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惡之花”:英美現代派詩歌中的城市書寫
- 歐榮等
- 8023字
- 2019-11-29 12:02:39
前言
被西方學界公認為日常生活批判理論巨擘的法國哲學家亨利·列斐伏爾(Henri Lefebvre,1901—1991)在上個世紀三十年代便敏銳地發現現代主義文學的“日常生活批判轉向”。[1]他在《日常生活批判》(1947)第一卷中提出“日常生活”概念是一種現代性問題的征兆,他認為以波德萊爾、福樓拜和超現實主義為代表的現代主義文學率先接近并發現了日常生活世界,但這種“接近”并不是一種“理解”而是“貶低”,不是一種“批判”而是陷入了神秘化抽象化的“直觀”,即要么逃避日常生活,要么默認日常生活,但就是缺少清醒的日常生活批判意識。[2]但在《現代世界中的日常生活》中,列氏修正了自己的看法,強調不應忽視“日常生活在現代文學中的勃發”。[3]他在愛爾蘭現代派小說家喬伊斯(James Joyce)的作品中發現了“日常生活”在哲學意義上的重要性:在喬伊斯的《尤利西斯》(Ulysses)中,“日常生活搶盡了風頭(the quotidian steals the show),為了呈現日常生活的豐富和貧乏,喬伊斯把語言的潛力發揮到極致,包括語言純粹的音樂潛能”;“喬伊斯的敘述把日常生活的每一面從無名性(anonymity)中拯救出來……讀者突然通過文學媒介或書寫文字感受到日常生活”,日常生活不是因為宗教的力量而是由于文字和文學的力量而發生改變。[4]
列斐伏爾正是從現代派文學中受到啟發,完成了“日常生活批判”的哲學轉向。他發現,與技術和生產相比,日常生活是被哲學家遺忘的角落。他要解決哲學與日常生活的關系問題,要哲學回歸到日常生活這個創造性的源頭,通過全新的方式關注日常生活,去重新發現日常生活中“卑賤與繁茂、貧乏與豐碩并存”的創造性潛能,[5]讓日常生活藝術化,恢復日常生活的美學維度,讓日常生活從現代技術和工具理性的異化中解放出來。[6]
列斐伏爾日常生活批判理論的獨特性是與其核心概念“日常生活”的豐富內涵聯系在一起的,在一次訪談中,他把“日常性”和“日常生活”加以區別:
日常性與現代性緊密相關。在列氏看來,在前工業社會的有機共同體中,人的生產活動和日常生活(daily life)融為一體,而現代性的組織化和理性控制則將“日常生活”異化為單調乏味的“日常”(the everyday),因此現代社會的日常生活(everyday life)更多地體現出日常性(everydayness)。[8]日常生活是最為人所熟悉因此也最為人所忽略的社會存在,然而,在列氏的視野中,被異化的現代日常生活既包含著被壓迫的因素也包含著解放的因素,如同黑格爾所說的那樣,“熟知者不一定真知”,列斐伏爾將日常生活視為充滿矛盾及無限創造力的世界;在他看來,“日常生活既不是本真的原始狀態,也不是完全單調與瑣碎的、異化狀態的無意識黑夜,而是永遠保留著生命與希望活力的、但也是處于異化狀態的矛盾異質性世界”;日常生活固然有其頑固的習慣性、重復性、保守性這些“日常性”特征,但同時也具有著超常的驚人的動力論與瞬間式的無限的創造能量。[9]列斐伏爾的“日常生活批判”就是穿透“日常性”的遮蔽去發現日常生活的“創造性”,而這也是英美現代派詩人城市書寫的出發點和創作意旨。
