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北大法律評論(第18卷·第1輯)
- 《北大法律評論》編輯委員會
- 18710字
- 2019-12-27 16:25:40
鄉村治理中的司法治理——以一起鄰里宅基地糾紛案為分析樣本
王國龍[93]
Judicial Governance in Rural Governance:Research on a Dispute over Neighborhood Homestead
Wang Guolong
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時代背景下,中國的社會治理正在發生從“傳統治理”邁向“現代社會治理”的宏觀轉型。其中,司法治理無疑集中彰顯了法治的內在價值并成為社會有效治理的一種治理方式,同時也是具體落實“現代社會治理”的可能著力點和重要抓手。一般而言,司法治理是指法院通過司法途徑實現對社會糾紛的解決,進而發揮司法參與社會治理職能的治理方式。[94]鄉村治理構成中國基層社會治理的重要板塊,從理想狀態而言,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具體展開,是努力將社會糾紛“統一納入”司法運作的機制之內,通過司法尤其是通過法院作出的終局權威性司法判決,實現“一勞永逸”地解決糾紛。
然而,在轉型社會中,鄉村社會現實中的糾紛解決往往會發生與理想狀態中的司法治理所預設的糾紛解決軌道“相背離”的現象,這集中表現為:對一起看似平常的鄉村鄰里宅基地糾紛的司法解決,在糾紛雙方幾乎窮盡了所有司法程序之后,糾紛一方,尤其是敗訴方,卻仍然退回到私力救濟的出發點,甚至不惜“以命抗法”!或許,從表面上來看,“以命抗法”只是反映了各方在“迎法下鄉”背景下司法公信力缺失和法院權威式微的現實難題,但從更深層次來看,“以命抗法”所反映的是社會轉型中司法治理所遭遇到的系統性困境。由此我們需要回答的是,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發生邏輯、展開邏輯和效果邏輯究竟是什么,以及如何最大限度地降低社會轉型中司法治理具體展開的相關成本和社會治理風險?
一、對一起“以命抗法”鄰里宅基地糾紛案的回顧
在某西部地區Z縣的L鎮L村,2014年8月發生了一起鄉村鄰里宅基地糾紛案。[95]在人口規模上,L村為一個人口相對密集的大村莊,人口總數約2500人。由于人口相對密集,以L村為核心,連同附近的幾個村莊,便構成了一個鎮的經濟發展規模。由此,該鎮就叫L鎮。在家族姓氏、人口比例和居住范圍等方面,該村的姓氏較為復雜,但李姓所占人口比重較大,居住也較為集中,主要在L村莊的東面,并靠近Z縣,甚至和Z縣正在發生“城—鎮”相連的基本態勢。該鄰里宅基地糾紛案就發生在李氏家族中,糾紛雙方為堂兄弟關系,居住位置為前后相鄰。為了敘述方便,我們把居住在后面的家庭叫李家,而居住在前面的家庭叫王家。從家境情況而言,李家比較貧窮,主要是以“在家務農”為生;李家有三個兒子,其中,老二和老三至今還是單身,而且老三在智力上還存在一定程度的障礙;而王家有兩兒一女,主要以“在省城做生意”為生,家境比較殷實,二女兒已出嫁,大兒子和小兒子均已婚,且據說在省城都有房產。
王家在L村的房子是在2004年翻蓋的,位于村莊最前面,與Z縣通往X省城的一條省級公路相鄰。王家宅基地的結構為:房前、房后均帶院子(占地總面積為11米×17.3米),其中,房前院子的占地面積為11米×5米,中間住房的占地面積為11米×7米,房后院子的占地面積為11米×5米;雖然較新,但前后院子的圍墻均較矮(約1.6米高)、較薄(磚混結構的二四墻、約30厘米厚)。而居住在后面的李家,宅基地的占地面積為11米×16米,宅基地的結構為:前面住房的占地面積為11米×7米,后面院子的占地面積為11米×9米;住房和院子是在2005年翻蓋的。李家前面住房的承重墻,隔著一條1.2米寬的過道(該過道幾乎為李家專用,半封閉式,過道盡端直通一間雜物間,主要存放農具、化肥和農藥等)與王家相鄰。王家因家里常年無人居住,擔心家里可能被盜,遂決定拆除舊圍墻并翻蓋新圍墻(包括加高、加固,并裝上防護網)。
王家翻蓋圍墻的決定事先并沒有通知李家,而是在順利翻蓋完房前院子的圍墻之后直接翻蓋房后院子的圍墻。王家拆除房后院子的舊圍墻并準備壘新圍墻時,李家立刻出來干涉,提出一個在其看來“必須得到滿足”的條件:“今天,你們王家新圍墻的翻蓋,必須往回縮進30厘米(剛好為‘二四墻’一堵墻的寬度),否則你王家的新圍墻就別想再翻蓋起來!”為此,李家年長的老人(當年已83歲,為兩家的共同長輩,王家在輩分上稱之為“堂叔”)直接出面,將王家后院正在翻蓋的約20厘米高的圍墻全部推倒,并謾罵王家“蠻不講理、仗勢欺人”。自2014年8月兩家發生糾紛甚至是沖突以來,村委會、鎮派出所和鎮政府等基層領導干部先后多次出面試圖調解兩家的矛盾,但都“無果而終”。
