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美學史
- 王振復
- 24203字
- 2019-11-29 12:07:56
第三節 美學范疇美學命題的“中國”
在印度佛教傳入、中國佛教美學發生之前,作為理論成熟意義上的中國美學范疇群落與美學命題系列尚未建構,這不等于說,在這一歷史、人文時期,沒有任何美學范疇與命題的誕生。諸多哲學、美學范疇與命題,共同做了前期奠基的學術準備。
范疇,希臘語ΚαΤητoρι?的譯義。無論英語category、德語kategorie、俄語категория,還是法語catégorie,都是該希臘文字不離其宗的演變,都指事物種類、類目、部屬與等級。用于數學與哲學,專指范疇與類型。
漢語范字,指模型,如銅范、錢范之類。本來意義的“范疇”,是《尚書·洪范》“洪范九疇”這一命題的縮寫。
就中國美學史的美學范疇而言,它們無疑是思性與詩性相融合的一種美學理性形態。作為思想與思維的映對和統一,是其知識理性的一種美學表達方式。與此相應的美學命題,作為通常具有理性明晰意義的一個詞組或判斷性語組,其理性內容,必呈現一定的美學思想與思維。至于與一定美學范疇、命題相融、相契的哲學范疇與命題,則標志著哲學與美學的“本然”聯系。
自先秦至西漢的中國美學范疇、命題,以及與之相應的哲學范疇、命題,在印度佛教入傳、中國佛教美學發生之前,已經顯示了鮮活而深邃的思性兼詩性的理論生命力。筆者以為,這里簡略論列一些美學(哲學)范疇與命題是必要的。因為,這一系列的美學范疇與命題,往往不同程度上參與了中國佛教美學的建構。
一 八大美學范疇
(一)道
道的本義指道路,此《說文》所謂“所行道也”“一達之為道”。郭店楚簡寫作“”。引申為人生道路之義。先秦道家以道為哲學范疇。楚簡《老子》全文有“道”字凡二十四,如“道恒亡(無)名樸”“返也者,道動也”與“道法自然”等。道的意義有四:萬物本根本體;運化的規律性;人生道德準則;人生理想境界。通行本《老子》所言道,具此四義。楚簡《老子》云,“有狀混成,先天地生。寂兮寥兮,獨立而不改,周行而不殆,可以為天下母”者,道。又說“保此道(指德行)者,不欲當盈”“天道員員(圓圓),各復其根”,等等,都是具有一定美學意蘊的哲學元范疇及其向德行準則的落實。通行本《老子》“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與“故道大,天大,地大,人亦大”之類的論述,都是如此。《老子》第一章所謂“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管子·內業》“不見其形,不聞其聲,而序其成,謂之道”,《韓非子》“夫道者,弘大而無形”,《易傳》“一陰一陽之謂道”,《淮南子》“夫道者,復天載地。廓四方,柝八極。高不可際,深不可測”與“是故至道無為”,等等,凡此道范疇,基本處在先秦道家哲學的思維閾限之中,指自然、本然、無為。道這一范疇,在先秦至西漢的儒家學說中,也有活躍的生命。孔子以“仁”釋“道”,即所謂“人道”。《論語》記述孔子之言,稱“道之以政”“道之以德”,又云“朝聞道,夕死可矣”以及“邦有道,不廢;邦無道,免于刑戮”,等等,一般都具有以仁學內容為主的“人道”思想。《論語》云,“子曰:‘參乎!吾道一以貫之。’曾子曰:‘唯’。子出。門人問曰:‘何謂也?’曾子曰:‘夫子之道,忠恕而已矣’”。孟子倡言“王道”反對“霸道”,大凡是對孔子道論的繼承與發展。《易傳》既在哲學上稱“一陰一陽之謂道”,又從道德教化角度,說“昔者圣人之作易也,將以順性命之理。是以立天之道曰陰與陽,立地之道曰柔與剛,立人之道曰仁與義”。此天道、地道與人道的分立與耦合,是先秦道、儒對立而互補的一個明證。《中庸》說:“天命之謂性,率性之謂道,修道之謂教。”人性是天生的,對人性向善的引領與統馭便是道,以仁道的標準加以人格的修為,便是道德教化。《禮記·禮運第九》又說,“大道之行也,天下為公”。此“大道”,不離儒家道德教化的規范。西漢初年賈誼認為,道與物相接,否則為非道。其本者謂之虛,其末者謂之術。將道分為本、末兩端,不同于先秦老莊,具有西漢初期黃老之學道論的特點。賈誼《新書·道德》有“道德”之說,稱“道、德、性、神、明、命,此六者,德之理也”,邏輯上顯然欠妥,意思倒是明白的。道家一般從哲學本原、本體角度論道,作為哲學范疇,與美學之思具有直接的聯系。儒家一般從倫理學角度說道,作為倫理學、政治學范疇,與美學的聯系自當是間接的。但在西漢黃老之學中,道的哲學與仁學有時是力求融合的。賈誼曾說:
“六美”,實為六“善”,“道者,德之本也”,其余五“美”即為德之末。此善不是美,卻在一定條件下,可以走向審美、影響審美。人格的完善可能導致人格的自由,已經不自覺地觸及所謂“完善之道德倫理趨向審美如何可能”這一重要的美學問題。從董仲舒到司馬遷的道論,具有較多的經學特色是可以肯定的。董仲舒《春秋繁露·王道通三》云:“道,王道也。”該書《循天之道》篇說:“夫德莫大于和,而道莫于中。中者,天地之美達理也,圣人之道保守也。”《史記·太史公自序》說:“夫《春秋》,上明三王之道,下辨人事之紀,別嫌疑、明是非、定猶豫。善善惡惡,賢賢賤不肖。存亡國,繼絕世,補敝起廢,王道之大者也。”這“王道之大者”的“大”,根本、原始之義。可見董仲舒、司馬遷的王道說,與先秦孟子王道說一脈相承。
在中國早期佛經譯本中,往往以“道”這一范疇譯佛教涅槃之義,如《無量壽經》“不信作善得善為道得道”[48]然。又如,以與“道”相契的“無為”“自然”等用詞來譯佛義,“彼佛國土無為自然”[49]等佛教的諸多譯名,如六道輪回、八正道和佛道、道氣(悟道之氣)、道場(成佛之處)、道諦(四諦之一)與道識(正道之智),等等,都以老莊哲學本體之道,來“誤譯”佛教的佛、空、悟和涅槃等義。
(二)氣
在先秦,氣本是一文化學、巫學范疇。氣,甲骨文寫作,指原始先民的文化心靈對河流始而流水洶涌、突然干涸的自然現象的神秘體驗,兼指那種流水忽而洶涌、忽而干涸的神秘自然現象。先民深信“萬物有靈”,原始巫術文化中的氣,是具有靈氣、神異之功的。所謂“萬物有靈”,即“萬物有生”。生是氣的魂魄。在原始巫術中,氣是一種神秘的“感應力”。李約瑟《中國的科學與文明》一書,稱氣這一范疇不能被準確地翻譯,“因為它在中國思想家那里的涵義,是不能用任何一個的詞匯來表達出來的”。《周易》本經的巫筮文化中,尚未出現“氣”這個漢字,用于巫筮的《周易》六十四卦的卦辭與爻辭中,沒有氣字。但在先民心靈中,巫筮之所以靈驗,是因為有靈異之氣參與。西周末年,伯陽父論地震發生的原因,有“天地之氣”說。《國語·周語上》云,“夫天地之氣,不失其序。若過其序,民亂之也。陽伏而不能出,陰迫而不能烝,于是有地震”。《左傳·昭公元年》“六氣”說稱,“六氣曰陰、陽、風、雨、晦、明也”。這是試圖對“氣”加以哲學描述。《左傳·昭公二十五年》說,“民有好、惡、喜、怒、哀、樂,生于六氣”。這是試圖以“六氣”來概括人的六欲的本根問題,實質上,是以“氣”這一范疇來說明人的生命及其心理現象。孔子有“血氣”之論,稱人“少之時,血氣未定,戒之在色;及其壯也,血氣方剛,戒之在斗;及其老也,血氣既衰,戒之在得(貪)”[50]。可見在春秋末年,氣這一范疇,與人的生命意義的結合更緊密了。通行本《老子》說,“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哲學意義的氣,是對萬物生成的哲學認知。在道與萬物之間,形上之道與形下之物得以融通、流轉的中介是氣。《老子》說:“載營魄抱一,能無離乎?專(摶)氣至柔,能如嬰兒乎?”“專氣致柔”的美學意蘊在于,人生命“血氣”的和諧與旺盛,有如嬰兒。《管子·內業》云,“精也者,氣之精者也”。《管子·樞言》又說,“得之必生,失之必死,何也?唯氣”。這是從生命問題著眼,稱氣是生命的根本。生命必以五谷養之,故有精氣即氣說。《易傳》有“精氣為物,游魂為變”說,氣與精氣兩個范疇,在意義上是重合的。莊子云:
人的生死,在氣的聚散之際。這是莊子在生死問題上的達觀態度。莊子首先將氣看作創生天下萬物的本原。普天之下,從自然到社會,彌漫、滲融于一切的,是氣。“通天下一氣耳”這一命題,具有形上的哲學和美學思辨。
孟子有“養氣”說,提倡“志壹”,所謂“夫志,氣之帥也;氣,體之充也。夫志至焉,氣次焉。故曰:‘持其志,無暴其氣’”[52]。孟子大倡人格意義的“浩然之氣”。可見孟子所言氣,從屬于“心志”,偏于道德踐履而哲學思辨性稍弱。
從秦到西漢,《呂氏春秋》持精氣說,稱“精氣之來也,因輕而揚之,因走而行之,因美而養之,因智而明之”[53]。這里,可見出有關精氣與美之關系的哲學思考。在《毛詩序》中,氣問題少有論及。漢初《淮南子》說氣,已與審美有所聯系,稱“夫心者,五臟之主也,所以制使四支(肢),流行血氣,馳騁于是非之境,而出入于百事之門戶者也。是故不得于心而有經天下之氣,是猶無耳而欲調鐘鼓、無目而欲喜文章也”[54]。從莊子關于氣的哲學、美學思辨即所謂“通天下一氣耳”之見,到《淮南子》論心氣與審美相聯系,是從哲學走向美學的重要突破。《淮南子》更有一個重要的“氣美學”思想,是將氣與形、神三者放在一起來加以思考,值得重視:
諸多哲學、美學論著,往往離開氣來談人的生命與藝術審美的形、神問題。《淮南子》可謂思之尤切。一旦離開氣,所謂形神是談不清楚的。拙著《周易的美學智慧》曾經指出,這是一個系統的氣的生命美學觀:
其實,這也是藝術生命本質之美的根元。
與氣范疇攸關的,是《呂氏春秋·盡數》首先提出的“精神”這一范疇,稱“故精神安乎形,而年壽得長焉”。西漢初年,枚乘《七發》言楚太子“有疾”,“精神越渫(按:此應為散),百病咸生”。《淮南子》有《精神訓》篇,指出“魂魄處其宅,而精神守其根”云云,凡言精神,有十余次之多。在中國美學史上,精神范疇并非一個純粹的美學范疇,但它與一系列美學范疇如精氣、神氣、清氣、逸氣、氣韻、神韻以及形神等血肉相連,而且遺響于后代美學。凡此,都源于氣范疇。
西漢董仲舒的美學思想中,氣是一個極富生氣的美學范疇。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所謂“舉天地之道而美于和,是故物生,皆貴氣而迎養之”;《春秋繁露·陰陽義》所謂“天亦有喜怒之氣、哀樂之心,與人相副。以類合之,天人一也”。“一”者,氣。西漢末年,揚雄以玄說氣,稱“玄者,幽摛萬類而不見其形者也”,其《太玄·玄摛》說,“摛措陰陽而發氣”,可見氣從屬于玄,玄乃本原論范疇。但揚雄《檄靈賦》又說“自今推古,至于元氣始化”,可見其玄論未能貫徹到底。當然,氣這一美學范疇成于西漢,還有一個問題是值得注意的,是氣論與陰陽五行說的結合,此勿贅。
氣是中國文化、哲學和美學特具人文思辨與思想個性的一個范疇,其指義為“生”,為文化學意義的“生之哲學”,與傳入的印度佛教以“死”(無明)為邏輯原點的思想、思維體系相悖,一般不宜為漢譯佛教文本所采納。然而正因如此,氣范疇,作為中國本土的一種哲學,在與佛經所宣說的“空”“無生”等意蘊的對比、對照中,顯示出其本在而活躍的文化生命力。
(三)象
在印度佛教入漸中土、中國佛教美學發生之前,道、氣、象三者,是中國美學史最重要的美學范疇。中國美學范疇史,是一個“氣、道、象”所構成的動態三維人文結構,由人類學意義上的氣、哲學意義上的道與藝術學意義上的象所構成。這三者,作為中國美學范疇史的本原、主干與基本范疇,各自構成范疇群落且相互滲透,共同構建中國美學范疇的歷史、人文大廈。”在筆者看來,學者可以在文化人類學、哲學與藝術學這“三維”之際,來研治中國美學及其范疇史。這是因為,一切中國美學的思想與思維問題,都首先或主要地關涉于文化人類學、哲學與藝術學。從本始角度分析,道范疇的提出,側重于哲學;氣范疇發生于原巫文化,側重于文化人類學;象范疇的本根,深植在原古卜筮文化之中。但象范疇,只有在此后的藝術文化中才成長為一個中國美學的基本范疇。這里所謂“基本”,指藝術審美,是人類也是中華古人生命活動與認知、體悟的基本方面之一。
甲骨卜辭的象字,主要寫作(羅振玉:《殷虛書契前編》五、三〇),是動物大象的象形字。東漢許慎《說文》稱“象,南越大獸,長鼻牙,三年一乳。象耳牙四足之形”。殷代中原氣候溫熱,有大象出沒于此,河南安陽殷墟曾發掘出大象骸骨,是為證。羅振玉《殷虛書契前編》三、三一、三有“今夕其雨,隻(按:獲)象”之記。而后代中原氣候轉冷,大象南遷,以至于在中原民人心目中,大象已是老輩里的傳說。至戰國末期,這動物的象已轉化為人文之象:
象從實指動物大象,轉而成為一個重要的歷史、人文范疇,意義非同小可。作為人文范疇的象,并非客觀實有,而是一個“意想者”,指一定的心理意想、記憶、圖景、軌跡或氛圍,包括印象、聯想、想象與幻想等。象是現于心的,正如《易傳》所說,“見(現)乃謂之象”。
《易傳》又說,“形而下者謂之器,形而上者謂之道”,此是矣。那么,在形下、形上之際即在器、道之際,又是什么呢?筆者以為,是象。
象范疇的生成與發展,離不開中華原巫文化。甲骨之兆即經燒灼而生成的龜甲裂紋,在古人心靈中所留下的,便是占驗吉兇的兆象。大致成書于3100年前的《周易》本經,以卦爻符號推演人生命運,其吉兇之兆(《易傳》亦稱為“幾”),就是顯現于人心的象。這是神秘的象意識。《周易》本經卦爻辭中,未見一個“象”字,可是這象意識是存在的。《易傳》云:“易者,象也。象也者,像也。”從文化學、巫學的象,發展到一個具有普遍意義、普世價值的中國文化、哲思與藝術審美的象范疇,這是《周易》的功勞。《周易》巫文化,是培育整個中華民族象思維、象意識、象理念、象情感、象意志與象思維的歷史與人文的溫床之一。
在文脈發展中,先秦老莊論道,與象范疇相契。楚簡本《老子》有道者,“大象亡(無)形”之說。通行本《老子》則稱“執大象,天下往”“大象無形”以及“其中有信”“其中有象”,等等,這與《左傳》所謂“以類命為象”“國無亂象”與“天事恒象”等說法,有所不同。老子所說的象,具有哲學意蘊,近于審美。莊生有“象罔”說。稱黃帝游于赤水之北,登上昆侖向南眺望,回來時,卻把“玄珠”遺忘在那里了。讓“知”“離朱”與“喫詬”尋找都沒有結果。于是,“乃使象罔。象罔得之。黃帝曰:‘異哉!象罔乃可以得之乎?’”[58]所謂“玄珠”,喻道也。“象罔”之所以找到了“玄珠”,其實并不奇怪,是因“象罔”者,“象無”之謂。“象無”猶“無象”,“無象”者,本契于道。老子論道,稱“其中有象”,可見在思維的品格上,此道并非純然形而上者;莊子論道(玄珠)稱道為“象罔”,作為哲學、美學范疇,已純然形而上,的確有思想與思維的推進。