如果說列斐伏爾發現了日常生活的哲學意義,英美現代派詩人則發現了日常生活的美學意義,而美學意義最終服務于生存意義。列氏聲稱把日常生活當做哲學的研究對象,恰是因為其通常意義上的“非哲學”[10];那么,我們可以說,現代派詩人把日常城市生活當做藝術和審美對象,恰因為其通常意義上的“非詩意”、“非審美”和“非藝術”,二者都是為了發現日常生活自身的存在價值。如果說列斐伏爾關注的是“生活的哲學”,那我們可以說現代派詩人關注的是“生活的藝術”。如果說《日常生活批判》一書問世后,“哲學不再輕視具體的日常生活”[11],那我們可以說,在現代詩之后,詩歌不再輕視具體的日常生活,因為總體而言,現代派城市詩人的城市書寫也是對現代日常生活的批判,而此處“批判”一詞,“不單意味著認識日常生活,還意味著改造日常生活”(Critique was not simply knowledge of everyday life, but knowledge of the means to transform it)[12]。如果說哲學家的“日常生活批判”可以達至日常生活的革命[13],現代派詩人的“日常生活批判”則可以達至日常生活的審美化和藝術化,二者殊途同歸。
針對資本主義工業化和城市化發展所帶來的現代文明的焦慮和現代人的異化,英國作家威廉·莫里斯(William Morris)在19世紀便提出要“藝術地生活”,其主張在20世紀英美現代派詩人中得到了熱烈的回應,王爾德(Oscar Wilde)發出驚人之語“不是生活模仿藝術,而是藝術模仿生活”,龐德(Ezra Pound)高舉“日日新”(“make it new”)的大旗,艾略特(T.S.Eliot)呼吁在現代生活中找尋傳統和歷史的意義,史蒂文斯(Wallace Stevens)反復吟唱“事物如其所是/在藍色吉他上改變”。如果說列斐伏爾在《日常生活批判》中發起對現代日常生活的哲學批判,那么我們可以看到,英美現代派詩歌自產生之日起便持續發起對現代日常生活的審美批判,即日常生活的審美化。本研究以“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為主線,探尋英美現代派詩歌中的城市書寫。本研究屬于城市文學和現代派文學的交叉研究,下面筆者就國內外城市文學和現代主義文學的研究成果做一簡單梳理。
在人類文明的發展進程中,文學與城市的關系既久遠又復雜。城市的形成和發展伴隨著城市文學的產生和繁榮,而西方學界將文學納入城市視閾予以研究始于19世紀后期。前期研究主要關注文學的“城市形態學”的價值,到了20世紀30年代,學者們開始關注“城市文學史”的描繪和建構,60年代以后,隨著文化研究的興起和史學領域向社會學的轉向,“文學城市”豐富的知識價值受到其他學科的普遍關注,城市研究與文學研究出現了交叉與滲透的新趨勢,關注點從“文學表現城市形態”轉移至“文學對城市性的表達”。威廉斯(Raymond Williams)在《鄉村與城市》(The Country and the City)(1973)中較早關注文學與城市之間的互動關系,揭示鄉村和城市形象在歷史現實和文學文本中的差異。迪斯(Jim Dyos)和沃爾夫(Michael Wolff)主編的《維多利亞城市:形象與現實》(The Victorian City:Images and Realities,1973)揭示了維多利亞時期的文學對城市形象的再現。杰伊(Michael C.Jaye)等主編的《文學與城市經驗》(Literature and the Urban Experience,1981)文集中有多篇論文探討了文學與城市之間既有“真實反映”也有“想象構建”的復雜互動關聯。