在李家看來,李家提出“王家后院圍墻地基往回縮進30厘米”的條件是合情合理的,依據有三:其一,過去鄉村的農業運輸工具主要是人力板車,對于相鄰道路寬度的要求不高,1.2米寬的過道基本不影響正常通行。但是,近年來,該村各家各戶普遍使用拖拉機,李家也早在3年前購買了一輛農用拖拉機,而1.2米寬的過道根本無法讓拖拉機順利通行。這些年來,李家都是用拖拉機把農業生產所需要的農具、化肥和收割的糧食等拉到巷子口,再用人力搬運至雜物間存放。過道過窄已經嚴重影響了李家的生活和農業生產的需要。[96]第二,嚴格按照村委會對各家宅基地規劃的總面積[97],王家宅基地的總面積已經超標11米×2.3米。現在要求王家新翻蓋的后院圍墻往回縮進“30厘米”,這“在法律上”是站得住腳的;而在“實現鄰里關系和諧相處”的情理上,這也是可以“理解”和“完全講得過去的”。第三,李家和王家是本家,卻因該條過道多次發生糾紛,王家總是以家境殷實等優勢長期“欺負”李家。如果王家新翻蓋的后院圍墻地基能夠縮進“30厘米”,則從此兩家“相安無事”。
不過,在王家看來,李家所提出的要求完全是“蠻不講理”的仇視心態。針對李家提出要求的依據,王家則針鋒相對地提出了質疑:第一,過去鄉村的農業運輸工具是人力板車,現在所使用的運輸工具是拖拉機,如果將來李家“發達”了,開始使用“飛機”作為運輸工具,那這豈不是要讓我王家從這里“徹底地搬走”?第二,如果說按照村委會對各家宅基地規劃的總面積,王家宅基地使用面積超標“11米×2.3米”,但是李家宅基地的使用總面積也同樣超標“11米×1米”。李家不能說我王家宅基地使用總面積超標“11米×2.3米”,就得讓王家遷就李家而縮進“30厘米”,為什么李家自己不縮進?第三,兩家因為這條過道而產生的矛盾由來已久,但即使在以前使用人力板車作為農業運輸工具時,李家也經常發生“人力板車‘撞墻’”事件,但所撞之墻基本都是王家的圍墻,而非李家的主墻。如果今天王家給李家的過道縮進“30厘米”,以后李家開拖拉機通行時,如何才能保證不會發生“用拖拉機‘撞’我王家圍墻”的事件?而且,相較于“人力板車‘撞墻’”的后果而言,“拖拉機‘撞墻’”的后果明顯要嚴重得多。
2014年10月,面對年長堂叔不斷“強勢推墻”的無奈,王家在不能完成對后院圍墻的翻蓋事宜之后,只好以“排除妨礙”為訴訟請求直接將李家訴至Z縣法院,請求法院依法作出判決。Z縣法院在充分調查糾紛事實的基礎之上,于2015年1月作出判決,“依法”支持王家的訴訟請求。李家不服Z縣一審法院的判決,認為王家贏得判決的主要原因是“賄賂”了法院和法官。同月,李家以“排除通行妨礙”并要求王家“縮進30厘米”為訴訟請求,將王家上訴至Z縣法院的上級法院X中院。2015年7月,X中院作出終審判決:“維持原判。”
2015年7月21日,在Z縣法院執行庭的執行法官和鎮政府、鎮派出所、村委會等基層領導干部共11人的現場督導下,王家繼續翻蓋后院的新圍墻。而李家則聚合了當地“某組織”的相關人員共13人(均為老弱病殘人員)與之對抗。[98]雙方發生了激烈爭執和對罵,甚至發生了肢體沖撞,現場非常混亂。在現場“推墻”與“護墻”的沖突中,正在翻蓋的約1.2米高的圍墻發生倒塌,李家推墻老人的雙腿被砸成骨折。之后,李家聚合的相關人員趁著現場混亂,直接把李家的老人強行抬進了王家后院的一間雜物間,并要求王家對其負責。鎮派出所出警,現場共傳喚了3人。其中,涉嫌有推墻嫌疑的王家兩個幫忙壘墻的親戚(男性青年)被傳喚,而李家現場鬧事最兇的智障小兒子也同樣被傳喚。鎮派出所出警傳喚人的目的在于:“查清當時究竟是誰推倒了圍墻,并直接造成了李家年長老人的雙腿被砸成骨折。”[99]
當天晚上,李家老人在絕望的疼痛叫喊和謾罵聲中,在“幾乎”沒有人覺察的情形下,用自己的褲腰帶將自己吊死在王家雜物間的窗戶上。[100]由此,事態進一步升級。第二天(即2015年7月22日)一大早(約六點左右),李家聚合了“某組織”的34人(均為老弱病殘人員)隊伍,直接將李家吊死老人的尸體抬至Z縣政法委的大門口擺起了靈堂,要求Z縣政法委對此事負責。上午約八點半左右,Z縣政法委緊急調集警力,強行驅散聚眾鬧事人員,并行政處罰了聚眾鬧事人員中“最兇”的9人,事件才得到平息。2015年7月26日,在Z縣政法委介入并做好各方充分安撫工作之后,按照當地習俗妥善地安葬了李家老人。2015年9月10日,王家的后院圍墻終于在原有宅基地的位置上翻蓋完成。
2015年9月13日,先后被傳喚和行政處罰的12人均被釋放回家。需要補充的是,Z縣政法委對于涉事雙方當事人和其他相關人員的艱難安撫工作一直持續至2015年農歷年年底。[101]
面對這起“以命抗法”的鄰里宅基地糾紛案,我們似乎又回到了費孝通當年有關在鄉土中國推進“送法下鄉”之“命運”的判斷:“現行的司法制度在鄉間發生了很特殊的副作用,它破壞了原有的禮治秩序,但并不能有效地建立起法治秩序……更進一步,在社會結構和思想觀念上還得先有一番改革。如果在這些方面不加以改革,單把法律和法庭推行下鄉,結果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生了。”[102]對于上述判斷,立足于當今的轉型社會背景,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緣何這樣一起平常的鄰里宅基地糾紛,在司法治理具體展開的情形下,卻導致了“原被告雙方俱敗”的最終結果,甚至發生了“司法治理”的各種溢出性負面效應?
