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證據法中的跨學科研究:挑戰與回應

吳洪淇[20]

The Interdisciplinary Research of Evidence Law:Challenge and Response

Wu Hongqi

內容摘要:在西方國家,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是為了彌補和回應傳統證據法教義學在應對相關問題上存在的不足,應運而生的。由于證據法本身的學科特性,與一般意義上的法學跨學科研究相比,證據法跨學科研究顯得更為徹底也更為開放。證據法教義學研究與跨學科研究在關注對象、研究方法、知識資源和開放程度方面均存在很大的差異,兩者存在既競爭又互補的關系。我國的證據法學研究在當前背景下面臨證據法規范建構和司法證明過程控制的雙重任務,這決定了證據法教義學、證據法比較法研究和證據法跨學科研究三足鼎立的研究格局。我國的證據法跨學科研究已經具備了初步的學科建制基礎并產出了初步的成果,但是也存在本土化不足、跨學科資源還未充分整合等隱患。

關鍵詞:證據法教義學跨學科研究司法證明事實認定

證據的領域不過是知識的領域。

——邊沁[21]

一、從周文斌案談起

2015年,前南昌大學校長周文斌受賄案成為國內最受人關注的刑事案件。這一案件之所以令人關注,在于其庭審中出現了多個國內罕見的情況:先后四次將律師驅逐出法庭之外;一審開庭審理了30多天,時隔8個月之后又全案重新審理了一遍;在一審審理過程中更換主審法官重新審理;被告人運用自己所學知識積極地辯護,號稱“史上最牛自辯”。[22]尤其值得關注的是,被告人在庭審中運用自己的數學和概率知識對控方證據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提出有力的質疑。如,在1月20日的庭審中,周文斌說行賄人和受賄人都曾供述,行賄發生在5月,后來發現5月沒有行賄款來源,雙方筆錄同時改為10月10號左右。根據誤差理論,5月錯到10月絕對誤差為5個月,相對誤差為50%;第二次1號錯到10號,絕對誤差10天,相對誤差為2.8%。他在庭上進一步計算,行賄人和受賄人都交代說發生在5月份,后來發現都錯了,這概率為1/140;發現5月沒有取款記錄后,雙方又同時改為10月,概率為1/20700。因此,他得出結論:由于兩個人是分開審訊,如無非法取證,兩次同時一致出錯需做兩萬多份筆錄才可能出現。自制證據評價表,他自制了一份案件要素/證據綜合評價表,輸入各種評價的指標和數據,最終即可評價出證據是否屬實。這份評價表顯示,表格分三欄,分別是待證事實、案情和證據評分。根據周文斌的計算方法,非法證據記0分,未出庭證人證言計分減半,不相關證人記0分。若有不在場證據,該案件發生概率直接為0。[23]法庭上,對于周文斌的質疑并沒有直接的回應,第一位法官在審理了20多天以后被另一位法官所代替,一審之后,周文斌被判無期徒刑。或許是無力回應,也可能是不能回應,法院一方的這種回避態度引起了一些爭議。[24]

我們姑且不去討論周文斌所制作的這個證據評價表的科學性,但周文斌運用數學知識對控方證據的質疑至少向我們提出了一系列難題:能否運用概率等數學知識來考量和評估證據的證據能力和證明力?如果可以,如何評估?如果不可以,為什么?顯然,要回應這些問題,在傳統證據法的視野中是根本無法實現的。在傳統證據法的視野中,證明力的評估問題根本不是證據法需要考慮的問題,而是由事實裁判者根據經驗法則和邏輯法則自由裁量的,這是當代證據法的一個基本共識。[25]但周文斌所提出來的問題似乎又是我們必須加以回應的問題,證據證明力的評估盡管并未在證據法規范中規定,但其結果確實會對案件事實的走向帶來重大影響。退一步說,如果周文斌提出的這個問題不值得認真加以回應,那么我們也應該知道為什么他所提出的問題并不構成一個值得回應的真問題。非常遺憾的是,即使審判方想要回應這一問題,目前我國的證據法知識體系和教育體系對于審判方的知識能力也構成很大的制約。要回應周文斌的問題,需要調動數學、概率統計、證據法等多學科的知識,而我國傳統以法律規范為中心的證據法知識體系顯然并未提供充分的準備,證據法教育體系顯然也沒有講授類似的問題。

因此,周文斌在庭審中提出的質疑就像時代拋給我們一個白手套一樣,挑戰已經提出,卻無法回應。而要回應,就需要證據法進一步拓展視野,與其他相關學科交叉,開展跨學科研究。因此,周文斌問題的提出預示著,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已經不再是鄰居家的事情,而是已經登堂入室,成為擺在我們面前需要去認真討論的問題。在證據法學科發展方面,筆者在其他文章中已經討論了證據法學的發展歷程以及當代英美學界證據法研究的基本格局。[26]在先前討論的基礎上,本文著重討論三個方面的問題:第一是西方證據法學研究傳統中的法教義學,因為在某種意義上說,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恰恰是為了彌補法教義學的不足而產生的,不理解證據法教義學,很大程度也就無法理解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有別于一般性法學跨學科研究的獨特背景與特色;第二是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基本格局及其基本特征;第三則是我國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現狀與未來。