現代主義文學的“現代性”與“城市性”日益引起學界的關注,如拜克(Burton Pike)的《現代文學中的城市形象》(The Image of the City in Modern Literature,1981)、提姆斯(Edward Timms)等主編的《虛幻的城市》(Unreal Citie 1985)和萊漢(Richard Lehan)的《文學中的城市:一部知識文化史》(The City in Literature:An Intellectual and Cultural History,1998)從不同側面探討現代主義文學對城市性的想象與表述,派克提出“語詞城市”(word-city)的概念,強調文學的主體性及其對于城市的再現,論述從18世紀到20世紀初的英國文學作品中,“靜止的城市形象”到“流動多變的城市形象”之間的演變;《虛幻的城市》著重探討歐洲現代主義文學對城市經驗的再創造;萊漢將商業城市、工業城市與后工業城市分別與現實主義、現代主義與后現代主義文學相對應,強調文學對城市性的不同想象與表述。新世紀以來,城市文學的跨學科研究趨勢更加突出,哈丁(Desmond Harding)著《書寫城市:城市想象與文學現代主義》(Writing the City:Urban Visiony&Literary Modernism,2003)以喬伊斯和帕索斯的小說為范本,探討現代主義城市文學中的跨文化性和跨歷史性;艾亨(Edward J.Ahearn)著《文學與社會科學中的城市相遇》(Urban Confrontations in Literature and Social Science,1848—2001,2010)體現了城市文學的社會學研究重心的回歸。愛德華茲(Sarah Edwards)等主編的《書寫現代城市》(Writing the Modern City,2012)探討了文學中的建筑、建筑中的哲學以及與之相伴的“現代性”。但上述研究者主要考察的是小說文本,對詩歌文本多有忽略。
西方學界論及現代主義詩歌與城市書寫的研究主要集中在上世紀70-80年代。斯比爾斯(M.K.Spears)的《狄奧尼索斯與城市》(Dionysus and the City,1970)運用尼采的哲學思想探討英美詩歌中“酒神”狄奧尼索斯的象征意義,指出“酒神精神”與城市性是現代主義詩歌的本質特征,該論著理論性較強,但文本細讀不夠。約翰斯通(John H.Johnston)的《詩人與城市》(The Poet and the City,1984)梳理了從十七世紀到二十世紀的英美城市詩歌史,對艾略特、威廉斯等現代主義詩人的城市詩歌僅用一章探討,太過簡略。薇斯露絲(Kristiaan Versluys)的《城市中的詩人》(The Poet in the City,1987)從比較文學的視角探討了1800—1930年歐美文壇從浪漫主義到現代主義的城市詩歌發展,但僅涉及艾略特和哈特·克萊恩兩位英美現代主義詩人。蘭吉(Cecilia Enjuto Rangel)的《廢墟中的城市》(Cities in Ruins:The Politics of Modern Poetics,2010)對歐美現當代詩歌中的廢墟形象進行解讀,也僅涉及艾略特一位英美現代派詩人。
隨著中國城市化進程的飛速發展,國內學界近年來對都市文學的研究漸成顯學,但多是有關中國都市文學的研究,如鄭明主編《當代臺灣都市文學論》(1995)、程光煒著《都市文學與中國現當代文學》(2005)、王進著《魅影下的“上海”書寫》(2006)、王宏圖著《都市敘事和欲望書寫》(2006)、楊宏海著《全球化語境下的當代都市文學》(2007)、李俊國著《都市文學藝術形態與審美方式》(2007)、聶偉著《文學都市與影像民間——1990年代以來都市敘事研究》(2008)等。