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尋求語言研究與文化研究的結合
“語言學轉向”作為發生在西方的一種哲學文化思潮已是20世紀的事情,但語言作為人類最基本的文化現象,作為文學藝術最直接的存在方式,它任何時候都是文學研究中的重要問題。但在中國學界,似乎更多的人沒把語言作為一個大不了的問題,直到今天也意識不到語言研究的意義。認為語言不過就是一種“形式”,甚至把20世紀文學研究的誤區歸咎于文學是“語言藝術”的定義。20世紀90年代以后,西方出現的所謂“文化轉向”,也為這種心理提供了支持和依據。有不少學者以為“文化轉向”的到來標志著語言研究的“大勢已去”。殊不知,西方的所謂“文化轉向”不過是“語言轉向”向社會歷史領域的擴展和延續,把“歷史文本化”和把“文本歷史化”,是西方“文化轉向”中的中流砥柱——“新歷史主義”研究的基本招數。實際上,任何一種成功的文化研究都無法脫離語言視野,因為文化就鐫刻在語言之中。同樣,一種真正的語言研究也無法脫離文化視野,因為語言本身就是文化。對文學進行一種文化視野的研究是當今時代的追求,并且它也早就蘊含在語言轉向的那種“詩化、審美化”潮流之中。當然,這并不是說20世紀西方的文學研究就不存在那種為世人所詬病的形式主義問題,語言研究與文化研究已經實現了成功的結合。更不是說西方的語言研究和文化研究因為取得了引人注目的成果,人們就不能對它心生疑議,從而阻斷自己的獨立思索。
實際上,哲學的審美化并不是當代西方的專利,它更是我們祖先的遺產。漢語言文化具有淵源深厚的詩化傾向,漢語言文字本身的審美性,在20世紀中西文化的碰撞中顯得愈發引人注目。正是這一現象,使得那種打通文學、哲學與美學,語言、存在與審美之間界限的、具有宏觀文化視野的文學研究,雖受到西方語言轉向的啟示,卻得以立足于民族文化的傳統。同時,中國古代從一開始就存在著一種語言的文學觀。《尚書·堯典》中就有“詩言志,歌永言”的命題,這一觀念也銘刻在“詩”這一由“志”和“言”組成的漢字構字法之中。中國古代在探討“詩為何物”這一問題時,遵循的也正是這種從“心”到“言”再到“詩”的思路。《毛詩序》中有:“在心為志,發言為詩。”劉勰在《文心雕龍》中說:“心生而言立,言立而文明。”朱熹:“詩者,人心之感物而形于言之余也。”(《詩集傳序》)這些都表明了“語言”是詩文得以“成”“立”的根據,也沒有誰能脫離開語言談論文學的本質或發生問題。當然,中國古代在一種“自然語言觀”和“名實對應論”的整體視野中,也強調一種廣義的“實”(這里包括“道”“心”“物”“意”“情”等與“名言”相對的東西)的第一性,在觀念上似乎有著比西方更多的否定懷疑語言尤其是“美言”的過激言論,但有意思的是,中國古代文人似乎在任何一種文體形式的寫作實踐中都不愿意放棄在“言”“象”“字”“辭”“文”上的良苦用心。中國古代文人給我們留下了在言語形式的審美性上任何一個民族都無法與之匹敵的“美文”。盡管由于古代語言觀的整體限制,再加上中國古代思維方式的混整性,人們往往會把各個要素放在一起籠統而論,從而影響了單就語言問題深入系統展開的可能性,但只要我們潛入其中就會發現,這一文化遺產的豐厚價值已足以令人振奮。我們當前的文藝學研究,應立足于民族文化傳統的基礎上,對西方“語言學轉向”帶來的兩大后果進行批判清理,在一個更高的階段上思索語言研究與文化研究的有效結合問題。
通過前面的約略描述可以知道,20世紀西方詩學領域一個最深刻的變化就是確立了語言在文學中的本體地位,文學研究的重心從“詞與物”轉移到“詞與詞”,“詩學”與“語言學”開始結合在一起。“語言本體論”對扭轉傳統工具論對于語言的消極態度具有不可估量的意義,但它卻走到了形式化的極端,把語言視作既“無主體”也“無事物”的獨立自主的符號系統,它是把語言抽空后再重新給予,讓語言自己再生自己。在這里,語言與現實世界、與主體意識、與其表達對象的關系;語言作為人與世界之間相互作用的象征媒介問題,都被完全拋棄了。文學自由自主了,但也從此空洞孤立了,并且“語言學詩學”那種把文學當作可以隨意拆解的機器那樣來檢查的方法,把“文學語言”與“實用語言”嚴格對立起來的立場也頗可懷疑。語言之于文學,猶如肉體之于生命,它與文學一起活著。文學語言猶如一個神奇的文化“膠著體”,它突顯著人類的生存境況,也折射著人的深層心理。它是人類走向內心世界的最隱秘的通道,也是人觀照和感受世界的最本真的方式。它是人類存在的“寓言”,等待著所有人的重寫與詮釋。如果我們離開語言與存在、語言與心理等的關系,僅僅把語言視作自我建構或解構的空洞形式,就注定會失落文學中真正令我們心動的東西。