二、西方證據法學研究傳統中的法教義學

從上世紀七八十年代以來,西方尤其是美國法學界的一個重要趨勢是法學與交叉學科的興起,對傳統上作為自主性學科的法學學科帶來了巨大的沖擊。[27]作為法學的一個分支,證據法學似乎也未能獨立于這個潮流之外。但如果深入觀察近四十年來的證據法學研究,就會發現證據法學的跨學科研究在很大程度上獨立于法學的跨學科研究,呈現出非常獨特的軌跡。如,從跨學科的廣度來看,證據法學不但和其他法學學科一樣受到經濟學、心理學、女權主義、語言學等學科的深刻影響,還開始與統計學、數學、法庭科學、認知科學等自然科學產生深入的關聯。[28]而從跨學科的深度來看,證據法學不但積極就證據法的規范問題展開交叉研究,而且在與其他學科交叉融合的過程中甚至開始邁向一個不同于法學學科的、具有全新知識框架的證據科學。[29]因此,證據法學的跨學科研究,一方面分享了法學整體跨學科發展的一些共性,但另一方面,更重要的還是源于證據法學學科自身的發展需求。從知識生產機制而言,跨學科研究的產生,并非單純為了學科交叉本身,更是因為傳統學科知識生產機制已經無法應對社會的需求,需要借助其他學科的知識來共同回應當前社會需求。因此,要理解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首先必須從證據法傳統的教義學研究談起。

(一)證據法教義學的源流

在法學的眾多二級學科中,證據法學科是一個相對年輕的學科。從歐洲大陸法系來看,由于法國大革命之后,傳統法定證據制度下的證明力規則體系被徹底廢除,證據法規范一直不甚發達,依附在三大訴訟法的體系之下,很難再以獨立學科形態出現。[30]而在英美法系中,證據法學科則是隨著證據規則的發展而逐步發展起來的。從15世紀到18世紀80年代,英美證據法的一系列規則,如封印規則、品格證據排除規則、傳聞證據排除規則等等在法院的一個個判例中逐漸形成。[31]由于英美證據規則是以這樣一種松散、零碎的方式形成的,因此,早期英國證據法學家們的使命就是系統化地闡述這些規則。被公認為第一位重要證據法學者的吉爾伯特在其1754年出版的代表作《證據法》中所做的,便是試圖運用最佳證據規則對所有的證據給予系統的排序。吉爾伯特首先對不同的證據形式作出排序,然后又規定證據的運用必須遵循這樣一條規則:只有在其他證據無法獲得的情況下允許次一級證據的準入。這樣一個體系經過50年左右,便受到了邊沁的大力抨擊。[32]邊沁在其《司法證據原理》中提出了“不排除原則”,認為證據只要是相關的,便是可采的,除非對該證據的采納會帶來“訟累、耗費與延遲”。[33]邊沁反對幾乎所有的證據規則,認為即便要將證據排除在外也不應該用“規則”(rule)這樣一種剛性的形式。因為在他看來,“從事務本質來說,為證據尋找一種確保公正裁決的可靠規則是完全不可能的,人類的心智太過敏感以致無法建立規則,這些規則只能提高一種壞的判決的概率。一位對真相公正的調查者在這方面所能做到的就是讓立法者和法官警惕這些草率的規則。”[34]邊沁的反規范論對證據規則存在的正當性構成一種持續的批判,從他之后的許多證據法學者都在為證據規則存在的正當性而努力。

在邊沁的基礎上,19世紀70年代,英國的詹姆斯·菲茨詹姆斯·斯蒂芬爵士(Sir James Fitzjames Stephen)提出用相關性原則來為所有的證據規則提供一個基礎性原則。為了實現這一點,斯蒂芬還將證據規則的范圍限縮到證據的可采性規則方面,而將以往同可采性規則糾纏不清的其他規則都排除在外。這些被排除在外的規則包括:規范哪些事實屬于待證事實的規則;與證據可采性規則密切相關的規則,如證人出庭、證人宣誓、訊問程序等;有關推定的規則。斯蒂芬指出了一個正確的方向,但他將相關性原則作為證據規則的基礎性原則的努力,困難重重,因為要根據邏輯上的相關性大小為所有的證據排除規則提供一個統一的標準框架是非常困難的。美國證據法學家塞耶(Thayer)延續了斯蒂芬自我限縮的路徑,但他認為相關性是一個邏輯問題,不能為法律所規制。相反,他將相關性作為證據采納的基本條件,而將所有業已形成的證據規則視為相關性原則的例外。這樣證據規則體系建立在兩個原則的基礎上:“(1)對被要求證明之某一問題不具有邏輯證明力的不可采;以及(2)任何具有此類證明力的都應該采納,除非有一個清晰的法律政策理由將之排除在外。”[35]這兩條原則最后被轉化為《美國聯邦證據規則》第401條和第402條,構成了該證據規則的基石。塞耶的學生約翰·亨利·威格摩爾(John Henry Wigmore)在塞耶的框架上,系統化了美國不同轄區的普通法中的證據判例,寫就了《普通法審判中的英美證據制度專論》(Treatise on the Anglo-American System of Evidence in Trials at Common Law)這部至今影響美國法庭審判的證據法專論。

