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構建中國大戰略的框架:國家實力、戰略觀念與國際制度(第二版)
- 門洪華
- 6351字
- 2019-11-29 17:15:10
應對中國崛起的戰略
大國崛起必然沖擊既有的國際權力格局和利益格局,給國際體系帶來巨大的震撼,所有國家尤其是既有大國必將相應調整戰略,或制定應對之策。翻看人類歷史,幾乎每一次新興力量的崛起,都發生了與原有主導力量的戰爭。中國崛起是否必然引起與其他國家尤其是超級大國美國的沖突呢?不容否認的是,國家間利益沖突似乎在所難免,而問題的關鍵在于沖突的類型、方式和性質。沖突并不一定導致戰爭,2003年前后“中國和平崛起”戰略思想的提出表明了中國通過合作、協商、和平的方式崛起的戰略意愿,引起了國際社會的廣泛討論。2005年12月,中國發表《中國的和平發展道路》白皮書,明確提出了和平發展道路的主張。然而,無論如何,中國崛起“絕不可能支持全部的國際現狀”,應對中國崛起將是未來數年內世界面臨的最嚴峻挑戰之一。鑒于此,中國崛起并非單純的學術問題,也是嚴肅的國際關系課題。[65]
權力轉移理論、國際周期理論、霸權轉移理論等對大國崛起引致戰爭的原因及其可能性提出了經典解釋。[66]奧根斯基(A.Organski)承襲漢斯·摩根索(Hans Morgenthau)的古典現實主義理論,于1980年提出了權力轉移理論。他認為,在無政府的國際社會里,追求以權力界定的國家利益是一個國家的基本目標,國家間關系也是權力的一部分,一國只有不斷地運用自身實力并影響他國的行為,才能賦予自身權力。換言之,在奧根斯基看來,權力具有主觀性(subjectivity),當一國實力不斷增強時,會產生對外顯示實力和施加影響力的強烈欲望,從而成為推行對外冒險政策的強大推動力。國家間權力分配決定著國際體系的穩定與否,而保持體系穩定的關鍵在于能否實現權力與滿意程度之間的平衡。一國對權力的追求程度及其滿意程度是鑒別該國是否會威脅和平的重要指標。[67]國際體系內國家可分為強大而滿意、強大而不滿意、虛弱而滿意、虛弱而不滿意四種類型,體系的穩定取決于前二者的權力對比關系。對強大而不滿意的國家而言,現存體系結構創建之際,它們尚不夠強大,沒有參與創建過程,或沒有從中得到與其現有實力相應的地位,權力的增強導致其不滿情緒及挑戰意愿、行為。強大而滿意的國家可能會不斷出讓部分特權,但決不會讓出霸權地位,為此甚至不惜一戰。基于此,國際體系的不穩定往往源于如下五種情形:挑戰者自認為可以趕上主導國,挑戰國權力增長極快,主導國政策不夠靈活,雙方沒有傳統友誼,挑戰者決心推翻現存的國際秩序。[68]戰爭源自國際體系內各成員國之間國力差異及其成長速度不同,而國力發展可分為醞釀期、過渡期和成熟期三個階段。處于過渡期的崛起大國最為危險,因為此時國家特性為快速工業化及民族主義高漲且常有對外宣示之意圖。[69]實力不夠的國家即使對國際現狀再不滿,也不可能從根本上挑戰主導大國;國力強大而對國際體系滿意的國家也沒有動機挑戰霸權;只有強大而不滿的國家才會構成威脅。奧根斯基進一步指出,一國的行為不僅受到體系層次的影響,而且受到本國的國家性質、歷史文化傳統、領導人戰略意圖等影響。如果挑戰者愿意遵守規則,繼續在現有國際秩序中發展,則和平調整是可能的。[70]“中國威脅論”的主要論調就是,伴隨著中國綜合實力的提高和自信心的增強,必然會使得國家間關系發生權力轉移,中國將挑戰現有的國際體系結構,導致國際體系的不穩定乃至戰爭。
喬治·莫德爾斯基(George Modelski)是國際周期理論或長波理論(Theory of Long Circles of Global Leadership and Decline)的集大成者。他指出,國際政治生活中存在著有規律可循的周期,并且任何一個特定的周期都存在一個霸權國或國家集團,在政治經濟軍事等領域發揮主導作用,且為體系提供公共物品。他認為,全球政治體系是圍繞著世界強國行使世界領導權而建立起來的,其興衰將經歷100—120年的周期,大約分為全球戰爭、世界強國、非正統化、分散化四個階段。全球戰爭是世界政治體系的轉折點,其結果是世界強國的出現。成為世界強國的條件是:必須是具有“安全盈余”(surplus security)的島國或半島國家,地理位置優越;必須具有全球性的海軍力量以及其他可資利用的戰略組織,必須具有主導世界經濟發展的經濟實力(leading economy),而且要有開放和穩定的國內政治環境。隨著強國的衰落,其領導全球的合法性消失,全球體系進入非正統化階段,并出現新的挑戰國。莫德爾斯基通過分析發現,在國際關系史上,還沒有一個挑戰國贏得全球戰爭的勝利,新世界強國通常是前一個主導國的同盟或合作者。[71]