陳曉蘭是關注外國文學中都市書寫的少數學者之一,其著作《文學中的巴黎與上海——以左拉和茅盾為例》(2006)借用西方學界“語詞城市”(“word-city”)的概念,論證左拉筆下的巴黎與茅盾筆下的上海都屬于語詞城市的范疇,從兩者比較中,探尋相隔半個世紀的中西都市文學意象之間的關系;同年出版的《城市意象——英國文學中的城市》一書從英國現代化早期及工業革命時期城市發展的歷史背景中考察文學與城市的關系,對18-19世紀英國文學中的都市形象及“反都市主義傾向”做了較為深入的分析。其第三部城市文學研究力作《中西都市文學比較研究》(2012)從跨文化的視角,比較分析了古代中西城市觀念的會通與差異,著重以現代轉型時期的倫敦、巴黎和上海為中心,探討19、20世紀早期中西都市文學的“反都市主義傾向”及其對于資產階級和大眾社會的文學再現,呈現了中西作家的現代都市想象和文學再現與其文化傳統的關系。肖慶華著《都市空間與文學空間》(2008)借助空間批評理論探討多麗絲·萊辛對現代都市空間的獨到體驗與獨具特色的書寫策略。上述論著均以小說文本為考察對象。就筆者目前掌握的資料而言,除了陳晞著《城市漫游者的倫理衍變:論菲利普·拉金的詩歌》(博士論文,2010)、唐偉著《空間視域中的弗蘭克·奧哈拉的城市詩歌研究》(博士論文,2012)和汪小玲等著《弗蘭克·奧哈拉城市詩學研究》(2016),國內學界鮮見對英美現代派詩歌中的城市書寫進行專題研究。
20世紀初興起的現代主義運動對世界文學的發展產生了深遠的影響。一個多世紀過去了,對歐美現代主義的研究著作可謂汗牛充棟,不可勝數。筆者曾發文在回顧梳理國內外的現代主義文學研究學術史的基礎上,分析考察歐美現代主義文學研究的新熱點。當代西方學界對現代主義文學的研究更加深入和多元,呈現出“燦爛多姿、異彩紛呈”的局面,主要關注點為:現代主義與東方文化、現代主義與跨藝術批評、現代主義與城市空間以及在“后現代”語境下對現代主義的“再審視”。[14]
伊安·錢伯斯(Iain Chambers)把現代大都市比作對現代性的移動的暗喻。[15]在英美現代主義作品中,都市成為現代主義作家最關注的對象,都市生活強烈地塑造了現代人的情感結構。當現代主義作家將城市作為作品表現的背景時,他們也在不知不覺地構建著一個“想象中的都市”,所以,現代主義作品中的城市書寫不僅是城市文明的產物,也是城市文明的創造者,它們自身就是一個個現代性的符號。如果說對“進步”話語的推敲是貫穿19世紀英國小說的主線[16],那么20世紀的英美現代派詩歌則體現了現代化進程中的城市形象以及現代人對于城市愛恨交織、欲罷不能的矛盾情感。國內已有的英美現代主義文學研究中,雖有一些學者認識到工業文明和城市化對現代主義文學的影響(如李維屏1998,虞建華2004),但大多關注現代主義作家的“反都市主義”、“反工業文明”的一面,對于現代主義文學中鮮明的都市意象,現代主義作家對于都市文明愛恨交織的矛盾情感尚未做出系統和深刻的剖析。
綜上所述,國內外學界以詩歌文本為考察對象的城市文學研究仍比較薄弱,缺乏研究現代派詩歌與城市書寫的創新性論著。本研究關注英美現代主義詩歌對“城市化”的回應,涉及當代現代主義文學研究的三個熱點:現代主義與東方文化、現代主義與跨藝術批評、現代主義與城市空間,從跨學科、跨媒介、跨文化的視角對英美現代主義城市詩歌的主題、策略和意義進行深入、系統的研究,是對已有現代主義詩歌和城市文學研究的有益補充和延伸,有助于豐富我們對現代主義詩歌的再認識,為研究現代主義詩歌提供新的視角,也有助于我們反思中國當下的城市化進程和中國當代詩歌的創作走向,亦可應用于高等院校和研究院所在外國文學、比較文學和文藝批評等領域的教學與研究。此外,我國正處于城市化飛速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在城市迅速擴大、人口急劇增加、物質生活迅速提高的時候,更應該關心現代人的精神生活,而現代主義文學對現代人精神世界的強調和揭示,對個體觀照下城市形象的呈現,有助于我們發掘文學的借鑒意義,思考城市如何能讓生活更美好,因此本研究對我國城市文化建設也具有重要的現實意義。