在威格摩爾之后,英美證據法的理論體系就基本上確定下來,證據法學者的工作重心開始轉到對證據判例法的法典化。20世紀40年代,埃德蒙·摩根(Edmund Morris Morgan)受美國法學會委托組織起草《模范證據法典》,希望能以法典的形式將全美不同轄區的證據判例法加以統一和簡化,但這部法典受到了律師界的集體抵制,最后僅僅只有兩個州采用了這部法典。[36]1953年,美國統一州法委員會頒布了《統一證據法典》,但也沒有得到太多的回應。1965年,加利福尼亞州頒布了適用于本州的《加州證據法典》,這部法典的頒布對于美國證據法的法典化起到了重要的推動作用。美國聯邦最高法院開始組成專業委員會起草適用于聯邦法院系統的證據規則,經過前后十年的努力,1975年美國《聯邦證據規則》提交國會通過,1976年開始實施。到目前為止,除個別州之外,絕大多數州都采用了《聯邦證據規則》或者其修訂版本。至此,可以說證據法學研究已經取得了輝煌的成功,它使證據法學科成為與其他法學二級學科并駕齊驅的獨立學科,擁有自己獨立的法典,擁有獨立的證據法學研究協會,并擁有一支龐大的隊伍和不斷更新的證據法專論教科書。[37]而這些成果主要源于以證據法規范的發現、建構、闡釋為主要目標的證據法教義學的努力。

(二)證據法教義學的特征

在中國當下學術語境中,法教義學是一個充滿爭議的概念,甚至連這個概念本身也經常受到質疑。[38]本文借用這個概念,只是用來指稱通過對規范的分析和系統化,促進這些規范的改進或再概念化的一種研究范式。[39]對于證據法而言,法教義學成果的集中代表就是一部部以“專論”(Treatise)為名的經典教科書。從吉爾伯特的《證據法》(Law of Evidence)開始,到威格摩爾的《普通法審判中的英美證據制度專論》,一直到當代的《克羅斯論證據》(Cross on Evidence),在這200多年中,無數專論不斷出版發行。這些專論的核心任務是向法律職業人士闡釋當代的證據法規范,各種專論往往有著自己獨特的理論體系,并隨著證據法規范的更新而不斷更新。[40]正如前面所介紹的,證據法在很長一段時間里都由這些專論占據主流地位,而且,正是一代代證據法學人,通過一部部專論,使證據法學逐漸成長為獨立的學科,并最終催生了證據法法典化運動。以專論為代表的證據法教義學具有如下三個特征。

(1)從研究對象上看,證據法教義學集中關注證據法規范的闡釋、提煉與系統化工作,其所關注的材料范圍包括判例、制定法、法院規則、立法會議記錄等一切與證據法規范相關的書面資料。與此相關,從訴訟進程來看,證據法教義學主要集中關注適用證據法規范的審判階段,而對庭前階段則幾乎完全不關注。[41]從英美證據法傳統來看,一代代的證據法學先賢們孜孜以求的,便是如何將隱藏于零散的判例中的證據法規則提煉出來,闡釋清楚并且用自己的理論體系加以系統的解說和批判。威格摩爾的《普通法審判中的英美證據制度專論》便是其中最杰出的代表。在第一版的前言中,威格摩爾這樣來闡明這本著作的幾個目標:“第一,將英美證據法闡述成一個由理性原則和規則構成的系統;第二,將那些明顯相互對立,形如亂麻的司法先例整合成由這些原則和規則構成的協調一致的產物;以及第三,為確定在50個獨立的美國轄區中該法律的當前狀況而提供所有的材料。”[42]

毫無疑問,威格摩爾的努力取得了巨大的成功,他的這部專論成為20世紀上半葉最為主流的證據法學專論,而且至今還在不斷再版。在某種意義上,甚至可以說,正是由于威格摩爾等人在判例證據法方面成功的梳理和闡釋,美國證據法典化運動才得以開花結果。而且從斯蒂芬開始,為了對證據法作出體系性的闡釋,英美證據法學家們開始有意識地將證據法的研究范圍限制在以證據可采性規則為核心的規范體系中。到了《聯邦證據規則》,證據法學家基本延續了這樣一個傳統,這就導致證據法教義學將關注的焦點集中在證據的可采性規范領域。如下表所示,在證據法的多個屬性中,證據法規范著重關注的是證據的可采性問題。將證據法規范與其他相鄰規則切割,使證據法擁有了相對獨立的研究對象,確保證據法體系能夠成為一個自洽的規范體系和理論體系,為證據法的法典化和證據法學科的獨立立下了汗馬功勞。

當代英美證據法的基本范疇體系表

(2)從研究方法上看,證據法教義學者在研究證據法時主要依賴的還是研究者個人的知識體系,這些知識體系可能來源于良好的教育、對法律程序的理解、案件中所描述的社會事實知識以及任職于律師事務所和法律改革委員會時獲得的非學術經驗等等。[43]這種知識體系來源,被心理學家們稱為“爐邊歸納”(fireside inductions),也就是從日常經驗、內省、軼聞性證據、文化傳承思想等多重知識來源所作的歸納。[44]法教義學者如此形成自己的知識庫,進而以這些知識作為建構和闡釋證據法規范的基礎。因此,教義學者所寫的文章通常是這樣的:主張法律是不清楚的,應當進行概念重建;描述法律,發現其不足,然后提出具體的改革方案;說法院沒有遵循它們宣稱要遵循的規則,指出新的規則正在默默浮現。[45]這樣一種研究方法的好處在于,研究者對證據法規范本身將會有精深的體驗和理解,可以把證據法規范本身運用的語境與優缺點很好地展現出來,而且,共同的執業經驗也使證據法知識體系能夠成為一種在法學院里講授的共性知識。畢竟在以職業訓練為重心的法學院里,理解和應用法律規范是第一位的。只有給學生提供一種由傳統法律職業共同體累積下來的、相對確定的法律規范體系和知識體系,法學院學生未來的執業才有相對穩定的知識基礎。