西漢時期,易象說盛行,是西漢經學的重要構成。漢易推重自先秦沿承而來的象數之學。所謂孟喜卦氣說,在于言說四正卦的卦氣與“四象之變”,以及十二月、二十四節氣與七十二候的對應之理。其不離易象,也不棄于自然之象,是以易象來提示自然之象的有所運行,自當具有神秘意味。如冬至,對應于十一月中,對應于坎卦初六爻,其候象依次為:初候,“蚯蚓結”;次候,“麋角解”;末候,“水泉動”。又如小寒,對應于十二月節,對應于坎卦九二爻,其候象依次為:初候,“雁北鄉(向)”;次候,“鵲始巢”;末候,“野雞始鴝”。余皆類推。卦氣說本為占候之說,有些奇異神秘,豈料這里所列舉的七十二候之象,卻是自然之象的呈現與變遷,在無意之中,成為我們關注自然現象特征、變化的一種人文契機,培育了人們對于自然美審美的心智及其靈感,而象這一范疇,確在不知不覺之中,從巫學走向美學。
在佛教中,象作為一個佛教范疇,基于動物之象而喻佛義。象,梵語gaja(迦耶)。傳說佛誕時,有摩耶夫人坐于靈床,有白象噴水。佛經說,象者,普賢之乘騎、歡喜天之神體。《涅槃經》三二有云,“是大涅槃,惟大象王能盡其底。大象王謂諸佛也”。中國漢譯佛經象范疇,與中國先秦原先的象范疇,其義不一而相映對。佛教有一個相范疇,其義不同于象,卻與象具有文脈聯系。在中國佛教美學意境說的建構中,象與相、境等共同參與其間。
(四)生
生這一范疇,也是先秦所培育的一個重要的中國哲學、美學范疇。印度佛教的邏輯原點,是死(無明);中國文化及其哲學、美學的邏輯原點,是生。印度佛教的思辨邏輯,始從死、從煩惱與無明角度,來看待與處理人的生命、生存境遇問題;中國土生土長的文化、哲學與美學,卻是從生、從樂的角度,來看待與處理人的生命和生存境遇問題。這可以期待,生這個范疇,此后在與入漸的印度佛教及其佛學的交往之中,如何嚴重地影響中國佛教美學的建構。它的影響,一點也不亞于前述道、氣與象這三個范疇。
生字在甲骨卜辭中寫作或
,是草木的象形。中國原古文化崇祖而崇拜生命。梁漱溟說:“這一個‘生’字是最重要的觀念,知道這個就可以知道所有孔家的話。”[59]是。《論語》記孔子之言,他的學生向他請教生死問題,孔子的回答是:“未知生,焉知死?”不僅儒家,先秦道家、墨家均重“生”。道家講“養生”,追求個人生命的長存,不同于儒家重祖嗣之說:儒家重群體生命,道家重個體生命。凡人,有兩個生命,煉氣以求長生者,道也;傳宗接代企求血族長存者,儒也。墨家講“節葬”“明鬼”,這講的是死問題,著眼點卻在于生。儒之《禮記》有“事死者如事生”這一著名命題,此是矣。《易傳》云,“天地之大德曰生”“生生之謂易”。“大德”的“大”,甲骨文寫作
,是正面站立的成年男子的象形。“大德”乃“太德”之謂。“大”是“太”的本字。先民以為,人的生殖全賴于男性,“大”,是傳承血脈、子孫繁衍的原生。“大”,有原始、本初之義。“大德”之“德”,通“性”。“大德”即本性。天地的本性是生,這是先民關于天地生成論的重要概括。易理的根本在于“生生”,這是指自然、社會,整個世界以及人類、文化生生不息、無有窮時。《易傳》的生命思想,是中國古代生命哲學、美學的典型。《易傳》說:“精氣為物,游魂為變,故知死生之說。”生命之氣的活著狀態,是謂“精氣”。一旦死去,即變而為“游魂”、鬼氣。按莊生所言,謂氣之“散”,所謂“死”,是魂飛魄散。《周易》重“生”,必然崇祖。祖字在甲骨卜辭中寫作
,簡筆寫作
,表示富于生命之氣的活著的祖先;甲骨卜辭又有一個
字,是
字的顛倒,表示死去的祖先。這就是成語所謂“垂頭喪氣”的本義。《周易》本在算策演卦,為生而不為死,所謂趨吉避兇、逢兇化吉,都在企求生。《易傳》言“生”之處很多,僅有一處說到一個“死”字,所謂“死生之說”,是將“死”僅僅看作人兩次“生”之間一個暫時的中介,強調此岸、世間之生,將死問題輕輕地放在一邊。《易傳》又說:“是故易有太極,是生兩儀,兩儀生四象,四象生八卦,八卦定吉兇,吉兇生大業。”這是帶有原始巫學思想烙印的宇宙生成說,在思想與思維方式上,與《老子》所謂“是故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有所不同,但都強調“生”。《尚書·洪范》有“五行”之說,“一曰水,二曰火,三曰木,四曰金,五曰土”。齊人鄒衍(約前305—前240)“深觀陰陽消息”,創“五德終始”之說,闡五行相生相克之理。其中所謂“相生”,為水生木,木生火,火生土,土生金,金生水。這無異于承認,世間萬物之間的“生生”關系、生命之鏈循環往復,無有窮已。又用“相克”說來加以平衡,所謂水克火,火克金,金克木,木克土,土克水。“相克”是對“相生”的克制,是古人所認同的生態平衡之見。雖然五行“相生相克”說具有明顯的經驗性思維特色,而對“生”的關切與執著,是毋庸置疑的。
要之,生這一范疇,是從氣的思想與思維所衍生而來的。在古人看來,氣是生的形質,生是氣的狀態與功能。這兩個范疇,發展到后代,便有“生氣”“生動”與“氣韻”等范疇,在中國美學史上顯得相當活躍,南朝謝赫《古畫品錄》所謂“氣韻,生動是也”,即是如此。生范疇及整個中華生命哲學、美學,在后代印度佛教入傳之后,引起劇烈的沖突以及在沖突之中的理念、思想的調和,揭開了中國美學的歷史、人文新篇章。
(五)樂
樂的本義,指樂器,引申為音樂、藝術與快樂。先秦的樂范疇,兼具前述四義。樂,甲骨文寫作,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未收錄。
樂這一范疇,在先秦時往往與禮并提,這便是儒家重視禮樂文化的緣故。
《論語·泰伯》云:“子曰:‘興于詩,立于禮,成于樂。’”這是詩、禮、樂三者并論。《論語·子路》云:“子曰:‘……名不正則言不順,言不順則事不成,事不成則禮樂不興,禮樂不興則刑罰不中,刑罰不中則民無所錯(措)手足。’”這是“禮樂”并提,相互制約,成為治理天下、人心的兩翼。所以,《禮記》有“樂統同,禮辨異”的說法。“禮樂”的“樂”,指三位一體的音樂、舞蹈與詩歌。《論語》記孔子“樂則韶舞”,聞韶樂之美而“三月不知肉味”,有醉美之態。孔子申言“克己復禮”“郁郁乎文哉,吾從周”,醉心于禮樂。《論語·雍也》說:“子曰:‘知者樂水,仁者樂山。’”山、水為不同人格的象征。這個“樂”,指審美愉悅,形容詞作動詞用。
先秦與儒家并列的墨家,是“樂”的反對者。《墨子·非樂》云,“是故子墨子之所以非樂者”。“以為大鐘、鳴鼓、琴瑟、竽笙之聲,以求興天下之利,除天下之害而無補也”,“故子墨子曰:‘為樂非也’”。墨子倡言“非樂”,并非反對“樂”本身,而是以為“樂”無實利、無功用。
在年代上,處于孔、孟之際的郭店楚簡論“樂”,不僅與“禮”并稱,而且從“和”的角度加以申說。《尊德義》篇說:“圣,知、禮、樂之所由生也,五行之所和也。和則樂,樂則有德,有德則邦家興。”又說,“德生禮,禮生樂”。先秦儒家論樂,并不把“樂”看作純粹審美的藝術,而是看作治理世道人心的手段,重“樂”,正如重“禮”一樣,是治國齊家平天下的方略、政策。
孟子有“與民同樂”的思想。“曰:‘獨樂樂,與人樂樂,孰樂?’曰:‘不若與人。’曰:‘與少樂樂,與眾樂樂,孰樂?’曰:‘不若與眾。’”[60]在孟子之前,孔子的“樂”觀,尊雅樂而貶鄭聲,以古樂、先王之樂、舊樂為正聲、德音,以今樂、世俗之樂為奸聲、邪音。孟子則以為“今之樂由古之樂”,主張把“樂”從宮廷、王室之中解放出來,成為“與民”“與眾”共同的審美。孟子說:“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61]在中國美學史上,提出“同美”之說。
