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對第71號指導案例的補強解釋

劉輝[1]

the Guiding Case No. 71

Liu Hui

內容摘要:訴訟當事人在判決前轉移財產的現象屢見不鮮。這是社會信用機制缺失的情形下,民眾以家庭為本位的生活習俗與以個體為規制對象的法律制度之間張力的直觀表現。所以寄望于依靠《刑法》第313條有效解決執行難問題的努力就不必過于固執。第71號指導案例的意圖或許在于,使類型化思維成為涵攝過程的輔助工具;闡釋情節嚴重的拒執行為極端化的表現形式,從而達到“舉重以明輕”的效果。在實務操作中,若忽視“拒執行為起算時間”之前的定語“情節嚴重”,將導致刑法的謙抑性受損。

關鍵詞:拒執罪 情節嚴重 起算時間 類型化思維 謙抑性原則

引言:謹慎適用《刑法》第313條

最高人民法院在2016年12月28日發布的第71號指導案例,意在明確《刑法》第313條[2]中拒不執行判決、裁定行為的起算時間。由于案情的描述未體現出對于企業法定代表人的逃債行為曾采取司法罰款或拘留的強制措施,公眾在不熟悉立法與司法解釋的情形下,可能將一般的拒執行為與情節嚴重的拒執行為、司法強制措施與刑事責任等同視之。在社會信用機制逐漸完善的形勢下,若未采取必要的司法強制措施就直接追究嫌疑人的刑事責任,可能會引發關于刑法適用謙抑性的質疑和對于刑罰工具主義做法的憂慮。“司法實務中存在一個明顯傾向——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的執行手段化。”[3]因此,對適用《刑法》第313條的案例進行比較分析,有利于合理地展現第71號指導案例的示范作用。

第71號指導案例:毛建文拒不執行判決案[4]

(2012)溫平鰲商初字第595號民事判決判令,毛建文返還陳先銀掛靠在其名下的溫州宏源包裝制品有限公司投資款20萬元及利息。在執行過程中,毛建文將其名下浙CVU661小型普通客車以15萬元的價格轉賣,并將所得款項用于個人開銷。平陽縣法院于2014年6月17日作出(2014)溫平刑初字第314號刑事判決:判處其有期徒刑10個月。[5]

在政法委推進法、檢、公聯動打擊拒執行為的司法政策落實之前,法院極少適用第313條,公安部門也擔心執行難案件的信訪壓力被轉移為刑事調查、追捕的壓力,不愿在維護社會治安的重壓下再多生是非,所以法院更多地依賴司法強制措施對被執行人施壓。[6]當政法委協調聯動的功能啟動之后,法院對一批不怕司法拘留、不交司法罰款的“老賴”可以采取收集證據材料、移送刑事起訴的威懾手段。[7]客觀而言,打擊涉嫌拒執罪[8]的行為,對于維護司法裁判的權威、解決申請執行人“贏了官司拿不到錢”的苦惱而言是值得肯定的有力舉措。“拒執罪客觀上要求行為人在有履行能力的前提下實施抗拒執行的行為,而且該行為應達到情節嚴重的程度,而不論行為是否造成實際的危害后果。”[9]但是,基于我國《憲法》所蘊含的規范權力行使,保障權利實現的宗旨,民眾仍舊不能放松對司法機關可能擴張適用《刑法》第313條的警惕。

一、區分財產類拒執案例的具體類型

由于目前的最高人民法院指導案例存在宣示司法政策、重申司法解釋的明顯傾向,所以從案件類型化的視角將《刑法》第313條所指涉的情形進行細致分類,從而減輕在適用法條過程中的理解難度,使類型化思維成為涵攝過程的輔助工具,應當能夠對實踐產生一定的指導作用。基于這一判斷,可以推想到第71號指導案例的意圖或許在于闡釋情節嚴重的拒執行為極端化的表現形式,從而達到“舉重以明輕”的效果。財產給付類拒執案例涉及的債務類型包括商事類債務與民事類債務,在商事類債務案件中涉及企業債務人與自然人債務人,因此在認定情節嚴重的拒執行為時應當在主客觀方面有所區分。

