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名即“名—分”與名的本質功能
許慎《說文解字》釋“名”曰:“名,自命也。從口夕。夕者,冥也。冥不相見,故以口自名。”董仲舒《春秋繁露·深察名號》對“名”的解釋是:“古之圣人,……鳴而施命謂之名。名之為言,鳴與命也。”[86]從漢代許慎和董仲舒對名的解釋看,“名”都是指口說的、有聲的“命名”,“名”的產生是緣于昏暗不明——“冥”,它的作用就是把昏暗不明的存在開啟到可見的“明”中。郭象在《莊子·齊物論》注中說:“夫名謂生于不明者也。”[87]意思與此相同。正因為“名”是從“不明”中產生的,它具有使“不明”者進入光亮的“明”的作用,具有使不存在者存在的“顯跡賦形”的作用。而海德格爾一再強調語言的光照性、澄明性,認為“命名”是一種“讓顯現”,“讓到場”,也正與此相通。
而那從“不明”中產生的“名”,究竟使什么東西變得“明”起來呢?漢代劉熙《釋名》曰:“名,明也,名實使分明也。”[88]這意思是說,“名”即意味著“明”,“名”通過對“實”的命名,使“分”“明”起來了。“名”是“明分”的。“名”使之“明”的是事物的“界限”和“區分”。“明分”既是名的功能,也是名的屬性。因此也可以這樣說,事物之所以能通過“名”變得“明”,原因在于命名即意味著“切割”和“區分”。王弼《老子指略》中說,“名必有所分”[89];魯勝《墨辯注敘》中有:“名必有分明”,都說明有“名”就有“分”,有“分”才會有“明”。“名”與“分”是分不開的,“名”與“分”經常連用,以至形成一個固定的名稱“名分”。“名”“分”與“名分”在古代典籍中也經常相互代用,有時“名”就是指“名分”,“分”也是指“名”“分”。
“名”即意味著“分”,名就是用來“明分”的,這是中國古代各家各派的共識。與我們前面所歸納的“名”的三種用法分類相一致,“名”的“明分”功能也主要是在這三種基本向度尤其是在前兩個向度上展開的。“名分”這一概念,既指認識論意義上的邏輯概念區分;又指政治倫理學意義上的名位區分;同時,“名分”也被崇尚名分者提升到“天地之本”的高度。
《荀子·正名篇》中說:
《荀子·富國篇》中又說:
前一段話表明了,荀子也認為名是從“不明”中產生的,名實亂,是非之形“不明”,“貴賤不明,同異不別”,是名產生的原因;而“名”即是用來“明”“分”的,“知者為之分別,制名以指實,上以明貴賤,下以辨同異”,正說明了“名”的“明分”功能。同時,由此亦可看出,名分既具有“辨同異”的邏輯認識論意義,又具有“明貴賤”的政治倫理學色彩,而邏輯認識功能與政治倫理功能又是密切相關的,因為“明是非”的問題,既屬于認識問題也是倫理問題。就像胡適所說的,如果我們不能正確地“認識”,也就無法正確地判斷是非。而后一段話則又表明了,荀子正是把名分提高到“天下之本”的高度來看待的。在荀子看來:名分是“天下之本利”,人君就是專門“管分之樞要”的。美“分”是“美天下之本”;安“分”是“安天下之本”;貴“分”也就是“貴天下之本”。
人們一提到“名分”,往往僅僅把它看作一種政治倫理學上的概念,但實際上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名分”不僅具有政治倫理含義,也具有更原初的區分百物的邏輯、概念意義。它不僅是用來區分人的身份地位、進行政治教化的工具,也是辨別同異進行認識思維的工具。只是這后一點在后來的發展中越來越被遮蔽了。為了打破人們一看到“名分”這一詞匯僅僅想到它的政治倫理意義的固有偏見,我們用“名—分”來表示更為源始的、含蘊更為豐富的名的“明分”功能,而用“名分”來專指人們通常所說的政治倫理意義上的作為合成概念使用的“名分”。“名—分”作為中國古代所理解的“名”的最本質的屬性和最基本的功能,它相當于希臘人所理解的內在于“邏各斯”中的“邏輯”和“理性”。或者說,在源始的“名—分”概念中,蘊含著中國古代所理解的“邏輯”和“理性”。如果說政治倫理學專有意義上的“名分”是中國古代政治哲學的核心范疇,那種寬泛意義上的“名—分”可稱得上中國古代語言哲學的基本范疇。正因為“名—分”本身包含著邏輯意義,中國古代的“名學”也被視作中國古代的“邏輯學”。