本研究將城市化進程和城市生活方式作為重審英美現代主義詩歌的視角,探討現代城市文化空間中詩歌從田園模式向城市模式轉變,反映出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審美趣味,體現了“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城市詩學策略。本研究共分四章。
第一章探尋英美現代派城市詩學的三大思想來源,即波德萊爾開拓性的城市詩學、20世紀之交的英國文化藝術批評傳統以及來自東方文化的生活美學。
第二章到第四章根據英美現代主義詩歌城市書寫的不同策略,從“游蕩者”、“出位之思”、“藝格符換”三個方面進行論證。
第二章借鑒本雅明的城市社會學理論對波德萊爾詩歌中“游蕩者”(flaneur)之概念的分析,考察“游蕩者”的形象在艾略特的《普魯弗洛克的情歌》、龐德的《休·賽爾溫·莫伯利》和威廉斯的《佩特森》三首長詩中的體現和演變。“普魯弗洛克”在現實世界和內心世界之間游蕩,莫伯利在一戰前后的歐洲歷史和文化中游蕩,佩特森在美國建國以來的歷史和文化中游蕩;詩人們一方面通過“游蕩者”的所見、所聞、所想,呈現城市景觀,反思城市生活、文化和歷史,反映現代人對機械化、城市化的焦慮,對城市文明既愛又恨、既排斥又深受吸引的矛盾情感;另一方面發掘城市經驗的潛在的想象力,和日常生活拉開距離,把日常生活視為“審美客體”,透過帶有藝術家眼光的“游蕩者”的審美視角捕捉主觀化的平凡生活,把城市個體的生存體驗轉化為審美的藝術經驗,實現日常生活的審美化。
第三章借用德國美學用語“出位之思”(andersstreben),運用西方跨媒介批評的相關理論,以王爾德的《清晨印象》、龐德的《在地鐵站》、貝杰曼的《在西敏寺》、休斯的《疲倦的布魯斯》、威廉斯《偉大的數字》、弗萊切的《輻射》等詩篇作為范本,考察詩人如何借鑒繪畫、戲劇、音樂、電影等媒體的表現性能,發掘跨文化語境下英美現代主義詩人如何吸收中國傳統詩畫中的山水美感意識,通過繁復的意象排列、文字符號的形象變化、聲色光影效果的營造與通感修辭的運用等詩歌技巧,更加視覺化、流動性地呈現普通的日常生活場景,創造出非文字串連性與述義性可以達致的美感,實現詩歌藝術對日常生活的審美超越。
第四章借用古希臘的修辭學術語“藝格符換”(ekphrasis),運用中西方跨藝術批評的相關理論,探討威廉斯的《貴婦人畫像》、葉芝的《麗達與天鵝》、阿爾丁頓的《致一尊希臘的大理石雕像》、史蒂文斯的《彈藍色吉他的人》、斯賓塞的《舒卜拉的埃及舞者》等跨藝術詩與藝術藍本之間的互文性,考察詩人如何繼承發展西方詩歌創作的“藝格符換”傳統,實現從繪畫、雕塑、音樂、舞蹈等非詩歌文本到詩歌文本的跨藝術轉換。不同的藝術文本之間既相互補充又相互消解,從而強化了藝術張力和美感。這些“藝格符換”詩就構成了“藝術博物館”。當我們閱讀這些詩作時,猶如在城市博物館的藝術品中徜徉,從而實現日常生活的審美化。
結語探討英美現代主義詩人的城市書寫對中國當代詩歌創作的借鑒意義,并聯系國內外城市化發展現狀,發掘本研究對城市文化建設的現實意義。我國正處于城市化飛速發展的過程中,我們在城市迅速擴大、人口急劇增加、物質生活迅速提高的時候,更要關注如何提升現代人的精神生活。現代派詩歌對現代人精神世界的強調和揭示,對個體觀照下城市形象的藝術呈現,有助于我們發掘文學的借鑒意義,在城市文化建設中體現審美原則,幫助都市人實現日常生活的審美化,開創詩意而美好的城市生活。