在中國裁判文書網[10]、中國法院網[11]中可以查找到發生在華東地區的8個公訴拒執罪案例,其中,浙江的5個案例中,溫州有2個案例,嘉興、紹興、舟山各1個案例;另外,江蘇徐州有1個案例,安徽有2個案例,發生在蕪湖和宿州。在江蘇與安徽的案例中,嫌疑人被逮捕后,均履行了還款義務,因此被判緩刑。溫州永嘉縣的“陳某甲拒執案”因案外人擔保,被告人被判處緩刑。在舟山的“王開峰拒執案”中,其被逮捕后尚有400余萬元未履行,因此于2015年3月30日被普陀區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年。在紹興市越城區的“謝某拒執案”中,其被逮捕后尚有180余萬元未履行,因此于2013年11月29日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第71號指導案例的判決時間是2014年6月17日,毛建文將15萬元買車款用于開銷,拒絕償還20萬元債務及利息,因此被溫州市平陽縣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通過對比可以發現,第71號指導案例對企業法定代表人逃債、拒執行為展現出更為明確的打擊態勢。“王開峰拒執案”中規避400余萬元債務,“謝某拒執案”中規避180余萬元,均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而毛建文規避20萬元債務,被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因此,最高人民法院公布第71號指導案例的意圖應該是,在2017年以后對類似的企業法定代表人逃債案件從嚴作出裁判。

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于2017年3月16日發布了7個拒執罪典型案例,包括4個拒執罪案例、2個非法處置查封財產案例、1個妨害公務案例。[12]其中,黃某累計領取7萬余元補償款,但拒不履行25萬余元債務,被建德市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奚某單位未履行協助執行義務,將17萬余元企業年金付給奚某,使奚某用該款償還其他債務而未履行152萬余元的判決義務,因此桐廬縣人民法院判處奚某有期徒刑8個月。徐某將兩個賬戶中累計超過764萬余元存款支取消費,但拒不履行200萬元判決義務,因此被蕭山區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1年10個月。張某欠款100余萬元,但2013年貸款18萬元并按月還貸、2014年以15.9萬元轉讓汽車后將款項另作他用、2012年至2016年名下累計轉出220萬元,因此,余杭區人民法院判處其有期徒刑1年2個月,緩刑2年。雖然在網絡上暫時還不能查到相關裁判文書的具體內容,但粗略來看,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公布的案例展現出其下轄基層法院參照第71號指導案例謙抑適用《刑法》第313條的姿態。

表1 華東地區財產類拒執罪公訴案例(2004—2016年)

〔12〕參見嘉善縣法院(2003)善刑初字第311號刑事判決書。

〔13〕參見紹興市越城區法院(2013)紹越刑初字第792號刑事判決書。

〔14〕參見平陽縣法院(2014)溫平刑初字第314號刑事判決。

〔15〕參見劉琬琳:“最高法為打擊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等犯罪行為發布新司法解釋”,同前注〔6〕。

〔16〕參見永嘉縣法院(2015)溫永刑初字第744號刑事判決書。

〔17〕參見劉琬琳:“最高法為打擊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等犯罪行為發布新司法解釋”,同前注〔6〕。

〔18〕饒劍、羅成:“拒不執行法院判決男子獲刑一年”,《大江晚報》2015年5月14日。

〔19〕周東艷:“淮北一女子拒不執行判決、裁定被判刑”,http://www.ahcourt.gov.cn/sitecn/xssp/75939.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3月10日。

在華北地區的11個案例中,河南省的8個案例發生在鄭州、焦作、洛陽、平頂山、商丘、周口、駐馬店和省管縣鹿邑等地,其中5個案例的被告人被逮捕后履行了判決義務或達成了和解協議。在被告人被捕后未履行判決義務的3個案例中,“尹某某拒執案”涉及49萬元債務,事后又增加13萬元債務,2014年9月30日其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張某某拒執案”中涉及10萬元債務,2014年12月17日其被判處有期徒刑9個月;“陳某拒執案”中,其采取多種手段規避給付婚生子的撫養費及前妻應分得的共同財產約15萬元,在2017年1月20日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8個月。對比第71號指導案例來看,毛建文規避履行20萬元債務被判處有期徒刑10個月,而“張某某拒執案”中規避履行10萬元債務被判處有期徒刑9個月,具有外觀上的相似性,但“張某某拒執案”中的刑罰顯得更重。因此,在適用《刑法》第313條時,需要避免選取過于嚴苛的刑罰尺度。