二、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發生邏輯
從社會形態來看,正如高其才所言,雖然當今中國社會的工業文明有了一定的發展,商業文明也有了某種程度的體現,但是從社會結構、治理體系、思維方式等方面來整體衡量,當代中國社會從本質上仍為鄉土社會。[103]具體而言,在治理體系上,鄉村治理既包括鄉村的自我治理,也包括基層組織對鄉村的治理。與傳統鄉村秩序維系的內在機制基本相同,當今鄉村秩序的自我維系或者自我治理的展開,所依賴的仍然是諸如鄰里糾紛的自我調解機制和雙方力量的博弈,這種自我調解機制的良好運轉和雙方力量博弈的大致平衡,則構成了鄉村自我治理和鄉村秩序再生產的一種能力。鄉村“自治”從來都是鄉村“他治”展開的邏輯前提,以村委會和鎮政府等為代表的基層組織,也是依托于這些自我調解機制和雙方力量的博弈而展開鄉村治理工作的。這集中表現在治理的話語層面,基層組織對鄉村的治理往往外化為一種主要依賴于“地方性知識”或“傳統鄉村禮治主義秩序的‘是否觀’”而非單純的“法律話語”而展開,“因為熟人之間一般無需法律,或只需要很少的法律”[104]。
但是,伴隨著城鎮化的不斷推進,中國社會的轉型危機開始在鄉村社會集中呈現,“轉型危機主要是指經濟和社會層面的,包括兩個基本特征:(1)經濟和社會關系發生重大結構性變遷從而產生了大量的經濟和社會的矛盾和沖突;
(2)這些矛盾和沖突不能在經濟領域和社會領域自我矯正,需要國家通過各種治理手段進行干預。”[105]在某種意義上,上述這起鄉村鄰里宅基地糾紛案的發生,正是中國社會轉型危機的一個縮影。與南方丘陵地帶的鄉村狀況不同,在地理形態上,北方多為相對開闊的“平原式”村落;在人口數量上,北方村莊的人口數量普遍相對較大。這無疑決定了即使在持續城鎮化的背景下,類似于L村這樣的北方村莊,所呈現出的“人口空心化”趨勢仍然相對較緩。盡管如此,L村在鄉村人口、鄉村生活和農業生產方式等方面正在發生的“重大結構性變遷”,仍具體化為L村現實的“內在生活困境”和“內在發展困境”;而基于這兩種類型困境所引發出的矛盾和沖突,無法在現有鄉村自治的糾紛解決機制內得到解決,從而迫使基層組織來承擔對該糾紛的化解責任。但由于基層組織自身也陷入到“內在治理困境”中,在各方的理性選擇甚至是在各方的“共謀”之下,最終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的解決軌道“轉向司法治理”的方向。具體而言,上述困境集中表現在以下幾個方面:
首先,“城—鄉”二元結構的鄉村人口居住模式帶來了鄉村鄰里關系難以有效維系的“內在生活困境”,由此引發了鄉村的“自我治理困境”。在持續城鎮化的社會轉型背景下,那些成功進城謀生的農民,構成了“離土農民”的鄉村群體;相反,那些基于各種原因而沒有能夠成功進城謀生的農民,則構成了“守土農民”的鄉村群體。由此,轉型社會所帶來的“城—鄉”二元結構的鄉村人口居住模式,在“離土農民”和“守土農民”之間的鄉村鄰里關系維系上則催生了某種微妙的變化。這種變化,既體現在鄰里關系維系的心態上,也體現在鄰里關系維系的外在行為上。同時,他們之間鄰里關系的維系程度還發生了某種“溢出效應”,甚至在改變著鄉村鄰里關系的部分和全局。某種傳統鄉村的“熟人社會”人際關系,夾雜著現代城市的“陌生人社會”人際關系,則構成了當下轉型鄉村的復合型人際關系,并呈現為常態。這一常態,無疑引發了鄉村鄰里關系難以有效維系的“內在生活困境”。
在上述鄰里宅基地糾紛案的敘述中,鄉村所面臨的“內在生活困境”集中體現為:本為“堂兄弟關系”的王家和李家,在鄰里關系的相處層面出現了某種難以逆轉的危機。這既體現在鄰里兩家相處的心態上,也體現在鄰里兩家相處的外在行為上。對于“離土”的王家而言,鄉村的住房僅僅意味著“逢年過節”的臨時驛站,長期“離土”帶來了王家對自家財產“可能被盜”等長遠顧慮,以及通過翻蓋新圍墻等外在行為來彰顯自己在城市打拼的“成功”等心態。這無疑直接催生了王家翻蓋(包括加高和加固)院子的“心理動機”和“外在行為”。而對于“守土”的李家而言,與同為本家的王家的“成功”相比,李家在心理層面則必然處于劣勢,與王家相鄰并“長期以來成為兩家矛盾和沖突點”的相鄰過道,則成為李家可能“改變”劣勢心理的直接載體。[106]這無疑直接催生了李家借著王家翻蓋后院新圍墻的“機會”,要求王家所翻蓋的新圍墻的地基往回縮進“30厘米”的“強烈要求”,以及通過推墻來“堅決阻止王家翻蓋后院新圍墻”的外在行為方式。由此,與傳統鄉村鄰里糾紛的自我調解能力相比,王家和李家之間所發生的這起糾紛自然就呈現出某種“不可調和”的對立狀態。而在這一對立狀態的背后所集中呈現出來的,無疑是鄉村自我治理能力削弱的客觀現實。
其次,鄉村生活方式、交通工具和農業生產工具等的快速變化,帶來了鄉村的“內在發展困境”,由此引發了鄉村在糾紛化解機制層面“失靈”的“秩序再生成困境”。在城鎮化的社會轉型背景下,“鄉村自我治理能力削弱”的現實,不僅體現在鄉村鄰里關系維系的內在微觀層面中,也體現在鄉村生活方式、交通工具和農業生產方式等的快速變化所帶來的外在宏觀層面中。例如,在鄉村生活方式和交通工具方面,部分成功的“離土農民”和部分成功的“守土農民”開始接受城市生活方式,包括鄉村住房的內在裝修,而且開始普遍使用私家汽車等現代城市交通工具。前者體現為農民開始使用“抽油煙機”“自來水”和“抽水馬桶”等諸多現代化生活設備,但由此引發了諸如“煙筒”糾紛、鄉村排水和排污糾紛等新型鄉村鄰里糾紛;后者則引發了諸如“汽車撞墻”等新型鄉村糾紛。而在農業生產工具方面,伴隨著機器化和半機械化的農業生產工具等的普遍使用,舊有鄉村鄰里過道甚至是村莊公共道路“偏窄”的難題等則急劇凸顯。因此,鄉村生活方式、交通工具、農業生產工具等方面所發生的快速變化,必然導致鄉村糾紛及其數量和對立強度凸顯出持續的“內在發展困境”。
