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語言修辭學批評建構與動態綜合的文學理論研究
現代修辭學研究關注一種完整的、全面的交際理論。就像從萊庭在《西方修辭學》中所說的,現代修辭學的特點是同時關注“聽眾”“意圖”和“話語結構”。現代修辭學家把語篇看成是意圖的體現,認為作者意圖的形成受聽眾或讀者的影響,而話語結構則是實現意圖的結果。“現代修辭學既涉及傳統修辭學的創作(creation)或生成(genesis),也涉及解釋(interpretation)或分析(analysis),即分析作者(說者)和讀者(聽眾),分析時間和地點,分析動機(motivation)和反應(response)。”[50]借鑒現代修辭學研究的成果,無疑有助于將文學活動的四要素——作者、讀者、世界和作品有機整合在一起,以突破文學理論史上以其中一個要素為單一中心的文學研究,以促成一種把世界、作者、作品和讀者同時納入視野的,把文學作為在作者與讀者之間展開的以文本為媒介的話語交流活動的動態整體的文學理論的建構。
對于從話語交流的角度理解文學,建立一種更具綜合性、動態性的文學理論的問題,近年來越來越引起一些學者的注意。但人們更多的是從奧斯汀(J.L.Austin)開創的言語行為理論入手,思考重構一種動態的整體的“言語行為論”的文學理論或稱“言語行為詩學”的。言語行為理論的基本觀點是,語言不僅是用來描述世界的,而且是用來做事的,并且語言用來做事或者說“施事”的功能,是比“描述”功能更基本的功能。這樣一來,衡量語言的最主要標準就不再是是否與世界相符合的真假標準,而是是否采用了適當的方式讓語言具有言語行為的“力量”以對世界產生效果或影響了。于是,“語力”和“語效”就代替傳統的“語義”成為言語行為理論關注的重心。在奧斯汀看來,一個完整的言語行為要很好地實施言語效力,它必須涉及一系列的要素:如共同接受的規約程序;一定的說話者;一定的語境;說話者說出的一定的話;說話者實施的言語行為;言語行為參與者(說話者)擁有的特定思想和情感;言語行為參與者(受話者)在聽到話后產生的相應的思想、情感和行為等。[51]從這里可以看出,言語行為理論與我們前文談到的西方傳統的強調語詞與事物之間存在著對應關系的廣義的“詞物對應論”(這里的“物”既指客觀實在也指觀念實在)不同,也與以結構主義、后結構主義語言學為代表的強調語詞與事物、能指與所指之間的對立與分裂,把目光專注于詞與詞之間關系的“詞物分離論”不同,前者把語言看成世界的摹本或表象,堅持的是語言再現或表現的功能,后者把語言看成獨立自主、空洞無物的形式系統,它強調的是語言自我指涉和自我建構的功能,如果說傳統的“模仿說”和“表現說”正是以傳統的“詞物對應論”為基礎,那種專注于文學語言自身的、把文學作為自主客體加以研究的形式主義或“客觀說”正是以這種“詞物分離論”為基礎的。就像我們前面已經指出的,無論是只關注文學與世界關系的“模仿說”,還是只關注文學文本自身的形式主義或“客觀說”,它們都屬于單一中心論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但奧斯汀開創的言語行為理論,由于關注語言的施事性功能,強調的是語言發揮實踐效力的動態過程,它同時涉及說話者、受話者、言語環境、規約程序、話語和行為等多種因素,的確有助于一種把世界、作者、作品和讀者同時納入視野的、把文學活動作為動態整體來研究的當代文學理論的建構。
關于言語行為理論對于建構那種動態的整體的文學理論的意義,我們留待以后再作詳論,我們這里主要想說的是,不僅是奧斯汀開創的言語行為理論,現代修辭學理論如伯克的新修辭學對修辭動機的研究、布斯的小說修辭學對于小說修辭手段和修辭效果的研究,對于那種動態整體的文學理論,甚至對于那種“言語行為詩學”亦具有重要的建構作用。而實際上,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如果不經過研究者的轉換、闡發的話,并不能為文學研究提供直接的理論根據。因為在奧斯汀看來,文學語言并不是一種標準的“言語行為”,他是把文學語言作為語言規則的“病變”或“退化”排除在以言行事的話語之外的。