霸權轉移理論則是羅伯特·吉爾平(Robert Gilpin)在《世界政治中的戰爭與變革》一書中提出的。吉爾平指出,隨著一個國家力量的增長,它開始尋求擴大領土的控制權,擴充政治影響,以及擴展對國際經濟的控制。相應地,由于該國獲得越來越多的資源并從規模經濟中獲利,這些發展將增強該國的力量。占統治地位的國家和帝國的興衰大多同產生以及最終耗盡這種經濟盈余有關。國家都試圖通過領土的、政治的抑或經濟的擴張來改變國際體系,直至進一步擴張的邊際成本相當于或大于邊際收益為止。根據報酬遞減規律,當國家進入成熟期之后,隨著國家規模及其對國際體系控制范圍的擴大,其控制收益遞減,成本遞增,必然導致霸權的衰落。體系中衰落和新興國家的不同增長率導致一場決定性的權力再分配以及該體系的不平衡。隨著相對權力的增加,一個新興的國家會企圖改變調整國際體系的規則,改變勢力范圍的劃分,最重要的是,改變領土的國際分配。霸權國家可采取兩種行動路線恢復體系平衡:尋求增加用于保持國際體系地位和承擔義務所需要的資源;或減少現在承擔的義務(及相應的成本),以不致最終危害其國際地位。進一步說,為防止霸權轉移,主導大國可以采取如下具體的戰略:首先也是最有吸引力的反應是消除產生這個問題的根源,即發動預防性戰爭消滅或削弱新興的挑戰者;其次可以通過進一步擴張來尋求減少保持其地位的成本;最后是減少承擔的外交義務,包括直接放棄承擔的某些義務、與威脅性較小的國家結盟或尋求和睦關系、對新興大國退讓從而尋求對其野心進行綏靖等。[72]
表0-6 國內變革和國際變革之比較[73]

綜上所述,占據既得優勢的強國對正在或行將崛起的新興強國有三種不同的反應方式:第一是協調,指通過外交、政治和戰略等方面的妥協來緩和、化解或避免重大的利益紛爭和價值沖突,賦予新興強國與其國力大致相稱的國際地位,并調整有關的國際制度以容納后來者;第二是對抗,指以各種軍事或非軍事手段排斥、遏制、削弱甚或剪除新興強國,對付或消除真實的或臆想的威脅,維持或增進既得優勢;第三是介乎協調和對抗之間,即戰略模糊,一般是最終確定協調或對抗之前的過渡狀態。具體而言,搭便車(bandwagoning)、約束(binding)、遠離或推卸責任(buck-passing or distancing)屬于協調模式,平衡(balancing)、預防性戰爭(preventing war)屬于對抗模式,而接觸(engagement)屬于模糊戰略。此外,既有霸權國更常采用各種方式并用的混合戰略(mixed ;strategies)。[74]
蘭德爾·施韋勒(Randell Schweller)指出,國家按照其利益可分為維持現狀的國家(status quo power)和修正主義國家(revisionist power),具體分為目標無限的修正主義國家(即革命性國家)、目標有限的修正主義國家、對維持現狀漠不關心的國家、維持現狀但愿意接受以和平方式進有限變革的國家、不接受任何改變的維持現狀國家。[75]羅伯特·杰維斯(Robert Jervis)提出了應對大國崛起的威懾模式(deterrence model)和螺旋模式(spiral model),前者強調推行積極的平衡和在可行的情況下進行預防性戰爭,后者建議推行合作政策,主張實行一種漸進而相互消除緊張局勢的戰略,以單方面的、代價巨大的讓步來獲得另一方的信任。[76]施韋勒指出,以上兩種模式排除了在兩個國家之間真正的利益沖突可以和解的情況,即兩國之間的對立關系并不純粹是零和沖突。他因此提出接觸模式(engagement model),作為威懾模式和螺旋模式之外的第三種選擇。這里,既有大國面對著一個具有有限目的的修正主義大國,其主要目的是結束與不滿現狀的新興大國之間的對立。為實現這一目的,適當的戰略既不是純粹合作性的,也不是純粹競爭性的,而是胡蘿卜大棒并用。換言之,既有大國試圖滿足崛起大國有限的修正主義目標,并通過經濟、政治回報及武力威脅來修正其行為。[77]