莊子說:“夫明白于天地之德者,此之謂大本大宗,與天和者也。所以均調天下,與人和者也。與人和者,謂之人樂;與天和者,謂之天樂。”[62]將樂分為人樂與天樂兩類,而尊天樂,稱“故曰知天樂者,其生也天行,其死也物化”,“故知天樂者,無天怒,無人非,無物累,無鬼責”。[63]并且提出“天下有至樂無有哉?”這一問題,其答案是肯定的。莊子說,“至樂無樂,至譽無譽”[64]。“至樂”境界,就是道的境界,消除世俗之樂的境界,無悲無喜的“原樂”之境。“至樂”,似乎有類于印度佛教入漸之后,中國佛教美學的“大樂”觀,不過,前者為“無”而后者為“空”。
戰國末年,荀子禮樂并提。“故樂行而志清,禮修而行成,耳目聰明,血氣和平,移風易俗,天下皆寧,美善相樂。”[65]并對墨子“非樂”說加以駁斥,認為樂之美,“化”“感”之果,“化”性之“惡”而向“善”。又認為天地之間有順氣與逆氣,導致天下治亂,而音樂“正聲”,“感人而順氣應之,順氣成象而治生焉”,“奸聲”則應乎“亂”矣。荀子說,“我以墨子之‘非樂’也,則使天下亂;墨子之‘節用’也,則使天下貧”[66]。是何緣故?因為在荀子看來,如果天下無正聲雅樂,則氣不順而致天下亂。
《呂氏春秋》有《適音》《古樂》《大樂》《侈樂》《音初》與《音律》諸篇。其中《適音》一篇,提出“以適聽適則和”這一命題:“夫音亦有適。太巨則志蕩,以蕩聽巨,則耳不容,不容則橫塞,橫塞則振;太小則志嫌,以嫌聽小,則耳不充,不充則不詹,不詹則窕;太清則志危,以危聽清,則耳谿極,谿極則不鑒,不鑒則竭;太濁則志下,志下聽濁,則耳不收,不收則不摶,不摶則怒。故太巨、太小、太清、太濁,皆非適也。”此“適音”之見,純然審美之論,說的是音聲適度之美,是對音樂審美的生理、心理機制的描述。
《荀子·樂論》,持氣化感應之說,認為“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動,物使之然也”[67]。《樂記·樂本》重申“樂者,通倫理者也”這一命題,于是便有“樂者為同,禮者為異”“禮義立,則貴賤等矣;樂文同,則上下和矣”以及“大樂與天地同和,大禮與天地同節”[68]的結論。《樂言》篇重提“血氣”之說。而《樂象》篇,以“樂”與“象”應,在思想與思維上,較之前的“樂”范疇有了推進。音樂,是典型的審美意象而非審美形象。在《淮南子·原道訓》篇,有“無聲而五音鳴焉”這一命題。此所謂“無聲”者,先秦老子“大音希聲”之“大音”的另一說法,實指“無”。無生有,“無聲”生“五音”之“鳴”,這是道家“樂”生于“無”(道)的傳統美學見解。
適宜于人的身心之本性者為樂。世俗之樂,與佛教、佛教美學意義的對應性范疇,是佛境的“悅樂”“禪悅”等,梵語為Sukha,指入定而樂悅無礙。《華嚴經》有一著名比喻,稱“禪悅”者,有如臨餐之樂,若飯食時,唯愿眾生以禪悅為食,法喜彌滿。禪悅的重要,有如飲食之于人的生命。禪悅之類,悟空、禪寂境界,是對世俗快樂的消解。佛教又有“樂果”說,滅世俗之欲而入于涅槃稱樂果。可見,佛教所倡言的快樂,正與世俗相反。
(六)和
和作為美學范疇,起于飲食。《左傳·昭公二十年》有“和如羹焉”這一命題。“水、火、醯、醢、鹽、梅,以烹魚肉,燀之以薪。宰夫和之,齊之以味,濟其不及,以泄其過。君子食之,以平其心。君臣亦然。”這是從烹飪經驗談“味和”。
《左傳·昭公二十年》云:“先王之濟五味、和五聲也,以平其心,成其政也。聲亦如味,一氣、二體、三類、四物、五聲、六律、七音、八風、九歌,以相成也。清濁、小大、短長、疾徐、哀樂、剛柔、遲速、高下、出入、周疏,以相濟也。君子聽之,以平其心,心平德和。”這是從“味和”推而說“聲”的“和”,進而從天下人“心”的“平”說“德和”,將一系列對偶性范疇,以一“和”字來加以概括,最后落實于“德”之“和”。其美學意義,依存于道德、決定于道德。“德”之“和”在于“心”之“平”,此“心”,并非民氓百姓而為“先王”“君子”之“心”。
《國語·周語下》從人的耳目感官說“和”:“夫耳目,心之樞機也。故必聽和而視正。聽和則聰,視正則明。”《國語·鄭語》又說:“夫和實生物,同則不繼。以他平他謂之和。”這是指生命的和諧狀態。《論語》則有“和為貴”這一著名命題,具有普世價值,亦不乏美學意義。《論語》所謂詩美“樂而不淫,哀而不傷”,實際提倡中和之美。中和的人文理念,在《易傳》中顯得很重要。《易傳》論“和”,其深刻在于從人的生命入手。《周易》兌(讀yuè,悅)卦初九爻辭云:“和兌,吉。”兌初九為陽爻居于陽位,按象數之學爻位說,這是“得位”之爻,故“吉”。吉,便是命運之“和”,得位,亦“和”。因而《易傳》據此發揮道:“‘和兌’之‘吉’,行未疑也。”這是從人的德行角度說“和”,帶有巫的意味。這種和,因為是“吉”的,故令人“兌”(悅)。此兌并非審美愉悅,卻是可以通往審美的。《易傳》又有“保合大(太)和”之說。“大和”者,根本之和,指人之生命、男女、陰陽之和。《易傳》尚“中”。一卦六爻,以初、二爻象地,三、四爻象人,五、上爻象天,是一個天人合一、天人感應的模式。在這一模式中,以人為中,那么這天人合一、天人感應,便具有“中和”的意味。中和是易理的根本。《中庸》云:“中也者,天下之大本也;和也者,天下之達道也。致中和,天地位焉,萬物育焉。”《中庸》此說,與中和的易理極為投契。通行本《老子》,為戰國中期太史儋據《老子》祖本所修撰,體現了這一歷史時期,人們對“和”的理解、領會。《老子》四十二章云,“萬物負陰而抱陽,沖氣以為和”,從陰陽之氣的“沖”即運化角度,來說“和”的哲學、美學意義。《莊子》說《咸池》之“樂”,稱其“一清一濁,陰陽調和,流光其聲”,美妙絕倫。此“和”,具有美學內蘊。正如前述,《莊子》論“樂”推重“天和”說。“天和”者,自然本和,實即道。這是“很哲學”“很美學”的。
《呂氏春秋》也說到“和”:“心必和平然后樂。心必樂,然后耳目鼻口有以欲之。故樂之務在于和心,和心在于行適。”[69]“和心”是一個重要的概念,指人之審美的內在機制與需要,此所謂內適;而音者,聲成文則為音。一般的聲不一定美,只有那些“成文”之音,即符合一定音度、節奏與旋律的聲才可能美,此之謂外適。“何謂適?衷音之適也。”“衷音”者,中和之音。《呂氏春秋》所以說,“以適聽適則和矣”[70]。這是審美意義上的“和”,主、客和諧之謂。《樂記》說“和”之處更多,所謂“則樂者,天地之和也”[71],所謂“大樂與天地同和”[72],這是堅持了先秦老莊關于“和”的哲學與美學的立場。漢初《淮南子》也說“和”:“故大人者,與天地合德、日月合明、鬼神合靈,與四時合信。故圣人懷天氣,抱天心,執中含和”[73]。言說“和”之人文與美德,依然具有先秦《易傳》的口吻。
和是中國文化、哲學與美學極富民族特性的一大范疇。當兩個及以上因素適度地相互蘊含、構成趨于完善或完美結構時,便成事物之和。物我一如、主客統一、天人和諧以及人與自然、人與社會、人與人、人之內心等,都可以達成種種平衡、均衡狀態,都可稱為和。此和一般執著于世俗之有。佛教所謂圓融、澄明以及中道等,皆可為佛教意義之和,此和,畢竟空之謂。萬法蘊含無量佛法,有如種種香末為一丸,眾香熏染,這便是佛教所謂“和香丸”。
(七)美
研治中國美學,有學者持“美”非中國美學史“主要范疇”之見,此非。以筆者有限的閱讀與查檢,可以肯定地說,“美”范疇之于中國美學史,尤其在中國佛教美學史發生之前,早已誕生、成熟。
在春秋后期,據《國語》所記,中國人已有純然美學意義上的美范疇。“靈王為章華之臺,與伍舉升焉,曰:‘臺美夫。’”楚靈王與大夫伍舉同登章華靈臺,靈王贊嘆靈臺的美,這是審美意義上的贊嘆,指形式之美,是一美學范疇,雖然其并未亦不可能對美范疇進行理論闡述。與美范疇相關的,伍舉論美,還同時提出“崇高”這一范疇,所謂“不聞其以土木之崇高、雕鏤為美”。這“崇高”,并非如西方古典美學之悲劇意義上的,與后代所言“壯美”相類。
