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漢魏兩晉南北朝佛教美學史
- 王振復
- 12129字
- 2019-11-29 12:07:56
第二節 文化智慧的“祛魅”與原始道儒墨美學理念
春秋戰國之時,以道、儒與墨為代表的先秦諸子,完成了從原始巫學向子學的“祛魅”。從天人感應的人文迷氛之中解放與提升的天人之學,雖具有“天命”的思想,卻不是純粹、典型與成熟的宗教意義上的。從東方原始巫學“降神”而兼“拜神”的人文氛圍中,生成與肯定的,是人力、人為以及順其自然的思想。道家的自然哲學、儒家的仁學(倫理之學)與墨家的思辨邏輯之學等,共同締造中國美學的人學之基,成為印度佛教入漸、中國佛教美學發生的重要人文準備。
先秦老莊的自然哲學,實為“精神自然”的哲學;孔子仁學與孟子心學所發現與修持的,是人的世俗心靈;墨子對中國美學的貢獻,除其“節用”“非樂”與“兼愛”等說之外,主要是關于名實問題的所謂辨學,亦屬于世俗心靈這一文化主題而偏重于邏輯思辨。
無論原始道、儒還是墨的學說,在先秦“心性”之學這一點上具有共通性。道家偏于關注人的心性的“自然”層次;儒家偏于倡說人的心性的“人為”課題以及心性的道德修養與踐履;墨家在求實利的前提下,以“名”為基本范疇,偏重于天、人及其關系的邏輯思辨。先秦文化,以道、儒、墨三家為主要代表。它們作為中華“前美學”的人文“祛魅”,都在天人關系的人文思維框架中,執著于心性的解放、規范與疏理,共同開拓深遠而燦爛的美學精神的蒼穹。
一 巫:在神與人之際
德國著名學者卡爾·雅斯貝爾斯(Karl Jaspers)的“軸心時代”說認為,“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間所發生的精神過程,似乎建立了這樣一個軸心。在這時候,我們今日生活中的人開始出現。讓我們把這個時期稱之為‘軸心的時代’。在這一時期充滿了不平常的事件,在中國誕生了孔子和老子,中國哲學的各種派別的興起,這是墨子、莊子以及無數其他人的時代。”[16]
“在公元前800年到公元前200年”這六百年間,大致正是中國春秋(公元前770—公元前476)、戰國(公元前475—公元前221)時期,尤其公元前500年前后,老聃、孔丘與墨翟的學說,在先秦最為活躍。他們的學說,與古印度釋迦牟尼(喬達摩·悉達多)的佛學,古希臘蘇格拉底、柏拉圖的哲學及以色列、巴勒斯坦的宗教之學相應,成為古代世界所謂“哲學的突破”。其中,日后由印度入漸的佛學與中華本土文化及其哲學的“對話”,成為驚天地、泣鬼神的兩大民族間所發生的偉大文化事件。中國佛教、中國佛教美學史的發生與發展,固然無可逃避地改變了中國美學史的歷史與人文進程,可是,由原古巫學到先秦子學(人學),由該“軸心時代”所奠定的中華文化、哲學與美學理念的人文原型,卻一直伴隨于中國佛教美學史發生與發展的始終。這便是佛教、佛教美學的“中國化”。卡爾·雅斯貝爾斯說:
關于“軸心時代所產生的思考和創造”,關系到中國人對于世界的看法。關于世界,中國文化究竟提供了怎樣的人文思維與思想原型?