上述這一“內在發展困境”,同樣也集中體現在王家和李家之間所發生的鄰里宅基地糾紛中。在李家所提出的“王家新翻蓋的后院圍墻的宅基地后縮30厘米”的要求中,李家的依據正是“守土農民”在農業運輸工具方面已經發生了事實改變這一客觀事實:從使用“人力板車”到使用“拖拉機”。因此,在李家看來,王家的退讓是“合情合理”的。[107]同時,王家后院的這堵圍墻,按照村委會的事后規劃,“可能”存在超標“11米×2.3米”的嫌疑。[108]故相對于這超標的“11米×2.3米”而言,李家對王家后院圍墻縮進“30厘米”的要求也是合情合理的,這既可以讓李家的拖拉機“順利通行”,也可以從此改善與王家的“鄰里關系”,即李家所聲稱的“從此兩家相安無事”。而對于王家來說,其認為自己不能縮進“30厘米”的理由卻是基于李家過去經常發生人力板車“撞”王家圍墻的經驗教訓,即李家不可能保證將來不會發生“拖拉機撞墻”事件。不僅如此,在王家看來,相較于人力板車“撞墻”的危害性,拖拉機撞墻的“后果”明顯要嚴重得多,且王家平時家里很少有人居住,難以就未來可能發生的“撞墻行為”和李家展開及時、有效的交涉。同時,在王家看來,向李家“妥協”還會“丟面子”。不僅如此,在王家看來,李家自己的現有住房,嚴格按照村委會的規劃,同樣也存在超標“11米×1米”的客觀事實。因此,在諸多復雜的內在微觀層面和外在宏觀層面因素的共同交織下,在類似于本案的鄰里糾紛中,鄉村不斷呈現的“內在發展困境”必然導致鄉村在糾紛化解機制層面“失靈”的“秩序再生成困境”,“傳統的依靠社會力量進行治理的治理資源和治理機制被打破,村莊的內生秩序解體”[109]。
最后,與過去相比,基層組織所掌握的治理資源不斷遞減以及治理成本與治理風險不斷遞增等“內在治理困境”,引發了基層組織的“治權式微困境”。與城市治理的內在邏輯不同,基層組織對鄉村的治理主要依賴于其自身所可能掌握的各種治理資源,包括“執行計劃生育政策”“落實各種鄉村和農業政策”以及“新宅基地申請的審批”等。在城鎮化的社會轉型中,基層組織對上述治理資源的掌握卻呈現出不斷遞減的趨勢。[110]與此同時,基層組織對鄉村的治理在治理的權威性上必然呈現出不斷式微的趨勢,方面卻呈現出不斷遞增的趨勢。[111]這兩種“趨勢”的疊加,無疑在共同促使基層組織對鄉村的治理呈現出“妥協性”甚至是“不作為”的姿態。“正在退出農村的鄉鎮政府”“無所作為的村一級”和“已經散掉的村民組”等,已經成為基層組織在鄉村治理中的一個現實刻畫。[112]從一個更加抽象的層面而言,我們可以將其概括為:基層組織為鄉村支出公共產品能力的不足,必然導致其在鄉村治理能力上的不足,進而導致其對鄉村的既有糾紛和不斷涌現的新糾紛難以實現有效化解的“內在治理困境”,由此引發了基層組織的“治權式微困境”。
在上述王家和李家之間發生的鄰里宅基地糾紛中,基層組織雖經數次調解,但最終卻“無果而終”,而這也正充分地反映了上述“治權式微困境”的現實存在。具有對照意義的是,前些年該村也發生過類似的鄰里宅基地糾紛。針對這些糾紛,基層組織出面調解的效果是非常明顯的,而調解的途徑大致可以被類型化為:其一,糾紛主要涉及兩家人的“過道”,但其主要是由一家使用的情形。對此,糾紛一方往往以“自留地”(例如,菜地)或者“自家承包的耕地”來置換需要“縮進”的“宅基地”。此時,基層組織大多只是起到“見證人”的作用,即將這種“置換”行為“公示化”,防止以后一方可能出現的反悔甚至是引發新的鄰里糾紛。其二,與第一種情形完全類似,但由于糾紛一方對對方用“自留地”或者“承包的耕地”來置換需要“縮進”的“宅基地”沒有主觀需求,則此時由糾紛一方“花錢”來置換需要“縮進”的“宅基地”。對于“價格”,并沒有固定的標準,主要取決于雙方討價還價的結果。[113]此時,與前述情形相同,基層組織也只是起到“中間傳話筒”和“見證人”的作用。在上述兩種情形中,無論是以“地”置換還是以“錢”置換,雙方解決糾紛所遵循的基本邏輯無疑是經濟人“雙方利益最大化”的理性邏輯。其三,糾紛涉及不特定的多數人,即“過道”是由多家使用甚至是村上交通要道的情形。對此,基層組織就必須直接出面、努力解決,但往往需要尋找到最有利的時機。例如,如果“占道”的該家需要申請新的宅基地,基層組織在“審批”時就會抓住機會提出要求“縮進”到一個合理狀態的“審批附加條件”。不僅如此,中間也同樣會出現基層組織和“占道”家庭之間雙方討價還價的情形,基層組織甚至還可能以同意增批“雙倍”甚至“更多倍”于要求“縮進”的宅基地面積的方式進行“補償”。然而,近年來,因為鄉村鄰里關系已經發生了根本改變,上述情形中的前兩種已經很難適用了。而在情形三中,由于近年來國家對鄉村宅基地審批的“收口”[114],直接導致基層組織再也無法使用諸如對農民新宅基地申請進行“審批”等治理資源來與對方討價還價。這無疑就決定了基層組織對此類糾紛在治理能力上的不足和在治理效果上的不佳,“治權式微困境”呈現無疑。
無論是從鄉村自我治理的理性抉擇和鄉村“秩序再生成”的內在機制,還是從基層組織對鄉村展開有效治理的機制抉擇而言,當鄉村治理從整體上陷入相關內在困境時,則必然發生尋求其他可能治理途徑的理性抉擇。否則,轉型社會中的鄉村治理所遭遇的“結構性困境”,必然會帶來鄉村完全失序的治理危機,“缺乏有效的制度供給,處于國家秩序邊緣的‘自治’是一種無奈的自治,是邊緣化、無序化的無奈選擇”[115]。伴隨著轉型社會中各種法律知識和司法知識的普及、“依法維權意識”的覺醒和律師業務向鄉村的積極拓展等,鄉村也開始普遍將各種類型的鄰里糾紛訴諸司法治理的方式來加以解決。如果說在20世紀90年代以前,國家對鄉村治理所秉持的理念是“送法下鄉”[116],那么,透過對現在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案的分析,我們發現,鄉村治理的上述內在困境和秩序現狀正構成鄉村“迎法下鄉”的內在動力,而這一內在動力無疑構成司法治理在當前鄉村治理中的發生邏輯,“一項司法行為之所以具有巨大的社會影響力,是因為它通過對法律的保障來保證了社會秩序,這也許是其他任何行為都無法與之比擬的”[117]。
三、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展開邏輯