在“陳某拒執案”中,或許因為涉及撫養費等影響基本生存質量的問題,平輿縣人民法院和駐馬店市中級人民法院對陳某判處的刑罰顯然比指導案例所示范的刑罰更重。“如執行標的是作為撫養費、贍養費等申請執行人的基本生活所需的,拒不履行該類性質的執行標的行為應被視為‘情節嚴重’。”[13]由于法院未能掌握陳某行蹤,難以首先適用司法拘留等強制措施,直到移送公安機關網上追逃后才捉獲陳某,所以該案與第71號指導案例存在較大的細節差異,在尋找到類似案例之前難以作出合理的評價結論。

在河北省邯鄲市涉縣人民法院裁判的2個案例中,劉某在被逮捕后履行了16萬余元的債務,在2015年5月19日被判處有期徒刑8個月,緩刑1年;趙某不服經過兩審的民事判決,未償還45萬元債務,于2015年12月16日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在山東省德州市齊河縣人民法院審判的案例中,對魏某某采取第二次司法拘留措施時,因其身體原因未執行,所以其開始規避執行行為;經當地政法委協調對其采取刑事拘留措施后,其作為擔保人履行了50余萬元的連帶債務,因此在2017年1月9日被判處有期徒刑1年,緩刑1年。對比來看,趙某拒絕履行45萬元債務被判處有期徒刑2年是刑罰力度較強的個案。與杭州市中級人民法院在2017年3月公布的案例相比較來看,或許地域經濟差異是影響刑罰幅度的首要因素。

表2 華北地區財產類拒執罪公訴案例(2011—2017年)

〔21〕“王會濤拒不執行判決、裁定案一審刑事判決書”,http://www.110.com/panli/panli_24149441.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3月19日。

〔22〕“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犯罪行為典型案例”,http://zkzy.hncourt.gov.cn/public/detail.php?id=14896,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3月19日。

〔23〕參見平頂山市中級人民法院(2013)平刑終字第176號刑事裁定書。

〔24〕“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犯罪行為典型案例”,同前注〔22〕。

〔25〕參見修武縣人民法院(2014)修刑初字第134號刑事判決書。

〔26〕參見劉琬琳:“最高法為打擊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等犯罪行為發布新司法解釋”,同前注〔6〕。

〔27〕參見登封市人民法院(2014)登刑初字第456號刑事判決書。

〔28〕楊曉、王東紅:“拒不執行法院生效判決平輿一名老賴被判刑”,http://news.hnr.cn/yc/zmd/201703/t20170307_2931415.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3月7日。

〔29〕參見涉縣人民法院(2015)涉刑初字第46號刑事判決書。

〔30〕參見涉縣人民法院(2015)涉刑初字第00139號刑事判決書。

〔31〕鄭偉、黃勇、曹現華:“齊河縣法院判決全市首例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案件”,http://dezhou.iqilu.com/dzminsheng/2017/0223/3408404.s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2月27日。

綜上所述,第71號指導案例對企業法定代表人拒不履行法院判決的財產給付義務的行為做了示范的裁判標準。由于國內不同地區之間經濟發展水平差異較大,所以各地法院在適用第313條的過程中仍舊需要結合本地民眾收入水平來斟酌刑罰尺度。企業逃避債務行為與個人規避履行商業債務行為都會對經濟秩序造成沖擊,但行為主體的差異仍舊是評估社會影響差異的考量要素。對于涉及撫養費、贍養費及拖欠支付工資等關系民生問題的債務,法院在分析行為的情節嚴重程度時不能單純考量數額情況,還需要注意債權人的生存質量受到減損的程度。由此可見,在適用第313條的過程中,應當根據構成要件與行為人主客觀方面的契合程度,作出具有針對性的事實認定結論。