李澤厚先生提出“一個世界”的見解:
所謂“一個世界”,指“人神不分”的“巫”的世界。在李澤厚看來,在印度佛教文化入漸中土之前,中國文化的“一個世界”即“巫”。這種看法值得進一步討論。
人類所本在的“世界”究竟有幾個?這在不同時代、不同民族的情況是不一樣的。從經驗生活的層次和形下角度來看,人類所本在的世界只有一個,這便是生于斯、長于斯、老于斯的現實世界,佛教稱為此岸、世間。現象學有云,世界,是關乎人、人之“意向性”的一種“意義”。從“意義”角度分析,世界可以是一個,也可以是兩個,甚至是三個,等等。當“上帝創世”說成為基督教的基本教義之時,信徒們堅信,他們所可能面對的“世界”是三個,即天堂、人間(煉獄)與地獄。印度佛教的基本教義之一,有所謂“三世”說,即過去世、現在世與未來世。以“世”(時間)為主的佛教“世界”為三。基督教主要從空間角度認識人所處的三個“世界”。無論基督教還是印度佛教的所謂“世界”,前者關涉于心理性空間而非生理性空間,后者關涉于心理性時間而非生理性時間。從“意義”分析,基督教的三個“世界”也可以說是兩個,因為基督教教義除了教信徒服膺于上帝、進行宗教修持之外,人間本是沒有多大“意義”的。當然,無多大“意義”,也是一種意義。人要么上天堂,要么下地獄。人間(煉獄)僅為暫時之世界。天堂與地獄兩相分判,具有永恒性和真實性。人間這種“意義”,暫時依存于天堂或地獄這兩個“世界”。同樣,印度佛教的三世即三個“世界”說,也可以說是兩個。此即作為人生之“苦”(無明)的過去世與作為涅槃、作為凈土佛國的未來世;而現在世,只有在作為過去世之“果”與未來世之“因”時,才具有一定“意義”。
無論基督教還是印度佛教的三個“世界”說,一般人都從人間、天堂或者此岸、彼岸(世間,出世間)這二分法來看待。基督教認為,“世界”二分,它把地獄僅僅看作人類應當而且必須破斥、避免的一種“意義”。作為與人間相對,尤其與天堂相對的地獄的這種“意義”,具有鞭笞人類靈魂、對人類加以精神恫嚇的人文功能。印度佛教說,兩個“世界”就是此岸與彼岸即世間與出世間。此岸,即經驗層次的現實世界;彼岸,出世間也稱未來世,即佛國、涅槃之境。過去世只有在作為現在世之“因”的“意義”上,才是真實而有價值的。在因果、業報鏈中,過去世此“因”,直接決定現在世此“果”;現在世此“因”,又直接決定未來世那“果”。過去世作為“因”,是決定未來世那“果”的間接之“因”、隱在之“因”。就此“意義”而言,人的現在世,其實是從屬于過去世的,而且施加影響于未來世。因此,佛教所認可的“世界”及其邏輯,主要是此岸與彼岸即世間與出世間。而從終極追求即理想來看待該“世界”,無論基督教還是印度佛教,僅存天堂或佛國(或“般若”)各自的一個了,其理想、其邏輯,迥異于中國儒、道及墨家的邏輯預設。
這或許可以說明,當人們追問世界究竟有幾個時,由于這世界僅是指某種歷史、人文“意義”,因而,它僅是一定哲學或文化哲學的邏輯預設。世界可以是一個、兩個或三個,等等。李澤厚先生僅以“人神不分”“人神分離”之相對應的邏輯,來厘定中國巫術即“一個世界”與西方宗教即“兩個世界”,這一邏輯預設值得做進一步思考。無論中國或西方,實際上都既是“人神不分”的“一個世界”,又是“人神分離”的“兩個世界”。中國“巫”的世界,只有在巫術活動進行、虔信巫術“靈驗”之時,才是“人神不分”的“一個世界”,而“巫”是帝王、貴族、圣人與賢者的特權,那些處于社會底層的“民”“氓”,是“命里注定”不能主動地進入“人神不分”的世界的。他們由于人性、人格與社會地位的低賤,不能進入如通行本《周易》的《易傳·文言》所言“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的“合一”之境,因而是“兩個世界”。當大批虔誠教徒絕對信仰、無限崇拜上帝及其諸神時,其心境也是“人神不分”的“一個世界”,并非時時處處皆為“理性”所支配的“兩個世界”。問題的關鍵在于,無論中國抑或西方,人們所處世界的內涵、程度、結構方式與側重不同罷了。