《國語·楚語上》提出一個關于美的定義:“夫美也者,上下、內外、小大、遠近,皆無害焉,故曰美。”在那個幾乎到處在政治教化、道德倫理意義上說“美”的時代里,這一言述,從“無害”角度析事物形式之美,實為難得。美關乎審美對象的“上下、內外、小大、遠近”,美是有“意味”的“形式”,且以“無害”為“美”,這是深刻的見解。
《論語》一書說“美”之處凡十三。其一,美指道德之善,如“禮之用,和為貴。先王之道,斯為美”[74];其二,指道德意義的人格美、人品美,如“如有周公之才之美,使驕且吝,其余不足觀也已”[75]“子張曰:‘何謂五美’?子曰:‘君子惠而不費,勞而不怨,欲而不貪,泰而不驕,威而不猛’”[76];其三,指服飾、宮室之美,如“惡衣服而致美乎黻冕,卑宮室而盡力乎溝洫”[77];其四,指藝術之美,如“子謂《韶》,‘盡美矣,又盡善也’。《武》,‘盡美矣,未盡善也’”[78];其五,指人體之美及其在藝術中的表現,如“子夏問曰:‘巧笑倩兮,美目盼兮,素以為絢兮’,何謂也?”孔子回答:“繪事后素。”[79]
可見當時在思想、思維上,已經將美、善相區別,并且關注人體之美,如說“美目”顧盼是一種美。
先秦墨子倡“非樂”之說。但其所“非”的,是“樂”之無用而有害,并非否定事物之美及其審美本身。其意是說,美的事物以及審美活動是存在的,人所以“非為其目之所美”,是因為“以此虧奪民衣食之財,仁者弗為也”,故“非以刻鏤華文章之色,以為不美也”[80]。
孟子所謂“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的“同美”之說,在先秦美學史上具有振聾發聵的意義。其立論依據,在于人的五官感覺同一之故,也是孟子所謂“圣人與我同類者”之見的必然結論。孟子指出,“故曰:口之于味也,有同嗜焉,耳之于聲也,有同聽焉,目之于色也,有同美焉”。圣人及一切人眾,“心之所同然者”也。“心之所同然者,何也?謂理也,義也。”[81]孟子的“同美”之說,固然指明“同美”乃由于天下之口、耳、目等相似、相同之故,卻最終歸結于天下之“理”“義”同一。
莊子對美范疇的最大貢獻,是提出“大美”這一概念,說“天地有大美而不言”,“圣人者,原土地之美,而達萬物之理”。[82]“大美”者,原美。生成天下萬物之美的本根,實即道。道,無以言述,《老子》所謂“道可道,非常道”,此之謂“大美無言”。
《呂氏春秋》說“美”,稱“賢不肖不可以不相分,若命之不可易,若美惡(丑)之不可移”[83]。這是強調美的質的規定性。美、惡雖然各具質的規定性,但可以互轉。《呂氏春秋·本味》又談到所謂“肉之美”“魚之美”“菜之美”“和之美”“飯之美”“水之美”“果之美”與“馬之美”種種[84],這些大凡都指具體事物、具象之美,較之莊子所言“大美”,指世俗、經驗層次的美的東西而非美本身。
漢初賈誼稱“德有六美”。“何謂六美?有道、有仁、有義、有忠、有信、有密。”[85]這“六美”的“美”,實指善。但是“六美”之中,又包括道家所說的“道”,賈誼還說,“道者,德之本也”。可見這一“美”的概念,在邏輯、思想上,已具有美的意義,盡管其邏輯顯得并不周致、嚴密。
賈誼又提出他的“六理”說。所謂“六理”,與“六美”并列,指“道”“德”“性”“神”“明”與“命”,六者的邏輯聯系,在中國美學范疇史上特具意義。“理”,指治玉者,所謂“王乃使玉人理其璞,而得寶焉”[86]。加以引申,指石、玉的紋理,有美義。再作引申,有“事之條理”義。《荀子·儒效》:“井井兮其有理也。”再作引申,便是楊倞《荀子》注所謂“理,有條理也”,指井然的人際秩序。賈誼一方面講“六理”為“道、德、性、神、明、命”,另一方面又稱“理”中包含“德”,邏輯上有些糾纏。但在“六美”之說中,又包含了道家對“道”作為美之本原、本體的認知。
在西漢韓嬰《韓詩外傳》中,有“材雖美,不學不高”“雖有良玉,不刻鏤則不成器;雖有美玉,不學則不成君子”之說,這是在肯定自然美的同時,肯定“學”這后天因素而更“美”的意思,啟后世所謂美關乎文、質之辨的思想。
關于美范疇,在《淮南子》中是與丑范疇同時并提的,并且放在“形神氣志”的思維框架之中來加以討論。人之所以“察能分白黑,視丑美,而知能別同異明是非者,何也?氣為之充而神為之使也”[87]。這里重點在于論述氣的本原問題,卻提出一個“視丑美”的美學命題,不自覺地觸及美丑的接受問題。《淮南子》又有“丑美有間”說:
在《淮南子》看來,美丑雖有“間”即區別,卻是主體所“求”的結果。有時求美則美至、求丑則丑至;有時適得其反。是何緣故?因為有時主體之心在于“玄同”,有時相反。這里,《淮南子》作為漢初黃老之學的一個文本,汲取了道家“玄同”(道)的思想。作為黃老之學,它將先秦老子所謂“無為而無不為”的思想,變成了“無治而無不治”,在人文思想與思維上,有一個由內向外的轉遞。當老莊在對美問題作形上之玄思時,怎么也不會想到,漢初《淮南子》關于美,卻同時作玄思、又作為實際問題來加以考慮。結果,漢人的眼光向外而不是心思專注于內,便能發現、肯定外在世界的美。《淮南子·墜形訓》所謂“東方之美”“東南方之美”“南方之美”“西南方之美”“西方之美”“西北方之美”“北方之美”“東北方之美”與“中央之美”[89]的論述,是一明證,其思維模式,顯然源自先秦《周易》八卦九宮方位說。
時至西漢武帝時代,美范疇的演變具有回歸于先秦儒家美學的特點。董仲舒《春秋繁露·循天之道》肯定“天地之美”:“春秋雜物其和,而冬夏代服其宜,則當得天地之美,四時和矣。”該書《同類相動》篇又認為,“天地之美”緣自“命”:“美事召美類,惡事召惡類,類之相應而起也。如馬鳴則馬應之,牛鳴則牛應之”,“美惡皆有從來,以為命”。這是以“命相”與“天人感應”說來解釋美。又提出“化美”之言,《如天之為》篇稱:“故人氣調和,而天地之化美。”并非“人”被“天”定,而是完美的人倫道德即“人氣調和”,具有推助“天地化美”之功。《易傳》云,“天地氤氳,萬物化醇;男女構精,萬物化生”。“化”這一范疇,揭示了萬物潛移默化的性狀與過程。《春秋繁露》說“美”,繼承了“易”的化變思想,又主張“仁之美”在“天”之說。在先秦,“仁”本是一個儒學、倫理學范疇,指人際、人倫關系的和諧。《春秋繁露·王道者三》則說:“仁之美者,在于天。天,仁也。”董子將作為“善”的“仁”,變成了“仁之美”,而且以“天”為美的本原,這是哲學兼美學的解讀,浸透了天人感應以及官方經學的思想。此“美”,實指道德的完善。
董子之后,西漢關于美范疇的討論,很有些特別之處。
劉向《說苑》有關于人的相貌、服飾與道德之關系的討論:“君子衣服中,容貌得,則民之目悅矣”,故“正其衣冠,尊其瞻視,儼然人望而畏之”。這里雖無“美”字,實際所討論的,卻是一個美學問題。《說苑》又說,“智襄子為室之美”,“智伯曰:‘室美矣夫!’對曰:‘美則美矣,抑臣亦有懼也。’智伯曰:‘何懼?’對曰:‘臣以稟筆事君。記有之曰:高山峻原,不生草木;松柏之地,其土不肥。’今土木勝人,臣懼其不安人也”。“室美”本不值得“懼”,然這里“不生草木”“其土不肥”,是謂風水不吉利,故雖“室美”而“懼其不安人也”。
西漢末年,揚雄《解難》說,“大味必淡,大音必希,大語叫叫,大道低回。是以聲之眇者,不可同于眾人之耳;形之美者,不可混于世俗之目”[90]。揚雄認為,“美味期于合口”之美,膚淺媚俗令人不齒。揚雄自視很高,雖然沒有說過類似“美是難的”之類的話,但他所執著的所謂美,是有深度的,從其以“大味必淡,大音必希”說“美”看,實指老莊的所謂道玄之美。
