沒有考慮到行為的性質、行為的社會危害性等,這些實際上都屬于定性分析的范疇。而人類社會生活是紛繁復雜的,否定了定性分析,只是簡單地根據數字比對,以定量代替定性,雖然可以簡化法律適用過程,但可能導致裁判結果的不合理。
再回到前面所說的懲罰性賠償的數字問題,如果簡單地將數字引入懲罰性賠償規則,雖然可以便利法官裁判,但可能難以發揮懲罰性賠償制度的功能。例如,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采用了3倍賠償的規則,但其在實施過程中存在許多不合理之處。例如,某人購買了一瓶價值10元的假酒,飲用后導致雙目失明。采用我國《消費者權益保護法》第55條所規定的3倍懲罰性賠償規則,只有30元的懲罰性賠償,這能起到什么樣的懲罰性作用呢?正是考慮到了具體數字所造成的不妥當,我國《侵權責任法》第47條采用了“相應的”這一表述。這就是說,在確定懲罰性賠償的數額時,并沒有采用固定數額的賠償標準,而是根據行為的性質、過錯程度、造成的損害后果等因素考量。我認為,如此規定更富有彈性,更有利于法官結合實際案情作出裁判。
我并不是完全排斥在法律規則中引入數字,而是要分具體情形加以確定。在有些情形下,為了給法官自由裁量提供必要的參考,可以考慮在法律規則中引入數字,規定上限和下限,這也有利于對法官的自由裁量權進行必要的限制。但即便在法律規則中規定具體數目,也不應當以數字作為行為定性的唯一標準,還應當設置其他參考標準。例如,在前述狩獵野生動物的案件中,盡管法律規則規定了狩獵20只野生動物的標準,但在刑法總則等其他相關條文中還設置了社會危害性等考量標準,法官在適用法律時應避免機械適用,從而實現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的統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