二、甄別各類拒執行為的動機差異

在財產給付類與行為給付類案件中,行為人拒不配合執行措施、規避履行義務的行為存在主觀方面的明顯差異。行為人可能存在低估法律責任的嚴重程度、心存僥幸、惡意抗法與不服判決等心理動機,這使得其主觀方面的差異必須被慎重對待。例如,在上海市某區人民法院2017年3月執結的一起案件中,被執行人租賃農村集體土地辦牛奶廠,因違法轉租土地等原因被國土部門申請執行。牛奶廠的實際控制人并未擔任法定代表人,但執行員在筆錄中及時地固定了相應證據。由于被執行人不認同《土地管理法》等相關規定,所以一直拒絕搬遷牛奶廠。在執行員依法對其采取司法拘留措施后的第二天,被執行人考慮到對其他企業的經營及檔案記錄等因素,指令牛奶廠連夜處置了二百余頭奶牛,履行了遷離該地塊的義務。

在司法執行的實踐中,執行員對被執行人心理動機的評估以及所采取的執行技巧具有明顯的個案化特征。在關注行為之外,看到行為人的個性與處境差異才能夠有的放矢地發揮司法強制措施的威懾作用。例如,在一起執行案件中,執行員將被執行人傳喚到執行局,申請人一方的老人與孩子未吃午飯,一直在被執行人面前哭啼,執行員給被執行人考慮的時限是下午兩點;在此期間,被執行人一直不表態,但到了下午兩點執行員準備對被執行人進行司法拘留的瞬間,被執行人及其妻子立刻表示要履行債務。

在表3中列舉的8個拒執罪案例,分別發生在遼寧省、山西省、甘肅省、青海省、云南省、湖南省、廣西壯族自治區和內蒙古自治區,在6個案例中被告人都為避免承擔更重的刑事責任而積極履行義務。在胡某拒執案中,被告人拒絕履行77萬余元債務,因此,青海省民和縣人民法院判處其有期徒刑2年。在王翼軍拒執案中,被告人將886萬余元賣房款轉給案外人,被沈陽市和平區人民法院判處有期徒刑2年。通過對比可以初步判斷,被執行人在能夠履行義務的情況下通常會盡力避免被追究更嚴重的刑事責任,而法院對履行還款義務的被告人判處1年以下有期徒刑、拘役、緩刑或免予刑罰大致上足以達到震懾被執行人的目的。

表3 欠發達地區財產類拒執罪公訴案例(2014—2015年)

〔32〕參見包頭市石拐區人民法院(2014)石刑初字第8號刑事判決書。

〔33〕參見繁峙縣人民法院(2014)繁刑初字第97號刑事判決書。

〔34〕參見劉琬琳:“最高法為打擊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等犯罪行為發布新司法解釋”,同前注〔6〕。

〔35〕“胡某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一案最終獲刑!”,http://help.3g.163.com/0428/15/0911/22/B390JRIO042800OI.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2月27日。

〔36〕“最高人民法院12月4日拒不執行生效判決、裁定典型案例”,http://www.court.gov.cn/zixun-xiangqing-16209.html,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2月28日。

〔37〕“三例拒不執行生效判決、裁定典型案例”,六盤水市六枝特區人民法院微信公眾號,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3月1日。

〔38〕參見劉琬琳:“最高法為打擊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等犯罪行為發布新司法解釋”,同前注〔6〕。

〔39〕參見荔浦縣人民法院(2015)荔刑初字第50號刑事判決書。

表4中的7個案例都涉及建房、拆房或騰房的問題,分別發生在河南、河北、山西、安徽、江蘇,其中河南省有3個案例。在以農業為主的地區,房屋及土地糾紛是關涉普通民眾重要生活利益的問題,因此調解處理難度大,被執行人寸土必爭、抗爭到底的態度顯得非常堅決。特別是在被執行人不服法院判決、認為處理不公的情形下,被執行人的家人同樣會堅定地對抗法院的執行措施。對于普通農民而言,追究刑事責任對其本人與家人的影響可謂巨大,因此法院在適用《刑法》第313條時需要恪守謙抑性原則。第71號指導案例中的被執行人是企業的法定代表人,其所逃避的是財產類判決義務。因此,在處理行為給付類的執行案件時,如果涉及農民土地或房屋問題,不宜盲目參照第71號指導案例。