他認為“不管恰當與否,我們的施事性話語都只能被理解為出現在通常的語言規范里的話語”,而像“舞臺上的演員說出的施事性話語,或者出現在詩歌中的話語,或者一個人的獨白”,在一種特定意義上“都是空洞或無效的”。語言在這種情況下都是以一種特殊的方式,一種清晰的而不是嚴肅的方式被引用的。它們寄生在通常的語言用法上,都屬于那種語言規則的“退化”。而“所有這些都被排除在我們的考慮之外”[52]。奧斯汀的學生塞爾(John R.Searle)雖然對奧斯汀的觀念進行了系統的修訂,但也是在其理論的基礎上,把虛構性的文學話語看作是寄生在正常的言語行為之上的“偽裝”的言語行為。他說:“我的第一個結論是:虛構作品的作者偽裝施行一系列的以言行事行為,一般說來,是指偽裝施行斷言型的以言行事行為。”[53]而后,幾乎每一個想把言語行為理論應用于文學語言研究的人,無論是國內還是國外的學者,都不得不首先面對奧斯汀的難題,費上一番心思,找出種種理由,或做出各種解釋以說明文學語言無論如何也是一種言語行為,也是具有言外之力、言外之效的。
我們決不否定那種種解釋和努力的合理價值,我們只是認為要理解文學語言也是具有言外之力的行為,還有另外的或許也是更為便捷的途徑。那就是把文學話語與“修辭”掛上鉤。只要我們承認文學語言也是一種修辭話語,就得承認文學語言同時也是一種具有言外之力的言語行為,因為修辭的目的就是說服,就是要取得言外之力和言外之效,修辭學從它產生之日起就內含著一種“言語行為之視野”[54]。而要做到這一點并不困難。文學活動作為一種語言實踐活動,它實際上也是作家通過對語言的特殊使用與讀者進行交流的活動,作家創作因此也面臨著如何通過對語言的有效使用來達到他所追求的表達效果的問題。而這一問題實際上也正是一種語言修辭的問題。因為所謂“修辭”就是“指運用語言進行有效交流的藝術”;而修辭的意義正在于運用各種語言手段“努力提高語言的表達效果”[55],以對受話者的情感或行動產生某些影響。文學活動不可能不重視文學語言的表達效果,它也不可能不重視語言的修辭問題。既然文學語言與修辭藝術密切相關,關注文學語言的詩學就不能不與修辭學相遭遇。雖然早在亞里士多德那里,“修辭學”與“詩學”是兩門不同的學問,但從一開始它們就有著一些共同關心的話題。而根據現代修辭學理論,文學語言與修辭話語都具有修辭動機和修辭意圖,都能產生修辭效果,因此也是一種修辭話語,因此也具有言外之力,也是言語行為。另外,就像一些研究者所指出的,奧斯汀的言語行為理論實際上也受到伯克修辭學影響[56],“而言語行為理論本身也具有修辭學傾向”[57]。由此我們可以說,現代修辭學對于言語交際行為整體的研究,也將為那種新興的言語行為詩學提供直接的理論和方法方面的支撐。而布斯的小說修辭學研究開啟的那種“四元通觀”的修辭學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框架,實際上在“言語行為理論”與“言語行為詩學”之間正起到了一種關鍵的橋梁性的作用。
根據韋恩·布斯的小說修辭學以及現代修辭學研究,文學活動作為在作者與讀者之間展開的以語言文本為媒介的語言交流活動,也是具有修辭動機的(涉及“作者”心理),也是使用修辭技巧的(涉及“文本”形式),也是追求修辭效果的(涉及對“讀者”影響),也是依據一定的修辭情境(涉及“世界”和“文化”)生成并在一定的修辭情境中被解讀的。這種修辭學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框架無疑具有把文學活動的四個要素同時納入視野的理論優勢。但我們同時也要認識到,這種現有的修辭理論框架雖然能把文學活動的四個要素統合起來進行動態的整體觀照,但如果僅僅依靠這一修辭學框架,對于一種更為理想的文學批評和文學研究范式來說仍然是不足的,因此我們還需要在這一修辭學框架的基礎上,再融合借鑒其他語言學理論和文學批評理論,并加以綜合改造,才能形成一種新的更具綜合性也更具普適性的“語言修辭學批評”。