以上關于大國崛起影響的分析都從屬于現實主義范疇。現實主義理論有其自身缺陷,但它反映出一種焦慮,即對形勢做最壞估計,假設最壞情況的出現,這是現實主義所隱含的悲觀主義世界觀所引致的。源于這一邏輯的延伸,中國是什么樣的崛起大國——是維持現狀的國家還是一個修正主義國家——成為國際社會探討的熱點,并成為美國等既有大國制定對華戰略的基本前提。然而,美國等國國內、各國之間遠未就這一問題形成共識。塞繆爾·金(Samuel S.Kim)認為:“在世界從兩極向多極轉型的過程中,如何評述中國及其全球地位?這似乎是一個基本性的問題,但其答案卻遠未確定。”[78]江憶恩(Alastair Iain Johnston)通過對中國外交、內政的全面剖析,得出中國既不完全是修正主義國家也不完全是維持現狀國家而是二者兼之的結論。[79]保羅·肯尼迪恰如其分地指出:“西方世界都表示希望看到一個穩定、統一、富饒的中國,但是西方(尤其是美國)真正為出現這樣一個中國做好準備了嗎?我們沒有認真研究過我們希望看到一個什么樣的中國,這就使得我們的決策者意見不一,在戰略政策上不能始終如一。”[80]
鑒于此,在對華戰略方面,美國等國的戰略選擇存在搖擺。遏制中國似乎一度成為1989年“北京政治風波”之后美國等西方國家的既定戰略。1995年7月29日《經濟學人》雜志發表《遏制中國》專題文章,1995年7月31日《時代周刊》發表《為什么我們必須遏制中國?》的文章,1997年伯恩斯坦和芒羅出版的《即將到來的美中沖突》都是遏制論的代表作。然而,這一戰略天然存在的狹隘性使之難以被確定為主流戰略。接觸中國的戰略時起時伏,但一直是西方國家對華戰略的一條主線。而以美國為代表的“接觸+遏制”(con-gagement)戰略似乎越來越成為一個主流選擇。當然,也有人不愿意放棄干涉中國內政的企圖,提出“織網”戰略(enmeshment or weaving the net),即利用正式談判、非正式交流或帶有較低層次的強制性手段,把中國拉進國際體系,以外在的力量制約并最終改變中國。[81]2010年至今美國的戰略東亞加強對中國圍堵的力度,但并未放棄與中國加強戰略協調的需要,兩面下注、“遏制+接觸”的基調依在。美國戰略東移的核心是,改變長期以來奉行的先歐后亞戰略,力爭從中東、阿富汗等挑戰中脫身,轉向重點應對長期而影響深遠的亞洲問題,全面加大對亞太地區外交、經濟和軍事的投入,加緊價值觀滲透,并將亞太戰略的針對者鎖定為中國。與此同時,美國明確意識到自身實力的相對下降,難以僅僅依靠經濟手段、軍事威懾維系主導權,更需要外交等軟實力手段彌補其硬實力的不足,綜合運用經濟、安全、外交乃至意識形態手段,謀求強化整體實力。在維護亞太主導地位上,美國利用亞洲國家對中國意圖與戰略走向的憂慮,通過加強軍事同盟、深化安全合作、擴大經貿合作的制度化等途徑進一步介入亞太事務,與這些國家密切捆綁在一起,打造對華柔性包圍圈。
1978年至今的中國崛起過程充滿了變革性,這不僅體現在中國自身,而且也體現在中國的國際環境上,體現在各國對中國崛起的認知上。隨著中國全面融入國際社會,中國對世界的觀念在改變、戰略在調整,中國變得越來越合作,越來越利用既有的國際制度、國際規則維護和拓展自己的利益,全面融入國際體系,并逐步成為一支建設性力量。中國擺脫了曾有的意識形態沖動,放棄了國際體系挑戰者的角色,從局外旁觀、消極參與轉向積極參與。中國提出推動國際秩序朝著公正合理方向發展的目標,主張以漸進、和平、民主的方式促進國際秩序的建設,而不是另起爐灶;中國愿意以積極姿態融入國際體系,以負責任大國的身份參與國際新秩序的建設與變革,以東亞秩序優化為基點促進世界秩序的建設與變革;中國主張著重關注國際制度的修改、完善與創立,從基本規則入手,充分發揮聯合國的積極作用,并積極促動聯合國改革,使之成為未來國際秩序的調節與控制機構。這一戰略表明,中國力爭避免被視為國際社會邊界之外的修正主義國家,就在全球主要問題上認同國際社會的程度而言,中國已經進一步融入了各國際組織,而且比以往任何時候都更加合作。中國似乎認定,目前國際體系中有許多方面大大有利于中國,并且將繼續有利于一個更加強大的中國。[82]此外,隨著中國參與國際社會程度的加深,中國對自身崛起引起國際反應有了更多的體驗,對國際摩擦時代的來臨有了更多的心理準備和戰略儲備。在這樣的戰略格局下,中國將會繼續采取積極的參與戰略,以自身的改變和發展帶動世界體系的優化。