需要指出的是,這種“轉向司法治理”的糾紛解決方式卻往往體現為一種“被迫的”心態,“一個已然崩潰的應該與事實的軌道——它所代表的,其實是錯誤代表的,是一種當地的司法意識,一種社會和諧,即外來所謂秩序觀念”[118]。這種“被迫”,往往是由以下兩個不同維度的“驅動力”來促成的:其一,對于糾紛的一方而言,當其依據“國家法”(合法律性層面)和“地方性知識”(合情理性層面)來預判,自己可能更占優勢,同時,與其他可能的糾紛解決方式相比成本和風險相對較低時,轉向司法治理無疑是其更為理性的選擇,畢竟司法治理是一種相對“省事”和“更為經濟”的糾紛解決方式。因為,對他而言,通過司法治理來解決糾紛,更多的只是意味著支付“律師代理費”和“法院的訴訟費”,以及支出“訴訟的時間成本”和承擔“敗訴的風險”等。其二,對于與糾紛無直接利害關系卻負有維護社會穩定職責的基層組織而言,面對“已經介入”卻“無功而返”的“治權式微困境”,以及為了“工作上的‘省事’”和規避“因工作而帶來的個人甚至是家屬的風險”等[119],其往往更愿意“積極引導”糾紛當事人一方甚至是雙方通過司法治理途徑來解決糾紛。
在本案當中,王家也是遵循了上述“被迫的”理性選擇邏輯,最后無奈地將李家告上了Z縣法院。不過,面對Z縣法院作出的一審判決,李家表示不服,甚至認為,Z縣法院作出的一審判決可能是由于王家“賄賂”了法院和法官。需要指出的是,從李家基于終審判決對自己不利而將這種不利結果歸咎于法官職業道德,明顯反映了社會對司法和法律權威所秉持的一種普遍性工具主義立場,即當司法判決對自己有利時,堅決支持該判決;相反,當判決對自己不利時,則將這種不利于自己的判決完全歸咎于司法的不公或者法官的不廉潔。一般而言,法律工具主義是指一種關于法律本質和法律功能的法學世界觀和認識論,它強調在社會系統中法律只是實現一定社會目標的工具和手段。[120]法律工具主義對司法實質正義的追求往往借助于大眾的社會評價和一般的道德評價來簡單地超越法律評價,從而極易催生出社會對法律和司法公正性的否定性意識。在法律工具主義的司法觀念支配下,李家也被迫按照司法治理的邏輯來展開“司法救濟”,即向Z縣的上級法院(X中院)提起上訴。但是,面對X中院作出的“維持原判”的終審判決,李家開始徹底地喪失了對兩級法院“公正司法”的信任,并再次退回到繼續通過“私力救濟”來試圖實現自己“要求”的出發點,即不惜與前來執行判決的國家工作人員發生直接的暴力沖突。李家在面對“終審判決”時仍然堅持通過私力救濟以意圖實現自己的訴求,突出地反映了中國司法非終局性的特點。美國學者愛德華教授認為,司法的非終局性是指,“只要當事人仍然覺得不公平,他總是可以請求統治階層復審”,換言之,案件永遠不會了結,糾紛繼續發酵和持續存在。[121]在轉型社會中,司法的非終局性特點既是傳統司法的延續,更是當前中國司法公信力缺失和司法權威性式微的集中體現。
然而,在此我們需要追問的是,針對李家和王家之間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兩級法院所作的判決是否“合法”與“合理”?而透過判決在“合法”層面與“合理”層面之間的沖突,我們恰恰需要進一步探討的是,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具體展開遭遇了哪些可類型化的突出性難題?
首先,兩級法院所作的司法判決是否“合法”?就李家和王家之間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而言,所涉及的法律問題無非就是“相鄰關系”問題。依據《中華人民共和國物權法》對于相鄰關系問題的規定,相鄰關系是指依據法律的規定,兩個或者兩個以上相互毗鄰的不動產所有人或占有、使用人,在行使不動產的占有、使用、收益和處分權時,相互之間應當給予便利或者接受限制而發生的權利義務關系。處理相鄰關系所遵循的基本司法原則為:有利生產、方便生活、團結互助、公平合理,給相鄰方造成妨礙或損失的,應當停止侵害、排除妨礙、賠償損失。[122]
具體到本案李家和王家之間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相鄰關系所涉及的只是李家的“(順利)通行關系”問題。在司法實踐中,對于相鄰關系的糾紛,法院主要是通過對雙方自愿調解或者由村委會等基層組織出面調解來加以解決,但具體到本案,上述調解方式無疑不可能實現。從兩級法院作出的“支持王家”的判決結論來看,法官建構該判決的合法性基準的核心理由在于:“王家圍墻的歷史連續性存在。”[123]以此為基礎,法院認為:王家在原有后院圍墻的外線地基之上翻蓋新圍墻,遭到李家“強勢推墻”的干擾,王家所提出的“排除妨礙”訴訟請求,法院依法予以支持。同時,李家提出的“要求王家新翻蓋圍墻的外線地基往回縮進‘30厘米’”和“排除通行妨礙”的訴訟請求,因缺乏明確的法律規定,法院依法不予以支持。[124]
其次,兩級法院所作的司法判決是否“合理”?盡管該判決結論在“合法性”層面是完全站得住腳的,但是在“合理性”層面,通過調研我們發現,無論是與糾紛無直接利益關系的村民和村委會、鎮派出所等基層領導干部,還是作為上級涉事單位的縣政法委的某些領導,對兩級法院所作的判決結論“私下里”都或多或少地表達了自己的些許質疑。恰恰是這些質疑構成了促使李家和王家之間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不斷發酵的“背后推手”。同時,也正是這些“背后推手”使得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的具體展開中遭遇到類型化處理的難題;同時在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展開的邏輯,亦陷入到了相關的內在困境當中。這集中表現為:
第一,司法治理所依托的法律話語和權利話語遭遇了“熟人社會的樸素正義觀”的質疑。由此,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展開的邏輯自然就陷入了“‘依法維權’和‘促進自我治理’之間”的內在困境中。在針對村民的調研中,我們發現,村民們正是從“熟人社會的樸素正義觀”視角來表達自己對判決結論的質疑的。尤為重要的是,我們也注意到,村民們也同時從司法治理展開的最終博弈后果與他們較為認可的“熟人社會中對弱勢者應該充分隱忍”的鄰里和諧相處的“鄉村秩序觀”相比來表達自己的質疑:“鄉村就是鄉村,不同于城市”“法律固然重要,人情也同樣重要”“退一步海闊天高”以及“本是同根生,相煎何太急”等!