而20世紀西方文學研究之所以會出現這種失誤,與把“詩學”等同于“語言學”,把“符號任意性”這一被遵奉為科學真理的“語言學”原則運用于“文學”之中有著直接關系。“符號任意性”是索緒爾區分了“語言”(langue)與“言語”(parole)、“共時性”與“歷時性”之后,把抽象的、潛在的“共時性語言”作為研究對象時提出來的,它并不能暢通無阻地運用于作為“言語”或“話語”(discourse)現象的文學語言的分析。當代西方對自然語言觀的解構,對“符號任意性”以及由之而來的“人為性”“差異性”“規則”“權力”的強調,一方面具有革命性意義,另一方面還隱含著一種既無關于科學評價也缺乏人文精神的“共時性范式”和“后現代情緒”,已經產生出不利于人類的詩化生存的東西。如果說以前語言學的“迷夢”在于把語言自然化、神秘化,而20世紀的語言哲學又創造了自己新的“神話”,仿佛任意性、差異性、空洞性就是語言的絕對本質。而我們一旦揭開語言“任意性”本身的界限,就會發現這一命題連同它的無數后果與傳統語言觀及其后果一樣,也同樣應該得到系統的反思和清理。而只有經過系統反思和清理,實現“詞與物”和“詞與詞”的有效結合,一種真正具有科學意義和人文精神的語言詩學才可能建立。
從“邏輯化”到“審美化”的轉向看,這種要把語言從邏輯規定性中解放出來的行動,與把語言從主體的控制和對實在的依賴中解放出來的運動一樣,它既存在著深遠的革命意義,也存在著一些有待厘清的問題。海德格爾認為:“把語言從語法中解放出來使之進入一個更原初、更本質的構架中,這是有待思與詩的事。”[16]在海德格爾那里,思與詩都源于存在而達到真理,真理即存在的“敞開”,而存在敞開要靠“語言言說”。語言使一切“在者”呈現和照亮,并把諸多在者,把天、地、人、神聚攏在一起,就像在“家”中那樣。所以,在海氏那里,詩、語言與思,以及存在與真理都是一回事,他的中心思想是要實現人在大地上的“詩意棲居”。無疑,海德格爾的語言具有本體論的價值。他為人類的生存作出了一個富有詩意的設計。但海德格爾實際上是用詩意的語言去回溯語言的詩意,他的“思”和“詩”指的都是那種哲學玄想中的“神性語言”,與我們現實的日常語言不是一回事。后結構主義者把所有的語言都看成是“寫上又不斷被涂掉”的“蹤跡”(trace),這里沒有任何“中心”,沒有“在場”,沒有“本質”,沒有任何穩定感,對意義的獲取,成為能指對所指的無限追蹤,哲學語言與文學語言都同樣受到“延異”(differance)性的解構,沒有本質的不同。
不可否認,語言有它反邏輯的詩性本源,它在時間的延展中,表現出意義增生的無限可能性,就是日常語言也沒有完全消除表達的隱喻性和詞語的多義性這些詩性特征。但我們必須看到,科學語言為了達到對客觀對象的精確描述,為了進行形式運演等推理工作,它一直在力圖避免語言那有礙于邏輯表達的特征,只要我們承認,幾乎所有的科學語言都仍在發揮著邏輯功能,即使是詩歌語言也不能完全消解語言的概念性,那我們就會發覺,解構語言學未免過于聳人聽聞。那種完全否定對文學語言與非文學語言、文學文本與非文學文本進行區分的做法,它也主要是作為一種解構二元對立的策略起作用,并無多少科學性。我們相信,語言的先邏輯作為本源,它不會泯滅,但也必須承認,在不同的語言活動中有著重大差別。如果說海德格爾是用擱置普通語言來為自己清掃立論的陣地的話,德里達則是用把普通語言和文學語言等同起來的辦法,在某種程度上消除他理論的困難。
隨著混沌學的興起,就像阿爾文·托夫勒所說的,人們越來越強調大千宇宙的“無序、不穩定性、多樣性、不平衡、非線性關系”等混沌性特征,但混沌學同時認為,“有序和組織可以通過一個‘自組織’的過程真的從混沌和無序中‘自發地’產生出來”[17]。就是說,混沌學強調世界的混沌性,一切有序才是表面的,但它還認為混沌之中有一個“奇怪的吸引子”,冥冥當中,支配著從無序到有序的組織過程。這也就是所謂的“混沌吸引中心”。在我們看來,最新的自然科學——混沌學的興起,將會為人文科學的研究帶來一場革命。借鑒混沌學的啟示,對語言研究同樣會有新的洞明。我們完全可以借用《哥德爾,艾舍爾,巴赫》一書的作者D.霍夫施塔特的話說,在語言的“背后埋藏著一種奇異的混亂,而在混沌的深處埋藏著一種更奇異的秩序”。人即便把自己解構得粉碎,也逃脫不出“中心”的幻影,也避免不了“秩序”的“陷阱”。
這個世界總是奇特的,人類近乎生活在一種不可更改的宿命當中。人們破壞了一種規則,總是不自覺地建立了另一種規則,就像破壞了一種習俗又會形成另一種時尚一樣,人們自以為在破壞中獲得自由時,實際上正為自由設置新的陷阱。這就像一個人無論如何向東西南北沖撞,他始終無法逃離在一個坐標點上的命運。人類對待語言的態度也是如此。在具體的言語活動中,我們總是同時面對語言與意識、語言與現實的關系,以及語詞與語詞的聯結。人永遠在言語。在言語的選擇和組合中,既面對著權力和規則的壓制,也擁有反叛和打破規則的自由。文學既是一種遵循規則的“技藝”,更是一種自由的“精神”活動,文學永遠在“精神”與“技藝”的平衡木上自由而用心地“獨舞”。泛泛指出語言的詩性本質或僅僅把它歸結為一種特殊用法,武斷地把語言與文學對立或等同,或僅僅局限于從文學談文學,從語言論語言,都會妨礙切近問題本身。因此,當今的文藝學研究,必須在一個更高的階段上尋求二者之間的辯證綜合,說明文學自由的審美本性和特殊的技術規則之間的關系,從而達至文學之“道”的形上本體和文學之“藝”的具體規律,把語言研究與文化研究、把科學的方法和人文的目標結合在一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