(3)從研究的開放性來看,證據法教義學研究趨向于相對封閉的內部視角。這種內部視角,一方面是指法教義學主要是從法律規范體系內部去關注規范的自洽性和融貫性,而很少從社會這一外部視角去審視法律體系的合理性;另一方面,由于證據法教義學主要借助研究者的個人知識來闡述和批評證據法規范,因此,證據法教義學者的學術視野主要局限在法律職業共同體中,他們與其他學科的溝通相對不暢。證據法的基本概念體系和理論框架也相對狹窄,無法容納其他對證明過程和認知過程已有很多研究的學科,如心理學、哲學認識論、邏輯學等等。這并不是說,證據法教義學完全不吸收其他學科的知識,當其他學科知識以一種直接可用的方式呈現時,教義學也會加以吸收,如吉爾伯特的《證據法》便是以洛克的哲學認識論為基礎建構起來的;但它對其他學科知識的運用主要還是零散的、非自覺的,而且在與其他學科的合作上,以單向吸收其直接可用的成果為主。因而,傳統的證據法學者對心理學、修辭學、哲學認識論、邏輯學等相鄰學科的學術進展都非常漠然,使證據法學與這些學科處于獨立發展的狀態中。

三、證據法教義學的危機與跨學科研究的興起

證據法教義學獨特的關注視角,注重闡釋與批判的研究方法,以及相對專注的研究視野,都在一定程度上促進了證據法學科的獨立化,并最終促使傳統的證據法學成為一門和其他部門法并駕齊驅的重要法律部門。但是,成也蕭何,敗也蕭何,隨著法典化的完成,證據法可采性規則以成文法形式固化之后,證據法教義學的研究范式便開始面臨一系列挑戰。

(一)證據法教義學的當代危機

首先,當證據法規范以法典形式固化之后,證據法規范變得明晰,這就使得法教義學者傳統上最為擅長的,對判例法規范的提煉和闡釋變得無用武之地,以至于一些證據法學者感慨:“法典化之后,證據法學者該何去何從?”[46]如果證據法學研究還固守傳統的證據法教義學,后果就是證據法作為一門學科的知識吸引力將逐漸降低,在法學學科內的知識競爭中處于相對劣勢的地位。1986年,美國證據法學者理查德·倫伯特在一篇著名的文章中這樣回憶:“十七年前,當我進入這一領域時,它正處于垂死掙扎狀態……”他嘲諷道,彼時的文章遵循著這樣一種模式——“傳聞規則的第二十九個例外出什么毛病了,如何通過改動三個詞來修正這一問題”[47]。長此以往,證據法學必然走向衰弱。

其次,證據法法典化成功之后,證據法規范的變動開始減緩,以批判現有法律并倡導法律改革為目標的證據法教義學失去了研究的重要動力。當立法趨于穩定之后,證據法的主要問題開始由法律體系的建構轉為法律體系的實施,關注對象開始由“紙面上的法律”轉向“行動中的法律”。于是,傳統上以規范闡釋為主要任務、主要面向立法者的證據法教義學便失去了以往的優勢。其重要的標志就是,在20世紀的頂級法學期刊中,證據法教義學的文章篇幅比例呈急劇下降的趨勢。在世紀之交,教義性論文占據了這些期刊中證據法論文的93%。到20世紀中葉,這一比例已經下降為79%,而到了20世紀末,則只有20%的證據法論文是教義性的了。[48]

最后,20世紀六七十年代以來,證據法可采性規范總的發展趨勢是規范的強制力逐漸趨于弱化,傳統的規則性條款趨于簡化,而原則性條款的適用范圍則日漸擴大,法官在證據采納方面的裁量權也日趨擴大。[49]以美國《聯邦證據規則》為例,其第403條規定:“如果相關證據的證明價值為以下一個或者多個危險所嚴重超過,則法院可以排除該證據:不公平損害、混淆爭點或者誤導陪審團、不當拖延、浪費時間或者不必要地出示重復證據。”這事實上為證據的采納或排除設定了一條寬松的權衡標準。而隨著時代的發展,403原則的適用范圍逐漸擴展,甚至侵蝕了傳統證據規則的范圍。為了適應這樣一種趨勢,《聯邦證據規則》第807條中新設了剩余例外,為嚴密的傳聞證據規則體系打開了一個法官裁量權的口子。而在加拿大,從20世紀80年代后期開始,通過一系列判例,加拿大最高法院開始突破證據法典里的一些剛性規定,而以一種由法官根據個案情形來加以具體權衡的原則性進路取而代之。同美國的證據法規范的變動相比,加拿大的證據法變動更為劇烈一些,涉及的范圍也更廣泛一些,以致許多學者將其稱為“證據法革命”[50]。這種發展趨勢的一個后果,就是證據法規范本身所帶來的可預測性越來越低,更多情況下,由法官依據個案情形作出司法裁量。而要研究法官的自由裁量,以規范分析為中心的證據法教義學便顯得有些力不從心。正是在這樣的背景下,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悄然走上歷史舞臺。