在河北省邯鄲市的“王某甲拒執案”中,被執行人不服拆除違法建筑的行政裁定書因此抗拒執行,在發現執行人員數量較多后,其跑入樹林中,但其妻子在房屋中用菜刀刀背致執行人員輕微傷,因此魏縣人民法院判處其有期徒刑9個月。由于在行政主導的國度中,政府有可能從開展思想教育、給予合理補償等多方面做通被執行人的工作,因此法院對被執行人判處實刑未必能夠化解積怨。如果被執行人能夠認錯悔改,那么判處罰金、拘役或緩刑似乎是處理人民內部矛盾的更妥當選擇。在“閆春芝、馬賀田拒執案”中,被執行人認為申請人是托關系辦的土地使用證,因此聯絡親友采取了激烈的對抗執行的舉動,而且拒交罰款、不畏司法拘留;平輿縣人民法院在2014年6月6日分別判處兩名被告人有期徒刑1年6個月,緩刑2年。對比來看,法院對被告人判處緩刑的做法更有利于緩和案外矛盾。

在“耿志小拒執案”中,被執行人以威脅申請人親屬安全等手段抗拒執行,嚴重妨礙四鄰通行,侵害申請人土地權益,因此在對其進行司法拘留無效后,山西省臨縣人民法院于2015年11月30日判處其有期徒刑1年5個月。在“孫才恩拒執案”中,被執行人不僅長期占用叔父的房屋,而且將舊房拆除以抗拒法院執行,體現出強烈的惡意,因此安徽省霍邱縣人民法院于2015年1月8日判處其有期徒刑1年。這兩起案件中的被告人藐視法院權威,因此法院按照對主客觀方面統籌考慮的要求追究其刑事責任,于法于理都容易得到認同。盡管如此,在通過司法強制措施能夠督促被執行人履行義務的情況下,司法機關仍舊需要慎用公訴手段實現執行目標。

表4 行為給付類拒執罪公訴案例(2013—2016年)

〔40〕“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犯罪行為典型案例”,同前注〔22〕。

〔41〕參見平輿縣法院(2014)平刑初字第70號刑事判決書。

〔42〕參見沈丘縣人民法院(2015)沈刑初字第18號刑事判決書。

〔43〕參見劉琬琳:“最高法為打擊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等犯罪行為發布新司法解釋”,同前注〔6〕。

〔44〕參見淮安市淮陰區人民法院(2016)蘇0804刑初第506號刑事判決書。

〔45〕參見魏縣人民法院(2015)魏刑初字第10號刑事判決書。

〔46〕參見臨縣人民法院(2015)臨刑初字第233號刑事判決書。

綜上所述,拒不配合執行措施、規避履行判決義務的行為可能由諸多原因造成,行為人既可能認為缺乏嚴厲制裁的先例,所以選擇激烈對抗的態度;也可能期望僥幸規避法院的執行措施,以避免履行義務造成的經濟損失;還有可能是看重高額的經濟利益,寧愿被判刑也不肯償還債務。對于希望通過違反法律義務來牟利的行為人,法院應當基于證據材料認定其主觀惡意。但是,如果行為人對行政決定或法院判決不服,認為政府的行為不合理或者是因對方當事人相關行為不當而引發糾紛,這就意味著僅靠強制執行措施不能有效化解矛盾。即便采用刑事追責的方式迫使行為人履行義務,仍舊可能對政府與群眾的關系、鄰里關系的和諧造成隱患。因此,在認定情節嚴重的拒執行為時,需要慎重對待行為人的主觀差異。

三、反思刑事追責模式的現實局限

在引導申請人自訴與健全社會信用機制之間比較來看,激活自訴程序有利于解決刑事偵查部門與公訴方追責動力不足的問題,為債權人拓寬救濟渠道;但司法救濟程序與社會信用機制的制約效果之間存在較大差距,健全完善的社會信用機制能夠達致讓人不愿為、不能為的目標,而司法救濟程序只能靠強力威懾讓人不敢為。目前,最高人民法院的點對點網絡執行查控系統與工商銀行等商業銀行、房地產管理部門、出入境管理部門等系統聯網,可以查詢被執行人在相關銀行的存款余額、房地產、出入境等情況。除技術手段外,在社區、農村自治組織中聘任執行信息員等協同治理舉措也可以發揮降低執行成本、提高執行效率的作用。

