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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3 經濟理論證偽的不可能

只要看到一只非黑色的烏鴉,就可以證偽“天下烏鴉一般黑”。但這一點并不適用于對經濟理論的評價。原因在于,我們面對的經濟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系統,其中所有因素都彼此相聯系,任何經濟理論都只可能選擇其中有限的幾個方面進行討論,從而都包含有“其他因素不變”的假設,而這一假設就成了所有經濟理論的“護身符”:所有可能“證偽”某一理論的經驗證據,都可能源于“其他條件”發生了變化。

波普爾論的可證偽性標準

在《猜想與反駁:科學知識的增長》(1962)一書中,波普爾對證偽理論進行了全面闡述。他說:

一個理論是否具有科學性的標準,是它的可證偽性(或可反駁性或可檢驗性)。……可證偽性標準解決的是劃界問題。它的主張是,一個陳述或陳述體系要能被劃入科學之列,必須能夠與可能的或者可以想象的觀察相沖突。……雖然科學標準強調我們的可錯性,但它并沒有就此陷入懷疑論中,因為它也承認,我們能從錯誤中學習,從而知識能夠增長,科學可以進步。[41]

波普爾之所以特別強調可證偽性對于科學的重要性,是因為他一方面完全認同休謨關于證實不可能的觀點,另一方面又反對休謨由此而得到的懷疑論結論。他說,休謨從對歸納邏輯的批判發展為懷疑論,是因為休謨認為歸納邏輯是人類獲得知識的唯一方法,但卻沒有看到使人類獲得知識的是另外一種方法,即他在這本著作中闡述的猜想反駁法。

猜想反駁法

波普爾說,休謨完全是從心理角度來解釋事物之間的聯系,認為人類只能被動地等待客觀事物重復出現之后,才會出于心理習慣而在觀念中把事物聯系起來,因此,事物之間的聯系并沒有任何確定的客觀基礎。

與休謨的心理理論不同,波普爾認為人類在認識自然時并不是被動的,而是主動的,人類關于事物之間聯系的知識,是人類“將規律性強加給世界”而產生的,從而可以是沒有任何邏輯或事實基礎的“猜想”。

人類之所以能夠“將規律性強加給世界”,是因為人類具有“尋找規律性的自然傾向”(inborn propensity to look out for regularities),而這一傾向的最初源頭,是嬰兒出生時對“被喂養、被保護、被疼愛”的期待,這種期待也可以被稱為一種“天生知識”(inborn knowledge)。當然,所有這些猜想都是可錯的,即使是嬰兒出生時就具有的“天生知識”,也有可能是錯的(如嬰兒可能會被遺棄)。

波普爾認為,人類科學知識的進步,就是在對猜想不斷進行反駁的過程中實現的。如果沒有猜想作為起點,科學就不可能起步,而如果猜想沒有可錯性,反駁也就無從下手,科學也就不可能進步。正是基于這一邏輯,波普爾認為,可證偽性(可錯性)是科學的基本前提和標準,猜想是科學的源泉,而反駁則是科學進步的動力。當一個猜想在以反駁它為目的的檢驗中,被新的經驗證據證明錯誤而被拒絕時,為了解釋新的經驗證據就需要提出新的猜想,這時又要設計反駁這一新的猜想的檢驗,進而使這一新的猜想繼續接受更新證據的檢驗。在此過程中,科學就得到了發展。

波普爾借用達爾文“適者生存”的名言說,好的理論就是在不斷經受反駁的考驗之中“生存下來的最強者”(the survival of the fittest),而我們所說的“科學”,就是在某個時點上由這些“最強者”(及其檢驗報告)構成的一個體系。波普爾反復強調的是,任何時點上的這些“最強者”,都仍然只是一種“猜想”,需要時刻準備接受新的經驗證據的檢驗,從而永遠存在被證偽的可能。

經濟體系的復雜性

經濟體系是一個復雜系統。阿蘭·科曼(Alan Kirman)在為《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詞典》撰寫的詞條“作為復雜系統的經濟”(Economy as a Complex System)中,把復雜系統所具有的特征概括為五個方面[42]

(1)相互間直接交往的經濟主體是異質的。

(2)經濟主體獲得的信息及相互交往都是局部的。

(3)經濟主體的行為遵循簡單的拇指法則。

(4)系統的總體行為并非是某個一般性或代表性經濟主體的行為。

(5)系統的總體行為是在個體間復雜的相互交往中涌現的。

這五個方面的特征(以下分別簡稱特征1至特征5)完全適用于經濟體系。亞當·斯密所說的“看不見的手”,非常形象地說明了經濟運行的基本狀態:每個獨立的經濟主體(特征1),完全出于自己的利益、根據自己所掌握的局部信息采取行動(特征2),最后卻創造出了每個人都未曾預期到的良好結果(特征5),即整個經濟呈現出一種良好的秩序,而不是混亂,這就好像是在一只“看不見的手”的指揮下自然而然地涌現出來的。自斯密之后的經濟學,關鍵任務之一就是解釋這只“看不見的手”是如何運行的。