在印度佛教入傳中土之前,中國人心目中的世界,主要有天命的世界、人的世界與巫的世界。三者中,天命和人的世界,某種意義上受動于巫的世界。所謂巫,在神與人之際;巫性,在神性與人性之際。
中國文化的一大基本特點,是“淡于宗教”而重于倫理。中國相對成熟的原古文化,以原始巫術與神話、圖騰為三要。三者之間相互的歷史和人文聯系,成為中國原古文化的主要形態和基本格局。當原古之巫登上中華歷史、人文舞臺之時,原古文化已經孕育且生成有關“天”“天命”的人文意識和理念,嚴重影響此后中國文化、哲學和美學包括中國佛教美學的生成和發展。
天,在中華先秦具有多種含義。《辭源》稱“天”之意義為六:一、與“地”相對,此為物質意義之天,自然界意義之天。東漢許慎《說文解字》云,“天,顛也。至高無上,從一、大”。清代段玉裁注:“顛者,人之頂也。”人頭頂之上的那個自然空間,即天。二、自然之義。未經人為、人力改造,自然而然,本來如此的,即天。通行本《老子》云,“人法地,地法天,天法道,道法自然”。或指對自然的回歸,所謂“返璞歸真”。三、道德倫理意義之天。《左傳·宣公四年》云,“君,天也”。《儀禮·喪服》傳,“夫者,妻之天也”。四、第一重要之義。《孟子》云,“民以食為天”。五、古代墨刑。《周易》睽卦六三爻辭云,“其人天且劓,無初有終”。東漢馬融解云,“剠鑿其額曰天”。唐陸德明《經典釋文》:“天,剠也。”北宋程頤《易傳》云,“天,髡首也”。剠,即黥。六、神靈、命運之天。《尚書·泰誓上》:“天佑下民,作之君,作之師。”《論語》:“天喪予!天喪予!”《孟子·梁惠王下》:“吾之不遇魯候,天也。”該天,具有一定的神性與巫性。
先秦所言天,固然有時其義略似某種神秘力量,畢竟與主宰、派生一切的西方宗教文化的“神”不同。有時亦可指人之命,但命這一概念,恰是中華古代巫學的基本概念而不是一個典型的宗教概念。命與運不同,先天曰命,后天為運。命字甲骨文寫作,與令字同字。命者,天之令。此南宋朱熹《四書章句集注》所謂“命猶令也”之謂。《尚書》云,“乃命羲和,欽若昊天,歷象明星辰,敬授人時”,是。
天命,指天神意志。《尚書》:“天命有德,五服五章哉。”《尚書》有所謂“奉若天命”“天命弗僭”之記。天命,作為外在、異在于人的那種神秘力量,是人之異己的權威,但不同于宗教意義之“神”。神讓人絕對服從而心悅誠服,基督教的上帝就是這種絕對主神。然先秦文化天命觀,并非僅僅強調天作為絕對權威而單方面地對人發號施令。在原巫文化天人合一、天人感應之“和”的迷氛中,命并不是天(或曰帝)對人壓倒一切的強迫,而是相互感應、相互授予。從文字學角度看,“神”從示從申。示為祭祀義,申是神的本字。申,甲骨文寫作,為雷電之象形。神之意識,源自人對雷電這一神秘自然現象的崇拜。靈,繁體字寫作“靈”,從“巫”。可見中國文化中的“神靈”二字,具屬巫之意義。巫意義上的原始平等,正是“降神”即巫通過“作法”,誠邀、召喚神靈從天而“降”,來為人服務。這體現于巫之屬人的力量與地位,敬畏天命且可駕馭神靈。
《尚書·周書·大誥》云:“弗造哲,迪民康,矧曰其有能格知天命?”這里所謂“造”,遭遇;“哲”,睿哲、智者,指“上知天文,下曉地理”的巫;“迪”,啟迪,引導;“矧”,況且;“格知”,懂得,把握。這一句的大意是:沒有遇到睿智的大巫,來引啟民眾百姓生活安康,如何能說他有能力懂得、把握天命呢?