對于企業拒執案件,合理地調動政府的作用能夠取得事半功倍的效果。例如,在海寧市的一起執行案件中,某鎮企業主拒絕履行支付工傷賠償費用的義務,鎮政府考慮到息訪維穩的需要,與申請人簽訂了債權轉讓合同后向申請人支付了約40萬元的工傷賠償款。一年后,該企業因為營商環境的改變而終止了在該鎮的經營,只能遷到外地辦廠。由此可見,社會聯動、協同治理的合力有利于解決一些僅靠司法強制措施、刑事追責難以解決的“執行難”問題。如果將納入“失信黑名單”的被執行人作為稅務、市場監管等行政部門執法檢查的重點對象,一些失信企業就不會肆無忌憚地抗拒或規避法院的執行措施。

最高人民法院2016年2月25日發布了6個拒執罪自訴案件的典型案例,肯定了在追訴程序上規定公訴與自訴并行的方式對增強執行工作強制性的積極意義。[14]在“郭可存拒執自訴案”[15]中,郭可存經兩次司法拘留仍拖欠工資10.82萬元及遲延利息。2015年12月9日,河南省商丘市睢陽區人民法院判處郭可存有期徒刑2年6個月。針對郭可存拒絕履行給農民工造成生活困難的情況,法院給予劉愛龍等人2萬元的司法救助款。在執行實踐中,對于一些因執行難引發的信訪案件,法院申請使用財政資金給付司法救助款項或者聯系民政部門提供行政救助的做法,確實能在一定程度上解決申請執行人的燃眉之急。

在“李許東拒執自訴案”[16]中,李許東被河南省原陽縣人民法院判令賠償呂某等人交通事故損失11.2萬元。在被禹州市人民法院拘留15日、罰款1萬元后,李許東憑民事調解書取得10萬元保險理賠款,并將其中部分挪作他用。在自訴案件審理過程中,其按照和解協議賠償呂某等人各項損失12.3344萬元。因此,原陽縣人民法院判處其拘役6個月,緩刑1年。該案是最高人民法院2015年發布拒執罪司法解釋后河南省宣判的第一起自訴案件。通過對比可以發現,寬嚴相濟的刑事司法政策是適用《刑法》第313條時應當遵循的基本要求。

在表5列舉的11個案例中,福建省、河南省各有3個案例,湖南省、山東省、江蘇省、浙江省、廣東省各有1個案例。在“溫春義、王樹玲拒執自訴案”中,南京市中級人民法院裁定,撤銷雨花區人民法院不予受理的裁定,由雨花區人民法院受理該案。在“王長芳拒執自訴案”中,因為王長芳下落不明,所以義烏市人民法院與金華市中級人民法院先后裁定不予受理吳惠蘭的自訴申請。這起案件引發了一個值得思考的問題,若執行法院怠于引導申請執行人啟動自訴程序,那么,在證據材料的收集方面申請人將面臨巨大困難,只能向法院申請調取執行檔案卷宗中的證據材料。“在司法實踐中,偵查機關對此罪的偵查,往往是依靠執行階段的證據,實際上是將舉證責任和偵查任務都提前轉移到了法院執行階段。這樣就會出現執行人員在搜集、認定犯罪證據時‘本領恐慌’和對公安機關偵查人員的過度依賴。申請人即使采取自訴方式,也很難通過自身的力量搜集固定犯罪證據。”[17]

在“莊紅瓊等拒執自訴案”中,廣州市增城區人民法院裁定不予受理陳通金的自訴申請。這種不予受理的可能性在自訴案件數量增加的情況下比較容易增強。進而言之,在執行法院支持申請執行人自訴,愿意利用刑事責任威懾被執行人的情況下,法院在審判環節如果對證據材料的審查要求略微寬松,將有損法院的獨立公正形象。“對于拒不執行判決、裁定案件,根據地域管轄的原則,案件可能由原執行的法院管轄,也可能由其他法院管轄。實踐中,大多是由原執行的法院管轄。這極易導致法院不公正地審理案件。”[18]因此,上級法院指定管轄的方式有利于化解執行法院與審判法院之間的角色沖突。

表5 拒執罪自訴案例(2015—2016年)

〔52〕“拒不執行判決、裁定自訴案件案例”,http://www.gnfy.gov.cn/newscontent.aspx?Aid=1107,最后訪問日期2017年3月4日。