在經濟運行的上述邏輯中,特征2與特征5之間的聯系是雙向的:一方面,整個經濟體系的狀態,是所有經濟主體行為的結果,從而每個人的行為一定會對整個經濟的狀態產生影響,而這種影響并不是確定的(特征4);另一方面,整個經濟體系的狀態,又反過來會影響每個經濟主體的行為。這樣,每個經濟主體在決策時,都必須預測自己所做決策的宏觀影響,然后再根據這一預測結果調整自己的決策;當然,自己的決策調整后,宏觀經濟狀態又會發生變化,所以,經濟主體需要再次調整;這一過程需要不斷重復,直到自己感覺滿意為止。

使問題更為復雜的是,每個經濟主體都非常清楚,其他經濟主體也在同樣做著這種預測、決策、調整的工作,所以,每個經濟主體的模型中,還需要包括所有其他經濟主體各不相同的行為模型。很顯然,這種復雜的關系遠遠超過了個人的理解能力和計算能力,現實中的經濟主體只能采取“拇指法則”(特征3)。

經濟理論的“護身符”

正是由于我們所處的經濟體系是一個極其復雜的系統,處于這個系統中的每個因素都是彼此聯系在一起的,而任何經濟理論都只可能選擇其中有限幾個方面的因素展開討論,以便使我們能夠將有限的注意力集中到這些被認為最重要的因素之上。在此過程中,大量其他因素被忽略,或者被假設不變,或者被假設它們即使變化,影響也不會顯著,這是經濟理論總是包含“其他因素不變”這樣一個限定的原因。

由于“其他”是無窮的,因此,現實與理論預測的不同,永遠可以歸因于“其他因素不變”的假設沒有得到滿足。這樣,必然包含的“其他因素不變”這一限定,就成了所有經濟理論的“護身符”,使得任何經濟理論都不可能被證偽。

丹尼爾·豪斯曼(Daniel Hausman)在為《帕爾格雷夫經濟學大詞典》撰寫的詞條“證偽主義”(Falsificationism)中指出,如果把波普爾所說的可證偽性作為經濟學中知識科學性的標準,那么,幾乎就沒有任何經濟學知識可以算作科學知識了。[43]波普爾自己的論述,實際上就已經隱含地說明了證偽與證實幾乎同樣是不可能的:

我們可能會對接受任何陳述,哪怕是最簡單的觀察陳述感到猶豫;我們可以指出的一點是,每一個陳述都是按照某種理論所進行的解釋,從而都是不確定的。……根本不存在沒有誤解危險,從而完全安全的觀察。(這正是歸納法站不住腳的原因之一。)[44]

由于關于最簡單事實的判斷都是不確定的,我們也就無法得到任何確定的判斷了,而這當然也包括對一個理論是否被“證偽”的判斷。所以,波普爾本人也沒有(當然也不可能)“絕對”地堅持證偽理論。

波普爾證偽理論的真正貢獻

豪斯曼在前述詞條“證偽主義”中說,波普爾在經濟學研究方法論上的貢獻,主要在于對經驗證據和證偽態度的強調,即研究者應主動面對那些不利于自己理論的經驗證據的挑戰,并且愿意放棄那些不能通過證據檢驗的理論,而不在于把證偽作為是否是科學知識的判斷標準。

經濟理論既不可能被證實,也不可能被證偽,并不表明所有經濟理論都具有相同的價值,更不意味著我們可以隨意接受任何經濟理論。經濟理論的最終目的都是指導實踐,從而都需要接受基于實踐(亦即經濟證據)的檢驗。但是,所有檢驗都不可能是嚴格的,都只能是一種近似檢驗,而什么樣的經驗證據才足以“近似地”證實或證偽某一個經濟理論,在很大程度上取決于研究者(或評價者)的主觀判斷。

對于促進經濟學的發展來說,至關重要的是,研究者需要有一個可證偽的科學態度,進而需要高度重視經驗證據的根本性作用。這一點實際上也是波普爾本人特別強調的。他將我們對待科學的態度分為教條態度(獨斷論)和批判態度(批判論)兩大類,把兩種態度下的科學分別稱為偽科學和真科學:

教條態度是指這樣一種傾向,即試圖通過應用和驗證來證實規律,有時甚至幾乎完全忽略反駁;而批判態度則是隨時準備改變它們、檢驗它們、反駁它們、證偽它們(如果可能的話)。這意味著,我們可以把批判態度看作科學態度,把教條態度看作我們前面所說的偽科學態度。[45]

波普爾在這里提到的一點非常重要,那就是,獨斷論除了有時不顧經驗證據而固執地堅持自己的理論以外,有時也重視經驗證據,但常常只注重對自己有利的證據,而忽略對自己不利的證據。在經濟領域這樣的事例非常多,本書第6—8章將要詳細討論的貨幣數量論,就是一個非常突出的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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