這里所謂“格知天命”,是一個體現原始理性的巫學命題。天命是被巫所“格知”的對象,而不是純粹被崇拜的對象。中華原始巫文化意義的天命,不是西方基督教那樣的至上神(God),也并非后來被充分神化的印度佛教的釋迦牟尼,它不具有絕對神性。由此我們可以聯想到孔子所言“五十而知天命”的話。原來在原古巫文化中,早已蘊含天命可“知”的人文意識與理念。孔子關于天命可知的思想及其理性思維,源于原古巫文化。《尚書·周書·召誥》又說:“今天其命哲,命吉兇,命歷年,知今我初服,宅新邑。”大意為:現今上天(帝)授命大巫,告以巫術吉兇、天文歷算,以企豐年,知曉今天我(成王)初理國政,為天下服務,以居住于新的都邑。這命,指巫術意義之命,不純粹是天(神靈)對人的強迫命令,而是天人、神人之關系的相互授予。
天人、神人關系,是預設中的天、天命,與現實、現世、經驗世界及其人文意義的人文聯系,主要通過巫來加以建構。先秦古人的思想與思維閾限,主要以巫為中介,基本兼具非現實與現實、超世與現世的意義,時至春秋戰國,這一人文特點愈見鮮明。
在先秦原始道家學說中,無論從更接近于《老子》祖本的楚簡《老子》,還是通行本《老子》的思想、理念來看,“道”這一哲學本原、本體范疇的提出,已將源自原巫文化的天命觀與神靈說基本掃除干凈。
通行本《老子》哲學的第一個貢獻,在于破除原始巫學的思想局限與思維框架,所謂“祛魅”就是“瀆神”。神,首先是宗教之神,在《老子》哲學體系里幾乎沒有立足的余地。
《老子》一書,言天、言命之處不少,實際已取大不敬的人文態度。梁啟超《老子哲學》云:“他(老子)說的‘先天地生’,說的‘是謂天地根’,說的‘象帝之先’,這分明說‘道’的本體,是要超出‘天’的觀念來求他;把古代的神造說極(竭)力破除。”又說:“《老子》說的是‘天法道’不說‘道法天’,是他見解的最高明處。”[19]《老子》云,“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萬物”。世間萬物,由“道”而生,《老子》基本掃除了源于巫文化的“天命”觀與“神造”說。
徐復觀指出:
雖此說有點兒絕對,而值得強調的是,《老子》確實有所謂“夫物蕓蕓,各復歸其根。歸根曰靜,靜曰復命”的思想,《老子》所言“復命”之“命”,并非指巫文化信仰意義的天命之“命”,而指萬物“復歸其根”的“根”,即作為本原、本體的“道”。
在先秦原始儒家即孔孟學說中,原型意義的儒實源于巫,原儒及其學說,基本是脫胎換骨的巫的超拔。
甲骨卜辭的儒字,寫作(見董作賓《小屯·殷虛文字乙編》)、
(見胡厚宣《戰后京津新獲甲骨集》)等,從儒字的造型看,徐中舒指出:“從
(大)從∷或∵,像人沐浴濡身之形,為濡之初文。”又說,“上古原始宗教(引者按:原始巫術等)舉行祭禮之前,司禮者須沐浴齋戒,以致誠敬,故后世以需為司禮者之專名。需本象人形之大,因需字之義別有所專,后世復增人旁作儒,為緟事增繁之后起字。”[21]
上古從事巫術活動之前,尤其那些大巫的占卜、占筮活動,必先浴身凈體,以示對天命、神靈的虔誠。
巫者,儒之原型。春秋戰國之儒,往往兼擅巫事,具有現實“史”文化的人文屬性,他們披著一件拖著長長歷史陰影的巫術“法衣”,兼為王政統治的輔佐者,又是社會文化、哲學與倫理學諸多思想的倡言者與解釋者。作為社會道德的“良心”,往往是社會人格的崇高榜樣。《禮記·儒行》說,“儒有澡身而浴德”,此之謂。孔孟時代的儒,所謂“澡身”,并非僅僅在從事巫術活動之前的沐浴齋戒,而是道德意義的洗滌自心、澡雪精神、自凈自律。人們所講究的,是心性的道德修為。
孔子晚年好易,自稱“五十以學易,可以無大過矣”。孔子讀易以至于“韋編三絕”,卻主要在于砥礪道德的良知、良能,而不是為了進行巫筮。孔子當然是懂得如何進行巫筮之理的,但他顯然不信巫筮。《論語》就有孔子“不占而已矣”的記載。孔子有“三畏”之說,其一是“畏天命”。孔子“五十而知天命”,所謂“天命”之“畏”,并非徹底地拜倒在天命與神靈之前,而是在實用理性的支配下,對其大勢原則的一種“敬畏”。
孔子對于“鬼神”的人文態度值得注意。《論語·雍也》云:
什么是“知”?“敬鬼神而遠之”是“知”。
“‘鬼神’同是尊奉與疏遠的對象,這是對待鬼神的第三種人生態度。不是不尷不尬,也并非不倫不類,更無三心二意之意,而是一種進退自如,左右逢源,富于彈性的文化策略。”[23]
孔子又說:
如果不祭呢?那“神”就不“在”了。可見在孔子心目中,“神”不妨有,也不妨無,“神”是被人“祭”出來的。
孔子病重,學生子路請予祭神以求病愈,孔子卻推說自己早已祈禱過而終于不祭。《左傳·哀公六年》有云,楚昭王病篤卻拒絕祭神。孔子聞聽此事,稱贊其“知大道”。“大道”者,人生根本之道。可見對于鬼神,孔子并不很崇信。“子不語怪、力、亂、神。”[25]雖則并非絕對“不語”,然而對鬼神之不太敬,卻是事實。這正是一種別樣的人文態度,由原古巫文化傳承而來且有所超越于“神”。
先秦曾經相當活躍的墨家的人文理念又是如何?