〔53〕同上注。

〔54〕參見連城縣法院(2015)連刑初字第222號刑事判決書。

〔55〕“拒不執行判決、裁定自訴案件案例”,同前注〔52〕。

〔56〕參見開封市鼓樓區法院(2016)豫0204刑初130號刑事判決書。

〔57〕參見固始縣法院(2017)豫1525刑初176號刑事判決書。

〔58〕參見湘潭市雨湖區法院(2016)湘0302刑初7號刑事判決書。

〔59〕“拒不執行判決、裁定自訴案件案例”,同前注〔52〕。

〔60〕參見南京市中級法院(2015)寧刑訴終字第17號刑事裁定書。

若想有效制約拒執行為需要“強化執行懲戒系統建設”,“利用各類信息平臺加強對失信被執行人的曝光力度”。[19]在互聯網時代下,利用信息技術手段構建社會誠信機制是從根本上預防拒執行為的重要途徑。“通過專網查詢、查封、扣劃、凍結被執行人的財產,可改變人手不足的現狀,減少大量人力、物力成本。”[20]由于我國政府部門之間的“信息孤島”問題仍舊需要盡快解決,所以,法院在無法充分借助社會信用機制預防被執行人失信、拒執行為的條件下啟動公訴程序或者引導、配合申請人啟動自訴程序,有助于實現順利執結案件的目標。“在當前刑事法治和刑罰人道化理念指導下,最好的預防方法不是采用厲而不嚴或既嚴又厲的刑罰設置,而是采用嚴而不厲的刑罰處罰。”[21]表6中的“民權小喬酒店有限公司拒執案”則代表了申請人與執行法院的愿景,即通過社會信用機制的約束,督促被執行人自覺履行判決義務。

〔61〕參見金華市中級法院(2015)浙金刑受終字第15號刑事裁定書。

〔62〕參見廣州市增城區法院(2015)穗增法立刑初字第6號刑事裁定書。

表6 各類資料宣傳、介紹的拒執案例(2012—2015年)

〔66〕“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犯罪行為典型案例”,同前注〔22〕。

〔67〕“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犯罪行為典型案例”,同前注〔22〕。

〔68〕葉子龍:“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客觀要件研究”,同前注〔20〕,第22頁。

〔69〕建甌法院、葉婧、陳鏗:“建甌法院:公司拒不履行判決老賴法人要追究責任”,http://fj-fy.chinacourt.org/article/detail/2014/07/id/1349689.shtml,最后訪問訪問日期2017年3月20日。

〔70〕蘇明、王畢逸、周雪、吳萬斌:“拒不執行判決‘老賴’或被定罪量刑”,《華西都市報》2014年12月16日。

綜上所述,雖然激活公訴程序與自訴程序能夠在一定范圍內形成嚴厲打擊拒執行為的陣勢,但是在公訴程序中對證據材料的審查力度不應因此而被減弱,否則會引發濫用刑事制裁權力的質疑。自訴程序的激活有賴于執行法院的引導與支持,若執行法院認為拒執行為情節并不嚴重或缺乏受理此類自訴案件的動力,自訴人的愿望仍舊可能落空。在執行法院受理自訴案件的情況下,司法公正形象可能受損的問題亟須獲得必要的關注。由上級法院指定管轄法院的方法,可以使執行案件的法院與審判拒執罪案件的法院得以分離。盡管通過程序制度的安排可以增強對拒執行為的追責力度,但司法成本乃至社會總成本的投入是刑事追責模式面臨局限的重要表現。如果可以通過社會信用機制的構建形成正向激勵與反向約束的有效對接,顯然沒有必要花費過高的成本來啟動司法救濟程序。在社會信用機制的完善尚需時日的情況下,謹慎適用《刑法》第313條是法院在司法成本與司法目標之間實現有效平衡的基本要求。

結語:對“情節嚴重”的類型化認知

全國人大常委會在2002年發布的《關于〈中華人民共和國刑法〉第三百一十三條的解釋》中,明確描述了四種“情節嚴重”的情形。最高人民法院在《關于審理拒不執行判決、裁定刑事案件適用法律若干問題的解釋》第2條,針對該立法解釋中提到的其他“情節嚴重”的情形,列舉了八種典型行為。因此,若忽視“拒執行為起算時間”之前的定語“情節嚴重”,將導致刑法的謙抑性受損。