世俗之美,是印度和中國佛教所消解的對象。一部《佛學大辭典》,說盡千言萬語,卻沒有一個條目直接說到美。不過,世俗之美并非不在印度和中國佛教的文化視野之中,而是作為被解構者而“存在”。世俗之美包括藝術美和自然美等,都不是佛教所要肯定的。作為“原美”“本美”的空、涅槃與佛性等本身,確是時時處處作為對立、對應的因素而暫時暫地“存在”著。
(八)文
文,甲骨文寫作(一期“乙”六八二〇)、
(五期“合集”三六五三四)等。徐中舒主編《甲骨文字典》稱,“象正立之人形,胸部有刻畫之紋飾故以文身之紋為文”[91]。金文寫法略似,如
(史喜鼎)、
(利鼎),均象人之文身。這文身,并非是純然的審美,而是蘊含原始意識的圖騰或巫術符號。在美學上,文的意識與理念的人文源頭,固然在于原始圖騰與巫術文化,而作為漸趨自覺的審美意識的表達,在于口頭文學,這又與原始神話有關。在古代漢語中,“文”的意義,近于西文literature(文學)而遠不限于此,其義相應于“人文”或曰“文化”,且兼“天然”義。此《易傳》所謂“觀乎天文,以察時變;關乎人文,以化成天下”。
《國語·鄭語》記史伯之言,稱“聲一無聽,物一無文”,與《易傳》所謂“物相雜,故曰文”義相通。《易傳》有《文言》篇,專釋乾、坤二卦卦爻辭的意義,此文,文飾之義。《論語》記孔子論文之處甚多:“郁郁乎文哉!吾從周”“文王既歿,文不在茲乎”“文質彬彬,然后君子”“行有余力,則也學文”以及“子以四教:文、行、忠、信”,等等,凡此所說的文,大凡指典章制度、善德善行完美的外在表現以及文學之類等意義。《論語》記孔子有“煥乎!其有文章”之說。“文章”的“文”,并非指后世撰作之文,實指君臣、尊卑、貴賤與車輿、衣服、宮室、飲食、嫁娶與喪祭等一切社會政治、倫理、典章與制度。
《國語·周語下》說:“能文責得天地,天地所胙,小而后國。夫敬,文之恭也;忠,文之實也;信,文之孚也;仁,文之愛也;義,文之制也;知,文之輿也;勇,文之帥也;教,文之施也;孝,文之本也;惠,文之慈也;讓,文之材也。”又說:“經之以天,緯之以地,經緯不爽,文之象也。”
這是全面地論說文與敬、忠、信、仁、義、知、勇、教、孝、惠、讓及天地的關系問題,將文提到與天地平齊的高度來加以審視,類于文化之義。有如《左傳·昭公二十九年》所言,“經緯天地曰文”。“經緯天地者”,改造、管理自然、社會以及人自身,這便是文,也就是《易傳》所說的“人文”。《周易》賁卦,卦象,離下艮上之象。此卦三陰爻、三陽爻交錯,陰陽與剛柔相會。《易傳》說,此乃“柔來而文剛”“分剛上而文柔”,便是所謂“天文”。與天文相應,便是“人文”。《易傳》說,“柔來而文剛,分剛上而文柔,故小利有攸往,天文也。文明以止,人文也。觀乎天文,以察時變。觀乎人文,以化成天下”。人文之文,指人對自然(天)的改造與把握,猶如美學所謂“自然的人化”“人化的自然”。從先秦到西漢,文這一范疇,從其由原始圖騰、巫術與神話的氛圍之中衍生之后,先秦時則更多地浸淫于儒家的道德人格之說。前述孔子所說的“文質彬彬,然后君子”,指道德人格與君子形貌、氣質、氣度的溫文爾雅。《荀子·不茍》說:“君子寬而不慢,廉而不劌,辯而不爭,察而不激,寡立而不勝,堅強而不暴,柔從而不流,恭敬謹慎而容,夫是之謂至文。《詩》曰:‘溫溫恭人,惟德之基’。此之謂矣。”[92]至文者,人格的文質與內外和諧狀態,指崇高、典雅、純凈、完善的儒家人格。
文質這一對應范疇,先秦開始用以描述君子人格,又發展為指藝術審美,文范疇亦在其間受到關注與鍛煉。戰國末期《荀子·宥坐》云,子貢觀魯廟北堂,問教于孔子。孔子云:
這里僅僅說到文而未涉及質。而所謂“節文”“貴文”云云,已關乎審美意義的文質關系。韓非子曰:“道者,萬物之所然也,萬理之所稽也。理者,成物之文也。”又說:“和氏之璧,不飾以五采,隋侯之珠,不飾以銀黃,其質至美,物不足以飾也。夫物之待飾而后行者,其質不美也。”[94]韓非以道為物之本然,以理釋文,凡此都與美范疇相勾連,文確是一個審美范疇。
西漢初年,文范疇的美學內涵又推進一步。時人以生于深山的天下名木作比,稱名木本無所謂“文”,因斧斤之功,才得舒其文采。這種關于文的思維方式,有類于爾后之《淮南子》。其文云:“錦繡登廟,貴文也;圭璋在前,尚質也。文不勝質,之謂君子。”[95]重質而輕文,“先質而后文”。雖皆從道德人格論文質,其實是從先秦儒家到西漢經學影響的傳統審美觀之一。在傳統上,顯然旁及先秦墨家“先質而后文”的“非樂”觀。劉向說:周文王接民以仁,所以天下莫不歸仁,這是文德的極致。文,實際是德性的顯現;德性未達,則無文。德(質)主而文次,德決定文。質主天而文主地。文質猶天地,天主地次。
西漢揚雄一方面重質而輕文,《法言·吾子》稱,“女惡華丹之亂窈窕也,書惡淫辭之淈法度也”。另一方面,《法言·修身》持華實即文質相副之說,所謂“實無華則野,華無實則賈,華實副則禮”。《法言·寡見》說:“玉不雕,玙璠不作器;言不文,典謨不作經。”“華丹”“淫辭”為揚子所不欲,顯然主“文質相副”之說。
文作為美學范疇,偏重于對事物形式美的感悟、認知與規范。其初義,始于原古巫文化的人體裝飾(文身)。當先秦儒家以天文、人文并提時,文的意蘊已經歷史地沾溉哲學與倫理學因素。文與天道相連,提升了文的哲學品位;文與人道相系,在人格說意義上,建構起孔子所言君子人格的“文質彬彬”。此后在漫長的中國美學史中,有關文與質的論爭綿綿不息,可謂源遠而流長。
在漢譯佛教中,與文相對應的美學范疇,付之闕如。如將文解為文字之義,則佛經有“文字”與“文字般若”等佛學范疇。《維摩詰經·觀眾生品》持“言語文字,皆解脫相”之見。該經《弟子品》認為,智者以不著文字為解脫,解脫即般若,舍棄文字即般若。般若中觀,舍棄本身亦當舍棄。般若作為實相,本離文字又不離文字。
要之,前文所述八大范疇,為先秦至西漢中國美學史的重要范疇,各自起源于中華遠古文化。與哲學的機緣不同,成熟有先后、內涵存差異,然而,都是中國佛教美學史發生之前,中國美學思想與思維廣泛、深刻的體現。此外,諸如無、有、動、靜、剛、柔、一、多、心、觀、性、情與太極、無極等范疇,亦顯得相當重要,必然給中國佛教美學的發生、發展與嬗變以巨大影響。這八大范疇,往往在漢譯佛典中不同程度地出現,如早期佛經所謂“佛道”“本無”等,都是很活躍的概念。或從相反角度,顯示了其存在的意義。如美范疇,正如前述,世俗、現實意義的美為佛教所消解,美色、美景之類,正是佛教修行所要破斥的對象,而空幻,正是破斥世間一切美丑與善惡、是非的一種境界。假設沒有世間之美,也便無所謂佛教所言空幻。表面看,世間之美為佛教所否定,佛教不信任世俗之美,卻在對美的破斥之際,顯示了美這一中國美學史的原范疇被空幻所否棄而建構的意義。一定程度上,八大范疇的先期存在,是中國佛教美學史的本土的歷史與人文底色,為其定下基調,成為繞不過去的一種語言文字的接引與“障礙”。在印度佛教入漸之初,往往以某些范疇,去“誤讀”佛言,如以“道”稱佛性,以“氣”“本無”稱佛性,等等。
二 五個值得注意的美學命題
從先秦到西漢,尤其在先秦時期,中國美學史出現不少美學命題,這里擇要而簡約言之。
(一)道法自然
通行本《老子》說:“故天大地大道大王亦大。域中有四大,而王處其一焉。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96]
這一老子名言,上承“有物混成,先天地生”“吾不知其名,強字之曰道,強為之名,曰大。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97]之言。其關鍵為一“大”字。