《漢書·藝文志》云,墨家者流,“蓋出于清廟之守。茅屋采椽,是以貴儉;養三老五更,是以兼愛;選士大射,是以尚賢;宗祀嚴父,是以右(佑)鬼;順四時而行,是以非命;以孝視天下,是以尚同”。墨子之學,“貴儉”“兼愛”“尚賢”“右鬼”“非命”與“尚同”,似其義多出,實以“戒侈”“兼愛”“節用”為要。其人文根因,始于“右鬼”“明鬼”與“非命”。命不可不信,卻非唯命是從,這正是巫的人文特色。
《墨子》及其墨學對于中華文化、哲學與美學思想與思維的影響與意義,不容低估。
“先秦諸家,言天言鬼神,皆近泛神論,無神論。”[26]墨家亦然。《墨子·天志》有上、中、下三篇,其中心范疇“天志”的人文含義,自當指天有“意志”、具“情感”之義。天有“欲”有“惡”,究竟是何緣故?是因為天乃欲義而惡其不義的緣故。天確具意志與欲惡,然而,天僅僅是古代東方文化的一個人格神,并非西方那樣的“God”,不具有絕對至上意義。
《墨子》有《明鬼》上、中、下三篇[27],大意在于討論“鬼神”的有無。文中處處對“執‘無鬼’者”予以否定與抨擊,稱鬼神之有豈可疑哉?鬼神之所以“有”的證據,是因人一旦不信“鬼神”則必受懲罰。“昔者殷王紂貴為天子,富有天下”而何以一朝傾覆?“上詬天侮鬼,下殃傲(孫詒讓注:殺)天下之萬民”,“故于此乎天乃使武王至明罰焉”[28]。巫術意義的鬼神,固然不可“詬”、不可“侮”,然可通過巫師、巫祝的“作法”來加以控制和利用。鬼神并非至上,并非純在彼岸,墨子與先秦諸子一樣,都沒有至上而純然的彼岸思想與思維。《墨子》又有《非命》上、中、下三篇,反復申說“命”的有無,所謂“此世未易,民未渝(引者按:《爾雅·釋言》云,‘渝,變也’)。在于桀紂則天下亂,在于湯、武則天下治,豈可謂有‘命’哉”[29]。天下的亂與治及兩者的相互轉化,并非由天前定,并非命里注定。如果說人生、家國依命而立,那么此命也是違仁、背道的緣故。在命這一問題上,墨子作為一個尊“命”而“非命”論者,對于命有似信非信之一面,具有源于巫、又非巫的某種相對清醒的人文理性。
無論道、儒或墨,其人文根因均在巫而無疑。三者既尊命又非唯命。須將孔子等所謂“死生有命,富貴在天”與“敬鬼神而遠之”兩方面,對參起來看。這確實揭示了中國文化之巫的人文基因和根性。魯迅有所謂“中國本信巫”之說,固非虛言矣。無論甲骨卜辭、《周易》卦爻辭,還是《尚書》《山海經》的諸多記載,都是巫文化的重要文本,都與巫攸關。“巫風鬼氣”的神秘性與巫性,是其重要的人文本色。“其實《尚書》里的主要思想,該是‘鬼治主義’,像《盤庚》等篇所表現的”[30],“到了殷商時代,占卜術更為盛行”[31]。其中原始易學作為人類最高級、最復雜的一種巫術文化,主要通過戰國中后期《易傳》的“祛魅”,提升為蘊含哲學、倫理學與美學等新的人文因素。凡此,都滲融以原巫的人文根因、根性。而且此后中國佛教及其美學蘊含了諸多巫文化因素,一定意義上,可看作中國原始巫文化源遠流長的緣故。
二 邏輯:“中國元素”
印度佛學十分重視邏輯思辨之學,這也凸現了中國佛教美學邏輯思辨問題的重要性。印度佛教入漸中土前,中國文化中的邏輯思想,可以先秦名學尤其墨家的邏輯學思想與思維為代表,必將成為中國佛教美學邏輯思辨的一個“中國元素”。墨家的邏輯學以及原始巫學中的因果邏輯等,可以說是先秦文化與諸子之學的一枝奇葩。