具體而言,在他們看來:其一,王家的家境比較殷實,身份和地位在村上都一直占據優勢,有些“為富不仁”的味道。[125]此一質疑,我們可以進一步將其概括為,“以熟人社會中較為籠統的人身評價”來超越“以法律話語和權利話語較為具體的行為評價”。其二,在與王家長期的鄰里糾紛中,同為本家的李家一直處于劣勢,甚至李家的老人被逼到“以命相搏”的境地,尤其是村民對李家“出了人命”這一意外結果表達了充分的同情。其三,對于王家“被迫”轉向通過司法治理來展開“維權”的做法,村民們同樣表達了“不屑”,因為自此以后,王家的住宅淪落為“兇宅”。由此看來,王家最終無疑是“得不償失”。上述兩點質疑,我們可以進一步將其概括為,“以糾紛的后果評價”來超越“糾紛本身在法律上的‘是非’評價”。由此,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的展開邏輯自然就陷入“‘依法維權’和‘促進自我治理’之間”的內在困境中。畢竟,對于村民的“鄉村秩序觀”而言,“法院的判決來了,但最終還是要離開的,而鄉村的生活,則必須繼續”。
第二,司法治理所依托的法律權威和司法權威遭遇了“權威依賴”的不積極合作的質疑難題。由此,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的展開邏輯,自然就陷入了“‘基于輸出法律秩序的理想權威需求’和‘落實法律秩序的現實權威式微’之間”的內在困境當中。在調研中,我們發現,村委會和鎮派出所等基層領導干部,甚至包括作為上級涉事單位的Z縣政法委的某些領導,主要是從“李家和王家之間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給自己的工作(包括調解工作和維穩工作等)帶來了無窮盡的負擔”的視角來表達自己的質疑的。[126]雖然他們也堅決支持“已經生效”的判決權威,但這種“支持”更多的只是從減輕自己工作負擔的視角來展開的。
具體而言,在他們看來:其一,如果王家一開始就能從實現鄰里和諧相處(鄉村的“秩序再生產”)的角度作出“‘某種可理解’的讓步”,那么,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的后續結果自然也就不會發展到今天這種“兩敗俱傷”的地步。其二,當地縣政法委的一位同志“私下”里談到,他們本來打算通過“某組織”的負責人來給李家做協調工作,該頭目也已經答應出面。但是,由于王家“一廂情愿地”訴諸司法治理的途徑來“維權”,結果導致這種努力“付諸東流”。其三,在司法治理已經展開的情形下,該村的基層組織甚至是上級Z縣政法委只能站在維護司法判決權威的立場來展開“維穩”工作,而難以從諸如“繞開司法判決權威”的立場來展開其他可能的調解工作。這也是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背景下,他們的維穩工作應該嚴格按照“法治思維”和“法治方式”的要求來具體展開的需要。[127]因此,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展開的邏輯在“基于輸出法律秩序的理想權威需求”和“落實法律秩序的現實權威式微”之間,自然就陷入了相關的內在困境中。
最后,司法治理所輸出的規則正義和所倚重的法律秩序建構模式遭遇了“鄉村內在秩序”的抵觸。由此,在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的展開邏輯自然就陷入了“法治外在秩序”和“鄉村內在秩序”之間對立的內在困境中。盡管轉型時期的鄉村秩序結構不完全是一種傳統禮治社會的秩序結構,但鄉村社會秩序在總體上依舊是一個建立在禮治傳統基礎之上的熟人社會秩序,具有內源性和相對封閉性等突出特點。這種建立在熟人社會基礎之上的內在秩序所秉持的秩序觀念集中表現為:“禮既是富于差異性,因人而異的,所以貴有貴之禮,賤有賤之禮,尊有尊之禮,卑有卑之禮,長有長之禮,幼有幼之禮,禮儀三百,繁雜萬分,不是可以茫然隨意運用。每個人必須按著他自己的社會地位去抉擇相當的禮,否則變為非禮。”[128]中國社會的禮治傳統,在近現代的社會轉型中,往往轉為一種依據熟人社會的道德觀念和道德評價標準,從而承載著鄉村熟人社會的基本秩序建構職能。而相對于鄉村社會中的熟人內在秩序而言,國家層面的法律秩序則毫無疑問是一種外在秩序。
在社會治理層面,法律秩序承載著國家治理的基本秩序理念和規則正義,司法治理無疑是依據國家層面的法律秩序向社會輸出規則和正義,進而建構具有普適性意義的法律秩序,“一個持續出現的事實是,在法律發展的一定階段,某種解釋的可能性、某項一般法律原則或者某一漏洞填補的做法會被提出并討論,并緩慢地獲得效力。”[129]司法治理所倚重的法律秩序建構模式,既需要社會的自愿服從,更需要通過社會壓力和法律程序的威懾來保障法律體系發揮其一般性的行為導向功能,“這種以規則為基礎的司法體系的一個重要結果是,妥協的因素很少受到鼓勵。一旦爭議提交給法官,他就被期待作出一個決定,而不是作為在兩個爭議者之間的調解者而行為。”[130]相反,熟人社會中的禮治秩序所秉持的基本秩序觀乃是道義上的崇高性、強者對弱者合理范圍內的同情和忍讓,進而建立一種在包容、隱忍和互利基礎上的地方性社會秩序,“鄉土社會是個‘反訴訟的社會’,因為一切以和為貴,即使是表面上的和諧,也勝過公開實際存在的沖突”[131]。由此,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的展開邏輯必然就會陷入“法治外在秩序”和“鄉村內在秩序”之間嚴重對立的內在困境中,并且難以得到有效的調和。