(二)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興起

證據法教義學在應對證據法所面臨的問題時的力不從心,為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興起提供了一次歷史契機。證據法似乎是跨學科研究的天然領域,這與證據法本身的學科特性有很大關系。首先,證據法關注司法證明過程中證據的采納和應用問題,而司法證明過程本身就是認知案件事實的過程,因此,證據法規范其實就是運用證據認知案件事實的規范。這一過程,本質上屬于人類認知活動,共享人類認知活動的基本規律。所以如題記中邊沁所說,證據的領域不過是知識的領域。其次,證據法規范的對象是人類的司法事實認知過程,而這一過程一直存在反規范的傳統。正如著名哲學家喬納森·科恩所言:“事實的證明生而自由,卻無往不在枷鎖之中。”[51]而歐洲大陸從法國大革命之后也一直奉行自由心證原則。在這種反規范的趨勢之下,如何把握對人類糾紛解決至關重要的司法證明問題便成為法學界甚至其他學界都要應對的問題。當規范無法把握司法證明時,人們只能借助與認知過程有關的學科來理解和把握司法證明過程。最后,如果我們將視野放寬,會發現證據法在發展過程中其實從未完全擺脫其他學科的影響。像吉爾伯特、邊沁這樣一些證據法大家的著作中都滲透著所處時代的哲學認識論;如果說他們還僅僅是受到影響的話,威格摩爾的后半生則都致力于一部囊括多個學科的專著——《司法證明原則:源自邏輯學、心理學和一般經驗并在司法裁判中予以闡明》[52]。因此,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其實是證據法教義學之外若隱若現的另一條發展主線,它在歷史進程中時斷時續,但卻不曾完全消失。

恰在此時,一起案件直接向證據法學界提出了挑戰,這就是1968年的人民訴柯林斯案(People v.Collins)。[53]在這起案件中,當被害人從百貨店步行回家時,其購物箱中的手提袋被搶劫。被害人和兩名目擊證人事后提出了搶劫者的一系列特征:搶劫是一個梳馬尾辮的金發碧眼的白人婦女所為,她離開現場時由一個留著連鬢胡須的黑人男子陪同,兩人乘一輛黃色小轎車離去。根據這些特征,警方逮捕了柯林斯夫婦并對其提出了指控。但被害人和目擊證人在辨認兩名被告人時并不是很肯定。為此,檢方從一所大學請來數學專家,讓專家運用其專業權威支持這樣的主張:有壓倒優勢的蓋然性可以說明,該罪行是由符合這一明顯特征的一對男女實施的,如果誰符合了這一特征,那他們就是罪犯。這實質上是在運用“乘積規則”(product rule),它是指一系列相互獨立的事件,其并發的可能性等于每一事件單獨發生的可能性之積。檢方將這一乘積定律應用于案件事實,進而得出了一個蓋然性結論:一對男女同時具有兩被告明顯特征的概率只有一千二百萬分之一。換言之,被告無罪,而搶劫實際是由另一對具有相同的明顯特征的男女所為,這種可能性只有一千二百萬分之一。為了進一步擴展檢方所極力主張的假設,檢察官還斷言:他所歸結的事實還是“保守的估計”,事實上“被告之外的具有每一相似特征的其他人在犯罪現場的可能性只有十億分之一”。

這個案件提出了一個重要問題就是:檢方在刑事案件中引入并使用數學上的蓋然性證據是否適當?針對這一問題,來自多個國家的哲學界、數學界和法學界人士展開了多個回合的激烈爭論,最后形成了針鋒相對的觀點。[54]這場前后延續二十多年的爭議,引發了法學界和其他學界對于司法證明過程的興趣,吸引了大量的其他學科人士對證據與證明問題的關注,并最終形成了所謂的“新證據學”。[55]令人尷尬的是,證據法學界在這場爭論的前期幾乎完全處于失語狀態,這凸顯了當時的證據法學界無力應對這一問題。

四、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基本格局

本部分按照主題,簡單勾勒了20世紀特別是60年代以來的證據法跨學科研究圖景。從20世紀開始,證據法與多個學科產生交叉領域,這些學科既包括人文社會科學,也包括自然科學。限于篇幅,本文僅概括介紹其中幾個重要的學科領域。

(一)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領域

1.證據法與心理學

證據法與心理學的交叉研究由來已久。證據法關注的是證據在司法認知過程中的采納與運用,而司法認知的過程很大程度上又是事實認定者及相關參與者的心理認知過程的產物。早在1908年,哈佛大學的胡果·穆斯特伯格(Hugo Munsterberg)教授就出版了《論證人席》(On the Witness Stand)一書,對證人的認知與記憶、犯罪偵查、供述(尤其是虛假供述)、詢問證人的影響、催眠術以及犯罪預防等都從心理學角度給予了關注。[56]20世紀20年代,耶魯法學院的羅伯特·哈欽斯(Robert M.Hutchins)教授與心理學家唐納德·施萊辛格(Donald Slesinger)合作撰寫了一系列心理學與證據法的論文。[57]這些論文運用心理學的研究成果,全面審視了證人資格、有罪供述、記憶、證明時的內心狀態等問題。這一階段證據法與心理學的交叉研究,基本上還是運用心理學中的既有成果來探討證據法的規范和問題。非常遺憾的是,這些研究都曇花一現,研究者本人在完成相關研究之后沒有繼續下去,而學術界也沒有再跟進。

從20世紀70年代開始,心理學又再次將目光轉向證據法學,由此開始了證據法與心理學之間的長期互動合作。這些合作產生的成果至少包括以下幾個方面:

(1)與目擊證人辨認相關的研究。目擊證人辨認是許多重大刑事案件中的關鍵證據,但同時也是刑事錯案的罪魁禍首。[58]因此,有關目擊證人辨認的問題吸引了很多心理學家的關注。1979年,伊麗莎白·洛芙托斯(Elizabeth Loftus)出版了《目擊證人》一書,以實驗心理學的方法,深入探討了目擊證人辨認之易錯性及其原因。[59]洛芙托斯的研究激發了心理學家們對目擊證人辨認問題的極大興趣。迄今為止,心理學專家們已經研究了以下問題:目擊證人的年齡、目擊證人的性別、目標主體的性別、目擊證人(例如像銀行出納員)所受的辨認方面的訓練等的影響,陳述連貫性和目擊證人信息可疑的價值,偽裝與武器聚焦(weapon focus)的影響,記憶衰退的速度,事后(post-event)信息(如在做列隊辨認之前看嫌疑犯的照片)的諸多影響,發現的時間(exposure time)、目標的獨特性、記憶間隔的長度、編碼指令(encoding instructions)、隊列結構和組成中的諸多前見的影響,背景還原的效果(讓目擊證人在和犯罪當時相同的環境中辨認)、發現或辨認時的現場/錄像/靜止圖像的效果、跨種族(cross-racial)辨認的諸多困難,以及擁有其他種族朋友的人是否比其他人而言是更好的辨認者。[60]這些關于目擊證人的心理學研究成果還對司法實踐產生了重要的影響。1998年,美國心理學與法律協會發布了一份有關目擊證人辨認的白皮書,對目擊證人辨認的程序改進提出了諸多建議,這些建議被美國司法部和一些州的死刑管理委員會等機構所采納和推廣。

(2)有關供述的研究。刑事供述的心理學研究也是心理學研究的一個重要領域,尤其是在作為取證方式的刑訊逼供式微之后,如何通過心理強制方式獲取供述,以及如何防范其中的錯誤,引起了很多心理學家的興趣。在前一方面,心理學家主要關注如何借助測謊儀、催眠術以及其他心理強制方式來獲取犯罪嫌疑人和被告人的有效供述。[61]在后一方面,研究者則著重關注如何辨別和防范虛假的供述,如虛假供述的生成機理、虛假供述的特征、犯罪嫌疑人何以選擇供述、暗示性語言對虛假供述的影響等一系列問題。[62]有關供述的心理學研究對于刑事審訊手段的改進和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等法律規范的變化都產生了重要的影響。

(3)相關證據規則對事實認定者(包括法官和陪審團)影響的研究。英美證據法之所以有一個龐大的證據規則體系,其中一個重要的制度支撐和理論解釋是陪審制,也就是說,為了讓作為普通外行的陪審員免受不可欲證據的影響,法官需要根據證據規則將這些證據排除在陪審員的視野之外。[63]但是“職業法官和陪審員之間在證據判斷方面是否存在本質的區別?”“陪審員是如何認定案件事實的?”“到底哪些證據會對陪審團產生不可欲的影響?”“這種影響屬于過高評價還是過低評價?”“法官對于陪審團的指示對于陪審團證據評價是否會產生影響?”等一系列問題引起了心理學界的熱烈討論并產生了一系列成果。[64]除此之外,職業法官認定案件事實的心理模式[65]、品性證據對于案件事實認定的價值[66]、傳聞證據如何誤導陪審團[67]等一系列問題都是證據法與心理學交叉研究的重要關注對象。

2.證據法與新證據學

“新證據學”一詞常常指概率理論與證明之間的交叉研究。首先,如前一部分所言,柯林斯案激發了人們去探討這樣一個問題:標準的概率邏輯是不是,或者是否應該與司法事實認定相一致?具體而言,如“純統計證據是否足以證成某一個判決(如柯林斯案)?”“在評價指向同一方向的多個證據時,是否存在證據越多,證據整體證明力越弱的‘合取難題’?”等,圍繞這一系列問題,來自不同國度、不同學科的學者展開了激烈的爭論。[68]其次,能否運用貝葉斯定理等概率理論評估證據?貝葉斯定理是概率理論中的一個基本定理,常常被用于計算增加新證據之后的概率狀況。依是否贊同使用,爭論雙方分為貝葉斯狂熱主義者和貝葉斯懷疑主義者,各有各的理由。[69]最后,概率理論能否為訴訟背景下的證據分析提供一些有效的方法?它要解決的問題是,法律人如何在案件中以有意義、有效率且能說服事實認定者的方式來組織證據群。[70]早在20世紀上半葉,威格摩爾就已經意識到這一問題的重要性,并提出了一種圖示法來應對這一問題。威格摩爾圖示法是借助一系列邏輯符號,以圖示的方式將證據與證據、證據與不同層次待證事實之間的關系呈現出來。但威格摩爾所提出的圖示法過于復雜,以致沒有得到有效的推廣。安德森、舒姆和特文寧在威格摩爾圖示法的基礎上加以簡化,希望由此提高其適用性。[71]