從中國國際環境的角度著眼,中國的崛起模式顯然已經收到了較為積極的成效,而且國際社會對中國的看法依舊樂觀。國際社會經歷了一個觀察、感受和接受中國崛起的過程,這個過程與國際關系調整不斷深化、國際交流與合作走向深入相輔相成,共同促成了中國國際環境的優化。新興大國對世界領導國的挑戰是必然的,但這并不意味著該國必然選擇通過戰爭謀取世界地位,崛起的戰略可以是和平的,也可以通過戰爭。崛起戰略在一定程度上取決于既有世界霸主采取什么手段維護其主導地位。[83]20世紀末21世紀初,美國傾向于采取經濟手段維護其地位,這在一定程度上確保了中國選擇經濟崛起戰略的效力。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爆發以來,中美關系位移至國際治理體系的中心,并逐漸呈現雙雄并立的局面,兩國關系走向何方引起國際社會的高度關注。有識之士指出,如果中國變成了美國的敵手,而不是國際制度中一位負責任的成員,美國會發現解決各種全球性、地區性和雙邊問題越來越困難,還可能發現自己處于新冷戰之中。一個極為理性的辦法是,找到一種方式使中國在不發生戰爭或出現不穩定局面的情況下承擔起新角色,成為國際社會負責任的成員,這是美國戰略成功的關鍵。[84]歷史上不乏霸權國家與崛起大國合作的事例,二戰后美國與德日的合作造就了國際合作的經典范式,顯然中美可以從中得到必要的啟示,中美合作的戰略性將因之進一步凸現。[85]
從中國崛起的國際接受程度來看,20世紀90年代中期前后,中國與美國、日本、俄國、德國等的利益一致程度相對不高,國際社會接受中國崛起的程度較低;進入21世紀第一個十年,有鑒于“9·11”事件和2008年全球金融危機促成各國的大力合作,各國戰略進一步調整,中國與各大國的利益一致性有所提高,中國崛起為各國所逐漸適應和接受。中國與許多周邊國家有著嚴重的領土爭端,但它沒有采取修正主義戰略或確立帝國主義目標。[86]2012年以來,中國大力拓展國家戰略利益,致力于開啟以“共同利益”“互利共贏”“中國責任”為核心的新外交時代。中國提出并積極落實與美國的“新型大國關系”,通過雙邊和多邊場合促進中美關系的健康發展。中國深刻認識到中國崛起的全球震動,申明走和平發展道路的強烈意愿,提出歡迎其他國家搭乘中國發展列車的倡議,致力于發展與世界各國發展友好合作關系,分享發展紅利。以此為基礎,中國大力提升與歐洲國家的關系水平,加強與歐洲發達國家的合作,中歐關系躍上新臺階。中國與俄羅斯深化全面戰略協作伙伴關系,推動金磚國家峰會及合作架構的發展完善,以深化與發展中大國的合作。中國深刻認識到發展同周邊國家的關系的重要意義,提出中國周邊外交的新方針是,堅持與鄰為善、以鄰為伴,堅持睦鄰、安鄰、富鄰,突出體現親、誠、惠、容的理念。[87]中國致力于其東亞戰略的升級,積極促進東亞合作的制度化,通過引導地區安排的方向、促進東亞國家對中國崛起的適應,發展開放性全地區合作,緩解東亞疑慮,凝聚共同利益,深化地區認同。[88]
美國前駐華大使溫斯頓·洛德(Winston Lord)曾指出,問題不在于中國是否成為全球和地區安全事務上的主要大國,而是何時和如何成為這樣的大國。[89]中國崛起已經成為國際社會公認的事實,然而,有必要強調指出,國際社會尤其是美國等傳統大國對中國崛起的疑慮并未消除(當然我們也不能奢望這種疑慮會完全消除),國際社會也就不可能完全以接觸中國為戰略設計,崛起之后的中國戰略設計成為國際社會關注中國的新議題。在這樣的局勢下,中國自身的應對戰略變得愈加重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