四、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效果邏輯
司法治理所依托的“以司法正義引領社會正義實現”的內在治理價值遭遇了“社會糾紛的歷史連續性”的質疑難題。由此,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的展開邏輯自然就陷入了“‘基于社會糾紛的歷史延續性’與‘通過司法治理當下解決社會糾紛的妥協性’之間”的內在困境中。與其他治理方式不同,司法治理的具體展開必須努力實現將糾紛事實“格式化”為一種可能的法律事實,以建立糾紛解決在法律層面的“合法性”。但問題在于,“糾紛事實”本身的存在卻是一種歷史延續性的“存在”,這種存在既包括糾紛事實的本身,也包括引發或者促成糾紛事實的各種復雜社會因素和歷史因素等,而要合理地解決糾紛,則需要我們遵從社會情理的脈絡和歷史的脈絡展開“同情式”的理解。由此,司法治理對糾紛解決的效果邏輯必然會陷入司法的“法律效果”和“社會效果”之間、司法的“合法性要求”與“合理性要求”之間難以調和的永恒困境中。而在轉型社會中,兩者之間不可調和的內在困境顯得尤為突出,尤其是司法的社會效果和合理性要求往往難以落實。
就李家與王家之間所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法院對所作出的司法判決必須在兩個基本的層面展開充分考量:
其一,在合法性層面,由于基準性法律事實的模糊或者難以確定,以及由于具體的行政規劃相對滯后等原因,法院對司法判決在合法性層面的考量和建構只能遵從“既定事實”來認定。具體表現為,按照該村村委會對各戶人家宅基地使用面積的規劃,法院如何判斷王家宅基地的使用面積已經“超標使用”了“11米×2.3米”這一行為的性質?依據兩級法院所作出的判決書,法院對于王家宅基地面積“超標使用”的行為:一方面,在行為性質的認定上,王家宅基地的“超標使用”行為(即2004年)明顯先于村委會的事后“規劃行為”(即2008年);且對王家宅基地“超標使用”的行為,即使需要糾正,也應該由村委會通過行政行為來加以糾正,而李家在本案中不具備提出“糾正王家該‘超標使用’行為”的訴訟請求資格。另一方面,在王家宅基地“超標使用”的具體位置的認定上,王家宅基地的“超標使用”為一種“籠統”意義上的“超標使用”,即無法依據明確的法律規定(例如,村委會對該村相鄰過道寬度的具體規劃)來確定王家宅基地的“超標使用”到底是“前院圍墻”存在“超標的事實”,還是“后院圍墻”存在“超標的事實”。同時,法院在本案中也不承擔這一“認定”的具體司法責任。[132]相反,法院認定“王家在原有宅基地基礎之上翻蓋新圍墻”的合法性,卻是基于“既定事實”或者“歷史性客觀事實”,而李家的“強勢推墻”明顯干擾了“王家在自己宅基地基礎之上翻蓋新圍墻”的合法權利。
其二,在合理性層面,盡管依據“道德”或者“熟人社會秩序觀念”等來建構司法判決能增強具體司法判決的合理性,但相對于實在法淵源而言,“道德”和“熟人社會秩序觀念”等非正式法律淵源明顯具有不確定性和內在彈性,法院如果純粹以非正式法律淵源來建構司法判決的合理性,必然可能會遭遇相應的合法性危機。李家自始至終均堅持王家新翻蓋的后院圍墻的外線地基應該縮進“30厘米”的要求,其合理性建構的依據無非就是李家已經使用了“農用拖拉機”,而該運輸工具“無法在與王家相鄰的過道里順利通行”這一客觀事實。而針對這一客觀事實,法院在實質正義的層面又該如何進行考量呢?在調研中,兩級法院的主審法官均強調以下兩方面的考量依據:一方面,法院所作出的司法判決對實質正義的追求必須在堅持充分“合法性”的前提之下。顯然,李家“要求王家后院圍墻縮進‘30厘米’”的訴訟請求,由于缺乏任何明確的法律規定(即該村村委會對相鄰過道寬度的具體規劃),法院在法律層面無法支持。相反,王家后院圍墻既有宅基地的位置,基于某種“歷史性事實”的存在,法院應該予以支持。另一方面,即使法院追求從情理上基于“同情處于‘劣勢’的李家”而“意圖要求處于‘優勢’的王家予以‘退讓’”,從而“讓李家的農用拖拉機可以順利通行”的結果,這種“同情”,法院也只有在“審前調解程序”中才可能“實現”。法院的法官也確實通過諸如給王家講述“六尺巷”等典故來做王家“縮進30厘米”的調解工作,但王家卻基于“李家在使用‘人力板車’的年代,曾多次碰撞王家圍墻”的經驗教訓,堅決不予以退讓。基于此一事實,法院對李家的訴訟請求也基本上只能是“愛莫能助”了。
在上述李家和王家之間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中,面對兩級法院所作的“依法支持”王家訴訟請求的最終判決,李家幾乎絕望地走上了一條“不惜以命相搏”的“所謂‘私力救濟’”的糾紛解決途徑,甚至最終引發了“非正常上訪”。從表面上看,李家所采用的“私力救濟”和“非正常上訪”無疑是直接對抗“司法治理權威”,這所印證的乃是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所遭遇的諸如“司法公信力缺失”和“司法權威式微”等這些抽象性的學術話語。而從深層次來看,李家的訴訟請求因為“于法無據”而不可能得到法院的“依法支持”,但李家無疑是值得同情的,即一種基于其自身處于“劣勢地位”而非基于判決合理性層面考量的“同情”。由此,我們需要進一步追問的是: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國家治理轉型這一頂層設計背景下,面對諸如因社會競爭而處于劣勢地位的李家,對于司法治理所內蘊的“通過司法公正引領社會公正實現”的社會治理價值,我們應該如何給予它一個恰當的歷史性定位?轉型社會中的司法治理又如何才能有效地展開?