首先,現代修辭學的修辭動機研究,關注的主要是有意識動機,而對無意識動機的研究不夠深入,布斯的小說修辭學也更適合分析被意識很好地控制的“心理型”作品,而不太適合分析被無意識暗中主導的“幻覺型”作品,[58]因此我們還需要以精神分析心理學對現代修辭整體理論進行拓展和深化,把修辭動機分成“有意識動機”和“無意識動機”,把修辭分成有意識的“心理型”修辭和無意識的“幻覺型”修辭,以適合對更多類型的作品的批評分析。其次,現代修辭學認為作者的修辭選擇是作者修辭意圖的體現,而作者修辭意圖的形成,又是預先考慮到讀者接受或修辭效果的結果,這說明修辭整體理論是考慮到讀者在修辭活動生成中的積極作用的。但現代修辭學雖然考慮到了讀者在作者修辭意圖和文本生成中的能動作用,但他對修辭效果的分析,強調的主要還是作者的修辭活動如何對讀者產生效果,仍然相對忽視了讀者的修辭視野、修辭水平和修辭解讀活動對修辭效果實現的意義。因此還要借鑒解釋學和接受美學,加強讀者在修辭學批評中的能動作用。
再者,現代修辭整體理論和布斯的小說修辭學所強調的修辭效果,更多的是實用修辭的意識形態說服功能,并不完全適合對文學修辭功能的說明。實用修辭的主要功能是說服,但文學修辭既具有實用修辭的說服功能,也具有非實用性的審美功能,它既通過修辭格的使用制造審美效果,也通過其他修辭技巧的使用,去影響讀者的情感態度、思想觀念和信仰價值體系,并使之采取一定社會行動。意識形態功能和審美效果是文學修辭的雙重效應。因此,我們還應對實用語言活動的修辭(實用修辭)和文學語言活動的修辭(文學修辭)進行相對區分,把現代修辭學理論應用于文學批評時,適當注意文學修辭活動的特殊性。同時,在分析文學修辭的社會意識形態功能時,還可融合借鑒把語言視作“以言行事”的言語活動的“言語行為理論”和強調語言與社會文化和各種意識形態相互作用的“話語批評分析”理論。
另外我們還需要注意的是,對修辭活動的整體研究,有時會因為對系統整體性的注重而影響到對單個環節尤其是文本環節的更加深入細致的分析,因此,我們在對文本的修辭技巧進行分析時,在修辭整體理論的基礎上,還可融合借鑒列日學派“新修辭學”的修辭格研究成果,以及俄國形式主義、英美新批評和結構主義敘事學的文本分析策略。最后還應注意到,在結構主義基礎上形成的列日學派新修辭學,以及俄國形式主義、結構主義的文本分析都特別注重文本在語言學、修辭學層面上生成運作的技術程序,而相對忽視了作家的修辭選擇實際上是一個受多種因素影響的復雜的精神活動。因此,我們對它們的借鑒是在一種更具綜合性的視野中進行的,我們將同時注意到在語言的修辭選擇背后隱含著作家的存在觀念或生存狀態,深層心理或即時情緒,文化觀念或宇宙思維模式,并因此從哲學的、心理學的、文化學的角度加以分析,以更好地說明文本修辭生成的存在、心理和文化根基。
總之,我們力圖在布斯的小說修辭學研究開啟出的修辭學框架的基礎上,再融合借鑒精神分析心理學、現代語言學以及文本分析和解釋學、接受美學等的研究成果,力圖發展出一種新的能夠同時把作者的表層意圖和無意識動機、文本的結構形式和修辭選擇、作品的審美效果和社會意識形態功能、文本生成與接受的世界和文化語境同時納入批評視野的“語言修辭學批評”,再以這種語言修辭學批評,促進一種新的更具有綜合性、動態性和整體性的文學理論范式的生成。這種新的文學理論范式,既與建立在“詞物對應論”基礎上的西方傳統的模仿再現與表現的文學理論不同,它不否定文學反映現實或表現情感的功能,但它同時強調文學對讀者的效果,強調文學對塑造或改變“言外實現”的實踐功能;這種文學理論范式也與建立在“詞物分離論”基礎上的現代形式主義文論不同,它不排除對文學的形式技巧進行分析,但它把文學的形式技巧放在作家與讀者的語言交流活動中來理解;它不否定這些技巧所具有的展示性的美學效果,但它同時強調作者如何通過這些修辭手段的使用來實現對讀者的情感、信念進行影響、控制或改造的功能。因此,這種形式分析必然與價值判斷聯系在一起,具有情感色彩和價值內容。這種更具綜合性、整體性和動態性的文學理論范式,無疑更有助于我們達到對文學活動的更深刻更全面的理解,也更有助于文學發揮它重塑人類生活的重大作用。當然,追求這種更具動態性、整體性、綜合性的文學理論范式,不是要以整體研究排除個別研究,不是要以同一性消除異質性,而是在各種單一視角的研究已取得很高成就的基礎上,敞開一種綜合研究的可能性,并盡可能真正彰顯文學作為活動、作為行為的動態性、復雜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