3.證據法與法庭科學

自然科學日新月異的發展也對證據法提出了許多挑戰,并將在某種意義上重新塑造21世紀的證據法。[72]這種影響主要通過法庭科學這一渠道進入證據法中,具體體現在三個方面:首先,科學的認識論將在一定程度上影響事實認定者的認識論,事實認定者不再像從前一樣依靠對證人證言的察言觀色來認定案件的事實,而還要依賴技術的可靠性來幫助自己認定案件事實。尤其是在1993年美國聯邦最高法院就多伯特訴梅里爾·道制藥有限公司案作出判決之后,法官需要在是否采信某一科學技術這一問題上扮演更為重要的角色,這迫使法官更多地理解科學領域,進而使其認識論發生變化。其次,如DNA證據這樣一些新的證據類型被引入刑事司法之后,將使得刑事司法領域的案件事實認定出現新的面貌,許多以往看似確信不疑的案件最后被發現是屬于刑事錯案。[73]當這些新證據類型與傳統證據類型出現沖突、新證據的發現與已經定案的案件事實出現沖突時,就需要證據審查者來審查判斷。最后,隨著科學技術的發展,許多新的科學證據將會開始生成并被提交法庭審判,這些新的證據類型將不斷擴展證據種類的樣態,如微信等電子證據、腦科學等新技術形成的證據。

4.證據法與女權主義

女權主義是指為結束性別主義、性剝削、性歧視和性壓迫,促進性階層平等而創立和發起的社會理論與政治運動,其在學術上體現為對以男性為中心的話語世界的批判,尤其著重于性別不平等的分析以及推動性底層的權利、利益與議題。從20世紀90年代開始,越來越多的研究從女權主義研究視角對證據法規范作出新的審視和解讀。這些研究集中在兩個方面:一方面是建構或修改那些與女性特別相關的證據法規范。如,在強奸案件中,出于對女性被害人的保護,美國《聯邦證據規則》第402條確立了強奸盾條款,在這一條款出臺前后,許多女性主義研究者作出了學術努力。[74]另一方面是從女性的特殊性出發,推動一些證據審查上的差別化處理。例如,在強奸案中,對強奸外傷綜合征之證言的采信[75],以及對犯罪嫌疑人的前科、品性證據排除規則的例外[76];在家庭暴力案件中,對被毆打婦女之綜合癥狀的證言的采信[77];等等。總之,女權主義視角為證據法學研究提供了一種不同于傳統男性中心主義的視角,豐富了證據法的規范和研究素材,但同時也動搖了證據法學研究許多傳統的定論。

5.證據法與其他學科

除了以上羅列的四個領域之外,證據法與經濟學、證據法與敘事學、證據法與認知科學、證據法與語言學等等,都已經產生了許多交叉研究成果。[78]目前似乎可以說,證據法已經是最具跨學科面向、最具開放性的法學學科之一,吸引了眾多鄰近學科的關注。在英美法系國家,證據法學者與相鄰學科之間,以定期的研討[79]、長期堅持的工作坊和課程[80]、項目的運作[81]、定期出版的專業期刊[82]和專業協會[83]等形式的交流,逐漸形成一種常態。這種穩定的學術建制,某種意義上恰恰反映了社會需求和學術競爭的結果。

(二)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基本特征

如前所述,證據法教義學與證據法跨學科研究實際上是證據法學研究的一體兩面,作為一種知識活動,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是證據法教義學在遭遇困境時回應社會知識需求的產物。與傳統的證據法教義學相比,證據法跨學科研究主要有如下一些特征:

從研究對象和研究范圍來看,證據法跨學科研究涵蓋的面當然也包括傳統的證據法規范,但又遠遠超過傳統的證據法規范,涵蓋了整個司法證明的過程。傳統的證據法教義學主要關注以證據可采性規則為中心的證據法規范和適用證據法規范的審判領域,但是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則涵蓋從取證(如審訊)到舉證(如威格摩爾圖示法、敘事研究)再到認證(如有關陪審團的心證研究)的整個過程,其關注對象也不再局限于證據法規范,而是也關注發生于司法證明過程中的現實問題。

從研究方法和研究視角來看,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更為多元化。從研究方法來看,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方法借助了多個學科的研究方法,如心理學、經濟學、概率論和敘事學等等。從所依賴的研究材料來看,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不再局限于傳統的證據法規范、判例、立法記錄等,而是更多地依賴其他學科所提供的學科研究成果,尤其是實證研究成果。許多與人類認知有關的心理學實驗、溯因推理、人工智能、實證訪談,都成為跨學科研究的材料。從研究視角上看,它更側重外部視角,也更多元化。跨學科研究也關注證據法規范,但此類跨學科研究一般都注重測度規范的實際運行效果,而不是從規范條文本身出發來做分析;跨學科研究還關注整個司法證明過程的建構,關注司法證明過程中主體本身以及主體之間的互動。

從學科的緊密程度來看,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不像證據法教義學那樣,形成一個融貫的、緊密的學科,而是一堆相對松散的學科群。證據法教義學以證據法規范為中心(很多時候是以某一部法典為中心),具有層次分明的邏輯體系,知識上追求內在的融貫性和嚴密性,學科建制上也有一整套課程、考試、教科書、協會組織等來加以支撐。而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學科來源眾多、學科視角眾多、學科方法多元,所以各分支之間還無法實現有效的知識整合。

因此,可以說證據法教義學與證據法跨學科研究之間是一種競爭與合作并存的關系。說他們是競爭關系,主要是從知識生產的角度而言的,由于彼此之間借助的學科資源不同、研究視角不同、研究方法不同,所以最終對同一問題的回應可能會有很大的差異,從而形成某種緊張關系。但另一方面,兩者之間又有互補和合作的空間,證據法教義學的長處在于探尋、提煉和闡釋規范,并使之成為體系化的法律規范體系和理論體系,這使證據法能夠成為教學傳承的一套知識系統。但是,要研究證據法規范在實際運行中的外在效用,以及證據法規范無法涵蓋的領域,證據法教義學則力不從心。而這些恰恰是證據法跨學科研究所擅長的,證據法教義學可以充分吸收證據法跨學科研究既有的研究成果,尤其是有關證據法規范效用的研究成果。由于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目前還是一個相對松散的學科群,如果沒有證據法教義學建構起來的學科體系和司法證明場域的支撐,證據法跨學科研究很可能會四分五裂。因而,目前在證據法跨學科研究和證據法教義學之間,合作是主流。