在公正形態的劃分上,司法公正和社會公正乃是兩種最重要的公正形態。但是,司法公正不同于社會公正,司法公正是一種合法(律)性的公正、程序性的公正、有限性的公正、普遍性的公正和救濟性的公正等,其中,“合法性”是司法公正的基本屬性;而社會公正在內容和評價標準上則具有多維性,社會公正首先涉及的是通過立法將社會公正轉換為法律公正,進而通過司法程序將法律公正轉換為司法公正。司法治理所承載的“以司法公正引領社會公正實現”的社會治理公正觀,正是依據此邏輯來具體展開的。[133]由此,司法公正與社會公正之間必然存在某種內在的緊張關系,而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的有效展開,則必須正面解決兩者之間存在的這種內在緊張關系。從上述李家和王家之間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案的整體過程來看,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效果邏輯無疑是以司法的合法性來“超越”司法的合理性,以司法的“法律效果”來超越司法的“社會效果”。“法律化尤其是為社會過程引入了行為導向的安定性和穩定性。在關于何為正義與公道的多元化的觀念沖突當中,法規范提供了可靠的、可貫徹的行為指南。”[134]然而,基于“社會糾紛的歷史連續性”這一客觀事實,司法公正要努力發揮引領社會公正實現的目標,司法治理可以通過各種可能的促成雙方“妥協”的方式,以最小的成本最大限度地追求社會公正的實現,從而努力實現司法的社會效果。
就李家和王家之間所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而言,各種促成雙方“妥協”的可能途徑或許都是存在的:首先,在對兩家之間糾紛的實質價值衡量上,李家“對王家新翻蓋的后院圍墻的宅基地,往回縮進‘30厘米’”的訴訟請求所涉及的乃是李家諸如“順利通行”“方便生活”“方便農業生產”等核心價值;而王家“堅持在原有后院圍墻的地基之上翻蓋新圍墻”的訴訟請求所涉及的主要是“宅基地使用權”等核心價值。而在這兩種不同屬性的價值之間,或許依據既有的地方性規范,兩家之間還存在某種可能的“妥協”空間。“地方性規范是一個龐雜的知識體,但其支撐這一知識體的‘骨架’卻是相對清晰的,即‘要給人留活路’的生存原則、‘講情面’的人際互動原則以及內外有別的原則等。”[135]
尤其是對比處于弱勢地位的李家和處于強勢地位的王家,從價值相對性的角度而言,王家堅持“30厘米”和李家要求退讓“30厘米”之間的價值相比較,明顯李家更具有“可理解性”和“道義上的可同情性”。而從雙方價值最大化的角度而言,法院在諸如“審前調解”等準審判過程中努力促使兩家盡可能按照既有鄰里宅基地糾紛解決途徑來化解矛盾,或許是一種更值得社會倡導的糾紛解決方式。相反,與傳統“審前調解”等準審判程序的普遍適用不同,當前法院似乎從“思維經濟”等立場往往更傾向于積極、直接采用“審判程序”來解決糾紛。但是,對于準審判制度在司法程序中的重要性,正如棚瀨孝雄所言,“準審判制度”能夠根據具體狀況表現出很大的靈活性,同時,非制度化的糾紛解決中當事者、第三者的行動也多多少少受到各種社會規范的制約,因而更有利于追求司法的實質正義性和社會效果,甚至更能節約司法審判資源。[136]
其次,在司法治權實現的依賴和司法權威的確立上,在終審法院已經作出支持“王家勝訴”的終審判決之后,基層組織和相關的上級涉事單位所可能掌握的各種治理資源需要完全且充分地圍繞“具體落實終審判決”來展開具體的配置,進而在保障司法公正落實的同時兼顧社會公正的可能實現。在當前我國社會治理體系中,與各種行政治理、綜治辦的維穩治理和鄉村自我治理等治理方式相區別,司法治理雖然缺乏足夠的靈活性和可妥協性,但司法治理一旦通過判決確立下來則具有終局性的特點和屬性,其他治理手段和治理途徑均應該積極配合司法治理來展開,并充分配合司法判決的全面落實。司法對糾紛解決的終局性要求,既是司法權威性的充分體現,也是其他治理方式展開的合法性前提和基礎。“如果當局喪失了合法性,那么法律當局也就喪失了推動人們遵守法律的功能,因此也就無法保證自己的有效運作。”[137]具體到李家和王家之間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案中,在法院的二審終審判決已經作出后,鄉村基層組織、鎮政府、鎮派出所和縣政法委等相關涉事單位應該充分利用各種維穩和化解社會糾紛的資源,全面配合具體判決的執行來展開積極維穩。
從社會治理的整體聯動來看,面對李家在長達兩年半的時間與王家的各種博弈,以及面對法院所作出的終審判決,各涉事單位是否充分地考慮過“通過諸如‘協助李家有限度地改造其住宅結構’”等途徑來幫助李家解決其現實的“順利通行困難”等?針對糾紛本身,雖然法院只能依據法律“在李家和王家之間作出一個‘勝—負’二分”的司法判決,但針對李家的特殊性和李家爭取“過道順利通行”的權利訴求,如何幫助李家有限度地實現其需求則無疑是相關涉事單位需要認真對待的后續問題。畢竟,在既有“鄉村內在秩序”已經面臨危機、“法治外在秩序”尚未確立的治理困境之下,司法治理的“單兵突進”或許在進一步加劇鄉村秩序的失序。“當下鄉村社會的現實結構也不是完全和現代法律體系相匹配,在村落社會還是存在一定的有地方特色的內生秩序,同時也存在國家法律對這些內生秩序的強行改造,甚至踐踏的粗暴打壓。”[138]由此,費孝通當年有關在鄉土中國推進“送法下鄉”之“命運”的判斷,似乎依舊是一把懸在我們頭頂并“揮之不去”的利劍:法治秩序的好處未得,而破壞禮治秩序的弊病卻已先發生!
五、余論
圍繞著李家和王家之間發生的這起鄰里宅基地糾紛案,行文至此,我們或許大致可以得出一個具有普遍性的結論,即在轉型社會中,鄉村治理所遭遇的內在困境,恰恰構成了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發生邏輯;而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展開邏輯,卻遭遇了其自身難以克服的相關內在困境;同時,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的效果邏輯,似乎并沒有能夠有效地化解鄰里矛盾,甚至于在當前轉型時期還帶來鄉村內在秩序的某種“失序”現狀。面對處于各種博弈中的李家的弱勢,某種油然而起的“同情心”讓我們不得不反思,或許,司法治理并不是鄉村治理的優先選擇方式,在社會糾紛的歷史延續性和解決社會糾紛必要的妥協性之間下,司法治理也難以有效地回應鄉村治理中對實質正義的強烈訴求。
然而,在對李家的這種“同情式”理解之上,以及在“全面推進依法治國”的宏大社會背景下,司法治理在鄉村治理中帶來的“實質正義缺失”的治理成本和治理風險又到底應該由誰來承擔呢?在法院作出“支持王家勝訴”的終審司法判決之后,村民、基層領導干部甚至是政法委領導等都紛紛對這一判決表示“私下非議”和“同情”的這一客觀事實似乎已經告訴了我們結論:處于弱勢的李家不應該成為這次司法治理不利結果的全部承擔者。而進一步的問題則在于,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在鄉村社會中的有效展開實際上并不完全取決于司法權威建構的“單兵突進”。縱使司法治理在“類似于本案的糾紛解決”中“成功”地單兵突進,李家也因此承受了轉型社會中司法治理展開所必要的代價,法院仍需要進一步努力的,無疑是通過“個案司法”向社會輸出規則和司法公正。尤為重要的是,如何最大化地降低司法治理所帶來的各種可能的溢出性負面效應和治理風險,并通過各種其他途徑來引領社會公正的實現,以最終推動中國社會治理的法治化轉型。“法治實現了,可以產生這種社會秩序;有了這種社會秩序,法治精神才能穩定和維持。”[139]這于本文而言,或許只是一個“不是結論”的“結論”。
(初審編輯 洪國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