正如前述,這并非大小之大,實為太之本字,有原始、原樸、本原之義。
問題是,所謂“道大、地大、天大、王亦大”,難道此道、天、地與王各為其“大”么?如是,則等于說各具本原。而《老子》的“大”作為本原,并非如西人柏拉圖所說的“理式(idea)”派生萬物,而是宋明理學所說的“月印萬川”“理一分殊”。世間之月確是唯一,明月高懸,只是唯一,別無他者。然世間“萬川”又各具一“月”,便是月之影。朱熹云,“太極”者,理之圓滿。“人人有一太極,物物有一太極。”[98]萬物本原為道(大),道猶皓月當空,萬類無不沐浴其清輝。它只是一個,卻在天下無數川流留下明麗的影子,使萬物個個顯出光輝。因而萬物之美,總源于道之美,卻并非美的分享與消解。萬物之美圓融而俱足,是因為源于道這一本根圓融俱足的緣故。這用《老子》的話來說,叫作“道大,地大,天大,王亦大”。
有一個預設,即什么“法”什么的邏輯關系。
其一,道作為元范疇,具有形上性,然而其并非權威、異己,而是人可以效仿的。道在此岸,不離世間,與人親和;不是對人的強迫,而本于自然的人文尺度。道的世間性,體現在道是人心的安頓與歸宿,這便是徐復觀所謂道者,“以求得人生的安頓”[99]。
其二,盡管道可供效仿而不異于人,而這效仿(法)有一過程。人不能直接與道作終極意義的“對話”,這意味著人的美,永遠無法接涉于道的絕對。人即使經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幾階段,也難以證成絕對意義的道。這以《老子》的話來說,叫作“道可道,非常道”。
所謂“道法自然”,是道的自根自法。本然如此者,道,即為自然。而人,只在經過“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之“時”,才能漸漸接近于道的自然之境,卻并非對道的絕對把握。道莊嚴矜持,可被向往,可遠觀而不可被褻玩。道的確不是宗教的權威與偶像,它無比崇高、冷峻而深邃。
(二)致虛極,守靜篤
通行本《老子》第十四章說:“致虛極,守靜篤。萬物并作,吾以觀其復。夫物蕓蕓,各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100]
其一,這一命題,為道預設了一個邏輯原點即靜。道作為“根”,灌注生氣于萬物,是謂“蕓蕓”之本因。萬物以道為本根,原本為靜。世間萬物生成即道的展開與物化之動,由道之本靜所推動。不靜,不足以為動,動極即“萬物并作”,積聚“復歸其根”之力;不動不足以為靜,這便是“復命”。靜而趨動,動而復靜,這是道的大化流行。道不能不生萬物,為“本靜”之消解;亦不能不由萬物復于“本靜”,此之謂“大曰逝,逝曰遠,遠曰反”。
其二,道不僅“本靜”,而且“虛極”。因靜而虛,因虛而靜。虛極者,“大象無形”“無狀之狀”。虛者,無也,所謂“是故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是矣。無是什么?《老子》說:“視之不見,名曰夷;聽之不聞,名曰希;搏之不得,名曰微。此三者不可致詰,故混而為一。”[101]從現象學解析,假定世界一切經驗的事物現象與人的意識、理念,都可以拿走,都放在“括號”里,那么該世界還“存在”什么?答曰:還“存在”一個“無”。無即“存在”。[102]無即“虛無”,并非“虛空”,亦非“空幻”。無屬于道學范疇,不是佛學范疇。《老子》稱無、言虛,言靜而不言空,這是道學與后世佛學的根本區別之一。
其三,道即靜且虛,而復便是道的本然。道、靜、虛為體,復、動為用,體用不二。這里“復命”的命,非指命理,指必然,指人力、人為不可違逆的“道”即本然復按周易復卦卦象為,一陽息生于初,“一陽來復”之謂。可見此復,言說道往來不息的生機。
其四,道且靜且虛且復。更關鍵的,是“致虛極,守靜篤”這一命題所強調的,是“致”“守”二字。道本無所謂目的,而論道卻有指歸。無疑,這一命題是就人生道路問題而言的。
就人而言,人致于、守于道,在于自由,在于順其自然,趨向于“素樸而天下莫能與之爭美”的人格理想與人生境界。問題是,這理想、境界往往難以趨赴與達到,人往往本然地難以回到他那“虛極”“靜篤”的精神故鄉。人是這樣的一種文化“動物”,他創造文化,告別原樸與蠻野,在本質對象化而創造美的同時,也在異化自己的本質。就人而言,審美與反審美,因為是背反的,所以是同時進行、同時實現、同時解構的,反之亦然。在現實中,人對于不同歷史與人文層次的超拔與墮落,是人的宿命。這種宿命,人能夠逃避么?這是老子也是莊子哲學、美學的追問。
牟宗三說,《老子》的這一著名命題,實即提倡“無為”,便是“無為而無不為”,其反面是“造作”。
“造作”所造成的精神痛苦有三:一、感官刺激的痛苦。《老子》所謂“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聾,五味令人口爽,馳騁田獵令人心發狂,難得之貨令人行妨”。魏源云,“爽,差也。謂失正味也,視久則炫,聽繁則惑,嘗多則厭,心不定故發狂,不知足以取辱,故行妨”。[104]二、心理的痛苦。喜怒哀樂,人之常情。而老子以為,此亦痛苦。故應“不以物喜,不以己悲”,“寵辱不驚”,體現于藝術審美,實乃“聲無哀樂”。三、“意念造作”之痛苦。這便是牟宗三所謂“意底牢結”,“一套套的思想系統,擴大說都是意念的造作”。[105]“意底牢結”,Ideology(意識形態)的別譯,這是就社會的一些偏見而言的。破除“意底牢結”,在牟宗三看來,便是“致虛極,守靜篤”。
(三)大音希聲
通行本《老子》云:“大白若辱,大方無隅,大器晚成,大音希聲,大象無形,道隱無名。”
以通行本、楚簡本與帛書本《老子》相比較,這一描述道的一系列命題,意義大同小異,除所言“大白若辱”比較難解外[106],一般是好懂的。正如本書前述,這里的所有“大”字,均指原始、原樸之義。“大白”“大方”“大器”“大音”與“大象”,即“原白”“原方”“原器”“原音”與“原象”的意思。所謂“大音希聲”的“大音”,指原樸之音,它當然是“希聲”即無聲的。按《老子》所謂“是故天下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這一見解,音樂之聲為有,有生于無。無,即“大音”。學界有人往往以“最大的聲音是聽不到的”(意思是:“最大的聲音”震耳欲聾,故“聽不到”)之類來釋“大音希聲”這一命題,非。其實,“大音希聲”與這一論述中的其余同列命題一樣,都在反復強調道之美、無之美的道家美學思想。原樸的白,好像黑一樣。既然是原樸之道,無所謂白還是黑。原樸之道,無所謂方圓。原樸之器,是原本意義的“原器”,總有待于完成(晚成),實際指有待于成器的原樸之道。原樸之象,是一種無(無象之象)。總之,道作為存在,無以名之。
(四)美之為美
通行本《老子》說:“天下皆知美之為美,斯惡已;皆知善之為善,斯不善已。”[107]
按學界一般理解,這里以美與惡對、善與不善對,可見老子所謂美,非道德意義之善,為一美學范疇而無疑。此惡既與美對,實指丑。陳懿典《老子道德經精解》云,“但知美之為美,便有不美者在”。陳鼓應將老子此句釋為,“天下都知道美之所以為美,丑的觀念也就產生了;都知道善之所以為善,不善的觀念也就產生了”[108]。如是之解,似有理據。
可是,既然《老子》已經認識到美、丑的觀念是相對、相應而相隨的,又為何不直接說丑而要說惡呢?此惡,難道真的是丑么?