有些治中國哲學、美學的學人,可能有一個誤解,以為由先秦諸子所傳承而發展的中國文化,既然在思想上是講“天人合一”的,那么,由這一文化所衍生的哲學、美學思想本身,也自然是“天人合一”的,除了荀子,先秦諸子都是“天人合一”論者。然而,這顯然忽視了一個重要問題,即任何關于“天人合一”的文化、哲學與美學思想見解的提出與論證,一律都是建立在“天人相分”的思維基礎之上的。所論述的對象確為“天人合一”,而論述本身卻是天人相分的,否則何以有“論”?如果沒有“天人相分”即把天與人分開的人文意識與理念,其關于“天人合一”的思想、見解,是不可能提出來的。
大致成篇于戰國中后期的通行本《周易》的《易傳·文言》說:“夫大人者,與天地合其德,與日月合其明,與四時合其序,與鬼神合其吉兇。”其思想意義,固然是“天人合一”,但這種“天人合一”的思想,恰恰建立于“天人相分”的思維基礎之上。孔孟、老莊以及一切先秦思想者的“天人合一”之說,莫不如此。人文思維意義上的“天人相分”,關系到中國哲學、美學思想的思辨邏輯,它是思性的。以思性之思維(天人相分),思考、表述“天人合一”這一詩性的題材和主題,便是中國美學的詩性與思性的結合。《中國美學范疇史》“導言”曾提出中國美學具有一個“詩性與思性相統一的人文時空結構”這一學術命題,也是就此而言的。
《墨子》美學思辨邏輯的貢獻,一直為學界所忽視。《墨子閑詁》(上下)“前言”指出,《墨子》“其書的說理過程有很強邏輯性,尤其在‘經’‘說’‘大取’‘小取’等六篇中已歸納成理論”[32],此言是。《墨子》對知識問題從未拒絕與罔顧,知識問題上一定的自覺意識成為其思辨邏輯的理性基石。
晉人魯勝《墨辯注敘》云:“墨子著書,作辯經以立名本,惠施公孫龍祖述其學,以正刑名顯于世。”魯勝所謂“墨辯”,以《經》上下、《經說》上下與《大取》《小取》六篇最為豐富,對所謂“同異”“堅白”等邏輯問題思之尤切,顯然合契于先秦名家,又是對名家“名辨”思想的駁爭與發展。
先秦名家首推惠施而無著述傳世,唯《莊子·天下》記述惠施所謂“歷物十事”與“辯者二十一事”之說。“歷物十事”之一,所謂“大同而與小同異,此之謂小同異;萬物畢同畢異,此之謂大同異”[33],已論及事物共相與殊相之關系的邏輯問題。“萬物畢同畢異”,是說就共相言之,萬物皆同;就殊相言之,萬物皆異。而任一事物,是共相、殊相合一,此之謂“合同異”。正如《莊子·德充符》所云:“自其異者視之,肝膽楚越也;自其同者視之,萬物皆一也。”[34]又如關于“辯者二十一事”說,《莊子》轉述惠施之說云:
這一大段言述,看似“詭辯”,實際是邏輯思辨。其大意為:就潛因看,鳥卵本具鳥羽之原型,卵與毛是顯、隱關系。雞足實為二,雞足之名(概念)又一,故合名、實為三。楚都郢屬天下的一部分,郢與天下不可分割,從局部、整體之合一關系看,“郢有天下”。犬羊不同科,而從犬、羊同為四足此共相看,“犬可以為羊”。馬為胎生,鳥為卵生,卻同屬于動物。從萬物“畢同”角度看,“馬有卵”。蛤蟆(“丁子”)由有尾的蝌蚪成長而成,蛤蟆既異又同于蝌蚪,“畢異畢同”的意思。火,其“實”熱而其“名”不熱,從火之名而言,“火不熱”,事物名、實不符。從山谷險壑看,山有“口”,而山谷可能夷為平地,即“山出口”,這是說事物若即若離的道理。