〔71〕李祖華:“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實證研究”,載《法治研究》2015年第3期。

〔72〕“三例拒不執行生效判決、裁定典型案例”,同前注〔37〕。

第71號指導案例的爭議焦點是“起算時間”問題,即在裁判理由中引用了《民事訴訟法》第111條及最高人民法院《關于適用〈中華人民共和國民事訴訟法〉的解釋》第188條,論證應當將判決、裁定生效之時作為拒執行為起算的時間點。類似的學理闡釋與該案的裁判理由相仿,更多強調從履行判決義務的角度認識拒執行為。如“被執行人、擔保人應按裁判文書的要求不折不扣地履行,若他們采取轉移財產等方式規避執行,最終導致裁判無法執行的,其行為應當認定構成拒執罪,即應從判決、裁定發生法律效力之日起開始計算拒執行為的時間,不以執行機關書面或者口頭通知為前置”[22]。但是,若原告勝訴卻未申請執行生效的判決或裁定,法院即沒有追究拒執行為法律責任的必要性。“根據證據材料,正確判斷‘有能力執行’‘拒不執行’‘致使判決、裁定無法執行’以及因果關系幾方面。不能機械地將時間點固定在某個階段,而應該結合案情,正確推定行為人的主觀心理,遵循主客觀相一致原則。”[23]根據行為判斷主觀態度是可取的方案,但先認定主觀態度再尋找理由的做法則未必妥當。

從主觀方面來看,行為人抗拒或規避執行措施的直接故意是確定“起算時間”的必要條件。按照犯罪預備、犯罪實施的階段劃分觀點來看,在收集證據材料過程中,可以用犯罪預備階段的行為來證明被告人拒執行為的起算時間始于判決、裁定生效之時。“行為人隱藏、轉移、故意毀損財產只要發生在判決、裁定作出之后,都對判決、裁定的不能執行有影響,并且行為人如果在當事人向法院申請執行之前就計劃轉移財產,較之于那些在執行程序開始之后才預謀逃避執行的人,主觀惡性更大。”[24]因此,公訴方或自訴人可提供相關的證據材料,證明應當將判決、裁定生效之時作為個案中拒執犯罪行為的起算時間。

若僅從主觀方面證明拒執行為的“起算時間”,就會引發如何看待“情節嚴重”的問題。拒執罪是純正的不作為犯和情節犯。“對拒不執行判決、裁定罪中的‘有能力執行’,應當采用只需被告人在客觀上具有部分財產或行為能力的判斷標準;情節嚴重并不單指后果的嚴重,而應從手段的惡劣性、影響的深遠性、后果的嚴重性這三方面綜合判斷。”[25]

從客觀方面來看,應當有證據材料證實被執行人暴力抗拒執行,造成惡劣的社會影響;執行法院對被執行人采取司法強制措施后,被執行人仍然拒絕履行義務;被執行人的規避行為導致裁判無法執行,影響申請人基本生存質量等“情節嚴重”的客觀事實。[26]通過從理論上對“情節嚴重”做類型化的解讀,可以降低《刑法》第313條適用過程中的理解難度,克制過度適用刑事追責方式打擊拒執行為的沖動。

《最高人民法院工作報告》顯示,2016年,全國各級法院“共受理執行案件614.9萬件,執結507.9萬件,同比分別上升31.6%和33.1%,執行到位金額1.5萬億元,同比上升54%”;“依法懲治拒不執行裁判行為,司法拘留1.6萬人,追究刑事責任2167人”[27]。由此可見,即便是在執行案件數量增加的情況下,司法強制措施仍應被視為追究刑事責任的前置環節。在實踐中,當事人在判決前已經將財產轉移到親屬或其他關系密切人名下的現象屢見不鮮。這是民眾以家庭為本位的生活習俗與以個體為規制對象的法律制度之間張力的直觀表現。因此,盡管刑罰制裁能夠在一定程度上維護司法執行的秩序,但這一制度安排很難超越“成本—效益”考量等現實條件的局限。這樣看來,不應過度寄希望于依靠《刑法》第313條有效解決執行難問題。健全社會信用機制才是解決失信問題的根本出路。

(初審編輯 方柏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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