本研究的基本觀點是:
(1)雖然現代派詩人們在城市意識以及藝術傾向上會有所抵牾,但他們的藝術運思大多會與城市化進程對城市文化空間不斷重構交錯應和,由此引發在日常生活中尋找詩情的詩美意識,而城市文化的包容性使得詩人與其他領域的藝術家有更多的交融,城市詩歌呈現出更多跨藝術、跨媒介特征;
(2)對現代派詩人來說,浪漫主義的鄉村樂園已不可復得,那么只有接受城市化的現實,以“游蕩者”的凝視觀物姿態,借助文學藝術的力量,通過文學審美喚起內心的視像;運用繪畫、雕塑、音樂等非語言形式的藝術表現手法呈現最普通的,甚至是“丑”的日常生活圖景,在城市文明的“惡”中找尋美,實現“日常生活的審美批判”。
本研究的基本思路是將城市化進程和日常生活作為重審英美現代主義詩歌的視角,探討現代主義詩歌從田園模式向城市模式的轉變過程中,如何體現了“日常生活審美化”的城市詩學策略;以“日常生活的審美化”為主線,深入詩歌本體,在扎實的文本爬梳、讀解中,體會詩人的現代性心靈困境及其對創作視角、意象和語言技巧等詩歌精神和藝術特征的影響;在將城市維度引入現代主義詩學譜系的過程中,既關注詩歌對城市的反映和再現,更著重考察詩歌的城市想象和構建,以達到“反映城市的文本”與“文本中的城市”的融合與統一。
本研究主要借助列斐伏爾、本雅明、齊美爾等人的社會學理論,錢鍾書、葉維廉、錢兆明、米歇爾、穆里格等中外學者的跨文化、跨媒介、跨藝術批評理論,以及列斐伏爾、哈維等學者提出的城市空間理論,構建相應的城市詩學的理論框架,對現代主義詩歌與城市文化的互動、現代主義詩歌的審美范式和創作原則、現代主義詩歌中的城市意象、城市情感進行闡釋,歸納出論點,在理論指導的基礎上作出具體深入的作家研究和文本分析。
萊漢曾言:“對高度發展和機制復雜的城市的逃避和拒斥,構成了現代主義(印象主義、唯美主義、象征主義)的源泉”[17],拜克把19-20世紀英美現代文學中的城市意象簡化為“大街上的孤寂”(a paved solitude)[18],其觀點在現代主義文學研究界很具有代表性。但筆者認為,面對紛繁多彩的現代主義城市文學,僅用“異化、欲望、孤獨、疏離、反抗”等“反都市主義”的傳統主題去認證,可能就忽視了現代主義城市文本的豐富性和現代人都市情感的復雜性。本研究試圖偏離類似闡釋慣性,重視挖掘現代派詩歌的文本肌理,以歷史化的眼光還原詩歌在它產生的特定歷史、社會、文化場中的藝術獨立性;現代主義城市詩歌反映出與日常生活密切相關的審美趣味,“日常生活審美化”既是現代主義詩人的城市書寫策略,也是詩人為現代人提供的生存策略;此外,運用跨文化、跨藝術、跨媒介的批評理論進行城市文學的研究也是一次較具拓荒性的嘗試。
筆者試圖以此書論證作為“日常生活審美批判”的英美現代派詩歌的城市書寫,但這個論證顯然并非盡善盡美。一個理想的全面論述現代派詩歌城市書寫的研究將是一個更加浩大的工程。筆者從日常生活審美批判和城市詩學的視角解讀英美現代派詩歌,并非有意取代原有的解讀,而是試圖提供一種新的讀解視角。換言之,本書如其他論述歐美現代派詩歌的研究一樣,是需要各方協力而為的龐大工程的一部分,這個大工程就是在中國當代語境下對英美現代主義的“再審視”。由于選題、篇幅和個人學識所限,本研究中詩人和詩作所選難免有所取舍。筆者的取舍是否得當,最終還得由讀者裁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