只是在中國古代,雖然孔子也在“名物”的意義上使用過“名”(孔子在談“詩”的作用時就曾說過“多識于鳥獸草木之名”),但以孔子為代表的儒家在談“正名”問題時主要是在政治倫理學意義上使用“名”的,而儒家哲學又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居于主流地位,這使得“名”的政治倫理學含義在中國傳統文化中得到突出。人們雖然也談論“名物”“形名”“名實”關系,強調名的概念區分或邏輯指稱意義,但這種概念區分意義或者是與政治倫理意義結合在一起的,或者是從否定的角度被關注的。如老子、莊子、王弼都談到名言概念的區分功能,但又都是從根本上否定名言概念區分性的。在中國古代早期哲學中,盡管也出現了后期墨家那樣的比較純粹的邏輯著作,但從整體上看,它畢竟不占主導趨勢。在中國傳統語境中,沒有發展出純粹的邏輯認知興趣,名對物的邏輯區分不是最終目的。按照荀子的觀點:“是非之形”,是為了“守法之吏,誦數之儒”“有法可依”“有數可據”,達到天下“大治”也即建立“和諧”的社會政治倫理秩序的實用目的。“名”在這里主要是一種身份權力的象征或政治教化的工具。名的邏輯意義與政治倫理意義的結合,限制了純粹理論(科學)興趣的發展,導致了“知”“行”合一的、具有實踐精神的哲學的興盛;而對概念區分的否定,則限制了語言向邏輯化、概念化方向發展,使得中國語言沒有形成分析性的、形式化的語法和詞形系統,倒是促生了語言的意象化或詩化形態。這與西方邏各斯語言觀的特征和功能大為不同。
在西方,邏各斯被視作宇宙萬物共同遵守的理性規律,人們借助邏各斯主要是為了發現真理和認識事物,包括認識人類自身和發現至高無上的宇宙原理,邏各斯是真理的本原和思維的工具,是人們理智地認識、說話與行事的依據。而在中國古代,人們既要借助“名”認識事物,更要借助“名”“治理”萬物與“化成”天下。名不僅是認識的工具,更是“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與西方傳統更加強調邏各斯與理性、與認識的關系不同,中國古代更加重視名與政治倫理教化的關系。
在西方,之所以把邏各斯視作真理的本原和思維的工具,作為人們理智地認識、說話的依據,是因為邏各斯的內在本質即被視為“理性”和“邏輯”。而“名”之所以成為一種政化工具和象征工具,被視作“道義之門,政化之準繩”,是因為在中國古代語言哲學視野中,“名”即“名—分”,名分即意味著“名教”。蘇與在《春秋繁露義證》中說:“故分曰名分,教曰名教,分與教者皆生于名。”[91]這正說明“名”與“分”是密不可分的,而名分又是與名教緊密相連的,分與教都是從名中產生的。在這種“名—分”語言觀視野中,名之所以重要,一是因為名中是有物的,名與實是對應的;二是因為名能把不同的事物、不同的人等區分開,使“分”“明”起來;再就是它可以讓人遵照這種“名—分”進行政治倫理的教化活動。在中國古代哲學中,以儒家為代表的各家各派,都把“正名”作為治理天下,建立合理、和諧的社會政治倫理秩序的前提和根本。