就車輪殊相看,輪蹍也;就車輪共相看,“輪不蹍地”。僅憑目視而無心智作用,視而不見,稱“目不見”。指事不能達到事物的絕對真際,絕對真際不可窮盡,這便是所謂“指不至,至不絕”。“龜長于蛇”這一命題,如《莊子·齊物論》所謂“天下莫大于秋毫之末,而大山為小;若壽于殤子,而彭祖為夭”,“旨在說明長短小大的相對性而無絕對性”。[36]矩方而規圓,是絕對意義的共相的矩與規,其殊相,經驗上則必“矩不方,規不可以為圓”。鑿為孔,枘為入孔之木。經驗殊相意義的鑿與枘,必然不能相合相契,所以“鑿不圍枘”。如果將事物運動的時間過程,分為極微短的無數“剎那”(引者按:此借用佛教時間范疇)的連續,那么,這每一“剎那”,便近似于不動,此所謂“飛鳥之景(按:影之本字)未嘗動也”。箭矢疾行,喻事物運動于同一“剎那”,必在空間之一處又不在該處。在該處之“時”,謂“不行”;不在該處之“時”,謂“不止”。所以“鏃矢之疾而有不行不止之時”這一命題,寓時空、動靜互順互逆、不行不止之理。狗屬犬科而非全屬于犬,故“狗非犬”。黃馬、驪(黑)牛為二,其“實”之稱,謂“名”,名與實共為三,此“黃馬驪牛三”。從殊相看,狗有白、黑之別;從共相看,同為狗,無所謂白、黑,故“白狗黑”。“孤駒”即喪母的馬駒,等于“未嘗有母”的馬駒,此所謂“孤駒未嘗有母”,言說事物異名同實之義。“一尺之捶,日取其半,萬世不竭”,是說事物一分為二,永無止息,事物無限可分。
先秦公孫龍子《白馬論》云,“求馬,黃黑馬皆可致;求白馬,黃黑馬不可致”。“故黃黑馬一也,而可以應有馬,而不可以應有白馬,是白馬之非馬,審矣。”這是說,可以用“馬”這一概念來概括黃馬、黑馬(意謂黃馬、黑馬都是馬),但不可以用“白馬”這一概念來概括黃馬、黑馬。既然如此,那就必然得出“白馬非馬”這一結論。“白馬非馬”這一著名辯學命題,道出了事物共相不等于殊相的道理。
《公孫龍子》又有“離堅白”之辯:
人之五官各司其職。是從目“視”、手“拊”相“離”角度立論。既然五官各司其職,則人對事物屬性的感覺便有偏執,正與“通感”說相反,并非系統的感覺論。然而,公孫龍子卻以五官感覺的相“離”來說事物各別屬性的相“離”:堅、白與石不可相“離”為三,而堅、白可互“離”。“得白”之時必“無堅”,“得堅”之時必“無白”。可見,事物各別屬性,由相“離”的五官感覺所決定。石與白、石與堅各為“二”的對應,故稱為“其舉也二”。“離堅白”說沒有揭示事物諸多屬性之間的普遍聯系。
惠施、公孫龍子的邏輯之說即所謂名學,不管其思想上是否具有真理性,在思維方式上確富于價值意義。邏輯是思維的體操,作為思想的整理與制度,是人類智力的一種鍛煉,一定意義上,可以決定思想性的真偽與深淺,而且可以是美或通向美的。[38]
《墨子》名辨、邏輯關于“同異”“堅白”問題,有深一層的意思。
《墨子·經上》稱:“同:重,體,合,類;異……,二,不(按:舊本此字脫,此以畢沅本補)體,不合,不類。”《墨子·經說上》釋“同”義云:“同:二名一實,重同也。不外于兼,體同也。俱處于室,合同也。有以同,類同也。”[39]