其實,《老子》關于“美之為美”的言述,是一思想敏銳、深刻而振聾發聵的美學命題。《老子》以道的玄思所提出與追問的,并非“美的東西”,而是一切“美的東西”何以為美這一根本問題。
從《老子》所謂“道可道,非常道”這一懷疑主義哲學、美學命題與思想來加以分析,《老子》所謂“美之為美”這一段話的大意是:如果天下的人都懂得美之所以美,善之所以善,那就“惡”(糟糕)了。因為所謂“美之所以美”“善之所以善”,指的是對于“原美”“原善”的追問,這在《老子》看來,豈能人人“皆知”?《老子》對道的可知性,是懷疑的。“美之為美”這一追問的意思是,試圖直探美學意義的“常道”但不可能。《老子》對“知”是懷疑而不信任的,因而有“絕圣棄知”之類的話。“棄知”實為必然。企望“皆知”于美之根本,不免背“道”而馳,南轅北轍。[109]
《老子》能提出“美為之美”這一命題,證明戰國時人關于美的問題的思考,已經觸及美的本原、本體問題。
(五)非言非默
《莊子·則陽》屬于《莊子》雜篇,學界一般以為由莊子后學所撰。這一道家語言哲學命題的深邃意義及人文影響的重要性,不言而喻。
考整個中國美學史以及中國佛教美學史,言意之辯,一直是其核心思想與思維的問題之一。在中國佛教美學史發生之前,這一哲學、美學的思辨及其成果,尤為值得加以注意。
發掘于1993年10月的楚簡本《老子》,作為迄今所發現的最古的《老子》抄本,其思想與思維,顯然更接近于由春秋末年老聃所撰寫的《老子》原本,其哲學、美學思想的古樸與原始,表現在沒有像通行本《老子》那樣,具有諸多玄虛意義的命題。諸如“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與“道可道,非常道;名可名,非常名”,等等,都是楚簡本所沒有的。應當說,楚簡本《老子》關于言意之辨,沒有發表尤為值得重視的見解。而通行本《老子》的語言哲學與美學的懷疑主義很強烈,它對語言抱不信任的哲學、美學態度是顯然的。然而《老子》五千言,不是字字句句在不斷言說“道”么?《老子》處在自相矛盾與尷尬的人文境遇之中。《老子》思想的殘酷與冷峻,將其自己無情地放在永遠受審判與懷疑的地位,把自己放在“括號”里“懸置”起來了。這便是說,關于絕對真理與絕對美,人是無以言說的,一旦言說,它總是不“在”,這便是所謂“語言者,思想之牢籠”。然而又不得不不斷地加以言說,否則,又何以證明絕對真理與絕對美是一個“在”呢?這又是所謂“語言者,精神之家園”。
雖然通行本《老子》認為“道”(絕對真理)無可言說,但在年代稍后于通行本《老子》的《易傳》中,情況卻有了改變。《易傳》所謂“書不盡言,言不盡意”這一命題,包含了對人類書寫、言語揭示真理意義的肯定與尊重。《易傳》有“圣人立象以盡意”的語言哲學與美學命題,這強調了漢代經學語言哲學的歷史、人文之門。《易傳》的這兩個命題是并存的,是因為《易傳》作為先秦儒家著述,又吸取道家哲學、美學思想與思維之故。
《莊子·則陽》說:“道物之極,言默不足以載。非言非默,議其有極。”[110]這一段言論的要義在于,就道即“物之極”而言,言說和沉默(不言說)都不足以表達。既不言說又非沉默,此論“道”之極致。
在語言哲學與美學觀上,《莊子》這一論述,有執取“中道”的特點。其思維方式,讀者可以在魏晉玄學的言意之辯以及中國佛學中再次見出,而與漢代經學的思維方式不同。
作為官方哲學的漢代經學,成就很高,而其思維特點可以用既煩瑣又豐富來概括。漢人做學問往往皓首窮經,尊經是其傳統。古文經學,宗“無一字無來歷”之則;今文經學,宗“無一字無精義”之則。尤其經學中的易學,諸如卦氣說、納甲說、八宮說、互體說、五行說、爻辰說、飛伏說、陰陽升降說與十二消息卦說,等等,竟鋪天蓋地,千言萬語,競相言述易理。人們注讀五經,愈說愈繁,連篇累牘,不厭其詳,堅信語言、文字可以窮盡真理。如儒生秦恭注解《尚書·堯典》“曰若稽古”四字,竟然繁言三萬。班固《漢書·藝文志》說,儒經“博學者又不思多聞闕疑之義,而務碎義逃難,便辭巧說,破壞形體,說四字之文,至于二三萬言,后進彌以馳逐。故幼童而守一藝,白首而后能言”。
與經學煩瑣相應者,是漢賦的華麗文章,大肆鋪陳其事,渲染盡致。城市繁華,商貿發達,物產豐饒,宮殿崔嵬,服飾奢美,逐獵聲勢喧天與歌吹的歡暢淋漓,等等,一齊奔涌于筆端,拋卻了先賢孔子“繪事后素”的古訓,用如椽之筆,摹寫賦家之心,以圖囊括宇宙,總攬人物。經學與漢賦的語言哲學與思維方式,具有同一性。
經學煩瑣,在炫耀學者有學問;漢賦繁麗,是宣說詩人具才情。
在理性上,兩者都堅信真理與美,存在于語言、文字之中。這是《易傳》所謂“圣人立象以盡意”的漢代版。其審美心態,在不甘于靜默;它所認同的世界,是喧鬧、宏富、多嘴多舌的,而不是一個沉默無言的世界。
這種語言哲學及其思維方式,在印度佛經以及中國佛學中也不缺乏,它嚴重地影響中國佛教美學思想與思維的建構。
五大美學命題,皆為道家美學范疇,是后代中國禪宗美學范疇與命題的思想資源之一。可以見出,這也是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美學不可抹煞的“中國元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