我們知道,孔子曾經提出“必也正名乎!”(《論語·子路》)在孔子看來,“名不正”是禮樂崩壞、刑罰不中、人不知如何正確行動以至天下大亂的根源,要讓他治理國家,他必先正乎名。而“正名”,也即“正名分”,正名分,首先是“正名實”。正名實的核心問題是名實對應,但名實相符的目的還是確立名分。所謂確立名分,根據儒家的觀點,實際上也就是根據名位、角色確立義務或職分。即每一名位有其應盡之職分,也有應享之權利;有其應盡之禮數,也有其應享之禮遇。名位與職分、權利、禮數與禮遇之間的對應,即名實相符。如果某一名位或角色不能盡到這一名位所要求的職分、義務,或者享受、使用了這一名位所不應享受、使用的禮節、權力等,都是名實不符。正名首先就是要使名實相符,用孔子的話說也就是“君君、臣臣、父父、子子”(《論語·顏淵》)。用胡適的話說,正名“首先是讓名代表它所應代表的,然后重建社會和政治的關系和制度,使它們的名代表它們所應代表的東西”,“使真正的關系、義務和制度盡可能符合它們理想中的涵義”[92]。綜合起來,正名也就是使君是君、臣是臣、父是父、子是子,把君、臣、父、子區分開,確立君臣之名分,恢復君臣之禮義,使每一個社會角色按照這一角色之名所要求他的那個東西來行事,建立起井然不紊的社會政治道德秩序。對儒家來說,每一名位所要求的東西,都是通過“禮”表現出來的,“名位不同,禮亦異數”(《春秋左傳·莊公十八年》)。因此,儒家正名重視“名”與“禮”的關系。正“名”分是重建理想秩序、實現“禮治”的基礎。
與儒家強調名—分與禮治的關系不同,以法家為代表的各家則特別強調名—分與法治的關系。法家叫人遵從法制而行動,“正名審分”則成為“法治”的基礎。《尹文子》中說:“政,名法也。”正表達了名法與政治的關系。但不管強調名—分與法治的關系,還是強調名—分與禮治的關系,除道家之外的中國古代思想的各家各派(包括受到黃老思想影響的派別),都是特別強調名—分(名分)與“治”的關系的,是主張“以名為治”的。“名”被看成“天地之綱”“圣人之符”,“正名”被視作“為政之本”“至治之務”。《管子》中說:“名者,圣人所以紀萬物也。”(《管子·心術上》)“有名則治,無名則亂,治者以其名。”(《管子·樞言》)申不害曰:“名者,天地之綱,圣人之符。張天地之綱,用圣人之符,則萬物之情,無所逃之矣。……是以圣人貴名之正也。’”(《群書治要》引《申子·大體》)《呂氏春秋》中說:“正名審分,是治之轡已。……故至治之務,在于正名。”(《呂氏春秋·審分覽·審分》)漢儒董仲舒在《春秋繁露·深察名號》中也說:“治天下之端,在審辨大;辨大之端,在深察名號。名者,大理之首章也。自著,其幾通于天地矣。”按照蘇與的解釋:“理者,分也。”[93]可以看出,董仲舒也是把“名”“分”提到“天地大義”的高度來看待的。由以上看出,在中國古代思想中,存在著一種突出的“重名”傾向。而“名”之所以受到人們的重視,一個重要原因則在于在中國古代語言哲學視野中,“名”是可以明“分”的,而“分”定則國“治”,“審名定分”乃“治”之根本。這也正是中國古代主流政治倫理文化的“邏輯”和“理性”。在古代中國,天下大治幾乎是所有哲學派別、所有文人志士的共同理想,因此重名崇分也幾乎是除道家哲學之外的所有哲學派別的共通特征。[94]
道家哲學雖是反對名—分的,但對道家來說,名同樣也意味著“名—分”。名—分雖然不是他們的最高追求,但在現實世界中、在他們的哲學中,“名”卻是無法去除的。“自古至今,其名不去。”因此,中國傳統中的“名”(Name)這一概念,實際上與西方哲學中的邏各斯(Logos)類似,是一個取得了統治地位的概念,而名之“名—分”本質與邏各斯之“理性、邏輯”靈魂又極具有可比性。但與邏各斯作為思維的工具、理性的原理、真理的本原不同,在中國古代,名主要是被當作天地的“綱紀”,政化的“準繩”、道義的“門戶”來看待的。名主要是政治教化、修身治國平天下的工具,它象征的是一種政治倫理秩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