事物的“同”,有“重同”“體同”“合同”與“類同”四種情況。“重同”:二物各有其名而實相同,稱為“二名一實”;“體同”:事物屬性不相分離而屬于同一整體,稱為“不外于兼”;“合同”:事物屬性屬于同一范疇,有如“俱處于室”;“類同”:各別事物之間某一屬性、條件相同,稱為“有以同”。這四種“同”,《墨子·大取》稱為“重同、具同、連同、同類之同,同名之同,丘同、鮒同、同是之同,同然之同,同根之同”。
關于事物的“異”,《墨子·經說上》說:“異:二必異,二也;不連屬,不體也;不同所,不合也;不有同,不類也。”這便是所謂事物四“異”,與四“同”相應而相反。
《墨子》同、異之論,較惠施“合同異”說豐富。
又如“堅白”問題。《墨子·經說下第四十三》云,“于石一也,堅白二也,而在石”,是對公孫龍子“離堅白”說的駁難。清孫詒讓說,此“謂堅白含于石體之中,即‘經’所謂‘存’也”[40]。石見白而不見堅,見堅而不見白,堅白二分,二者離而不相含,是公孫龍子之見。《墨子》反公孫龍子之“道”而說之。物之堅白,有如廣修為二,然而其色性相含則為一,是一而二、二而一的關系。天下無白,不可以謂石;天下無堅,亦不可以謂石。孫氏的解讀,可謂深得墨家邏輯思辨之旨。墨家以“盈堅白”說來難公孫龍子“離堅白”說,是先秦邏輯學的一個推進。
與此相關,先秦墨家也以邏輯思辨來論說名、實問題。
《墨子》說:
這便是所謂墨家“三名”說。“三名”,指事物的通名(大共名)、類與別類。孫詒讓云:“言‘物’為萬物之通名。《荀子·正名篇》云:‘故萬物雖眾有,時而欲徧舉之,故謂之物。物也者,大共名也。’即此義。”[42]萬物具“實”,以名文飾,因而萬物各有其“名”,而“實”一也。此實,實際指萬物具有同一本原、本體。萬物各有其類,正如《易傳》所云,“物以類聚,人以群分”。同類之物,如黃馬、白馬,皆可稱“馬”,故“馬”為一類概念。男人、女人,皆可以“人”名之,“人”亦一類概念。《荀子·正名》說:“故王者之制名,名定而實辨。”[43]名正言順,爾后可定物事。
墨家“三名”說對邏輯學的貢獻,正如勞思光所言,“以同時代之西方邏輯比觀,則《墨經》所接觸之問題,當時西方人尚未了解也”[44]。
要之,在印度佛教入漸中土以前,中國先秦至西漢的邏輯學思想與思維,與印度佛教及因明(邏輯)之學,是各自發生、發展而互不傳播的。這不等于說,這一歷史時期的中華民族,缺乏堅強的思辨之力。且不說孟子“知天”說已經具有一定的知識論思想,這便是《孟子·盡心上》所謂“盡其心者,知其性也;知其性,則知天矣”。一般而言,此“天”不是崇拜對象,在道德言說中蘊含以一定的認知因素。且不說荀子有“正名”說與“化性而起偽”之論,其間有關于“天人之分”的杰出見解,所謂“天行有常,不為堯存,不為桀亡。應之以治則吉,應之以亂則兇”,“故明于天人之分,則可謂圣人矣”[45]。這“明于天人之分”的“明”,大致指知識論意義上清醒的人文理性。尤其,集中體現先秦邏輯思辨之高度與深度的墨家“邏輯”,在知識論上,恰為印度佛教因明(邏輯)之學入傳于中土,準備了必要的條件。在純邏輯層面上,先秦名學,如“共相殊相”“合同異”“離堅白”與“名實”以及先秦原始巫學的因果律、同一律,等等,在印度佛教入漸以及中國佛教美學的興起過程中,必然成為印度因明說及佛教邏輯的常在而堅強的“對話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