五、我國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初步觀察

相比于英美證據法學研究幾百年的研究傳統而言,我國的證據法學研究實際上還很年輕。20世紀80年代學科重建以來,證據法并非一個獨立的學科領域,主要分散在三大訴訟法研究體系中。而在2001年之前,三大訴訟法中有關證據的規范非常簡單,基本湮沒在三大訴訟法學科中。從2001年開始,隨著最高人民法院有關民事證據規定司法解釋的出臺,三大訴訟法中的證據法規范才逐漸豐富起來。因此,我國證據法學研究實際上不是、也無法像英美證據法研究一樣以漸進方式實現學術研究的演進。我國的證據法研究實際上要承擔雙重任務:一方面,要提煉、梳理證據法規范并構建體系。由于傳統上的證據法規范非常稀少,現有的證據法規范實際上源于兩個方面:一是域外證據法規范的移植,這就需要大量的證據法比較研究;二是對我國現有審判實踐中行之有效的證據法規范的提煉和梳理,這又需要證據法教義學發揮作用。另一方面,十多年來,重大刑事冤假錯案頻頻曝光,司法證明過程存在重大的缺陷,證據法規范又相對簡陋,無法從根本上應對這一難題。在這樣的背景下,需要有效控制司法證明過程,因而必然需要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另外,由于目前的證據法規范是在有限時間里確立起來的一種被動型立法,因此,這一規范體系在具體適用中又常常會與司法實踐發生緊張關系,這就需要跟蹤分析證據法的實際效用。這樣的雙重任務,決定了我國的證據法學研究實際上還是證據法教義學、比較法學和證據法跨學科研究三足鼎立的格局。

目前我國的證據法跨學科研究大致可以分為兩個層次:第一個層次是以證據法規范為中心、對證據法規范適用實效的實證研究。這一層次的研究主要還是基于傳統法律社會學中“書本上的法”與“行動中的法”之間的區分,對我國現有證據法規范的實際運行效果作出實證分析。在刑事證據法中,這一類研究尤其豐富,特別是對非法證據排除規則之運行的研究。2010年最高人民法院等五機構頒布《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之后,社會公眾和法學界寄予厚望的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在司法實踐中的運行效果一直不甚理想,傳統的證據法學研究無法應對這樣一個問題,證據法學的理論與司法實踐之間形成“此岸”與“彼岸”的巨大隔閡。[84]在這一背景下,大量的學術研究力量開始從實證分析的角度深入研究非法證據排除規則的運行效果及其原因。[85]除了非法證據排除規則,對證人出庭、證明標準、筆錄類證據及《關于辦理死刑案件審查判斷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關于辦理刑事案件排除非法證據若干問題的規定》(“兩個刑事證據規定”)的相關證據規則,法學界都有許多系統的實證研究。[86]在未來一段時間內,只要證據規則立法與司法之間的鴻溝持續存在,相關的實證研究就依然有相當的空間。

第二個層次是對司法證明過程本身的跨學科研究。首先,從學科建制的角度而言,目前在國內已經出現專門的跨學科研究機構、學術雜志、研究協會和定期組織召開的跨學科對話會議,這些平臺為證據法與其他學科的對話提供了良好的基礎。[87]其次,從學術資料的準備來看,國外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大量成果已經被不斷引介進來,涵蓋了證據法的多個交叉學科領域。[88]這些翻譯介紹不僅開闊了國內學者的眼界,也為我們跨學科研究提供了借鑒。最后,從本土化而言,目前的成果主要集中在以下幾個方面:第一,證據法與哲學之間的交叉研究,如法庭認識論、陳詞證據研究等[89];第二,證據法與心理學的交叉研究,主要是從心理學的視角去研究刑事錯案、目擊證人辨認、法官事實認定過程等問題[90];第三,證據法與概率論的交叉研究,主要研究貝葉斯定理在證據評價中的應用、威格摩爾圖示法在中國的運用[91];第四,證據法與敘事學、語言學的交叉研究,尤其是對法庭敘事學、法庭語言的研究。[92]

從學術建制、學科資料準備和學術初步成果來看,目前我國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已經邁出了堅實的一步,尤其在2010年之后,證據法跨學科的研究進展開始加速。但從既有研究成果來看,還存在一些隱患:第一,研究成果的本土性不足。目前許多以著作或論文形式出現的跨學科研究成果,其主要重心還是介紹國外相關成果,對本土問題的回應不夠,對本土素材的運用也不夠。第二,從研究者的知識生產來看,絕大多數的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目前都是由證據法學者自己完成的,這些研究者的主要知識背景還是證據法學,還無法自如運用相關學科的背景知識。而且,很少有不同學科背景的學者合作展開跨學科研究。這些現狀都在很大程度上妨礙了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進一步深入。第三,盡管目前的學術建制已經為證據法跨學科研究奠定了一定的基礎,但由于證據法的跨學科研究本身就是一個非常松散的學科群,在我國目前更是還處于初步發展階段,因此,目前的學術建制在優化學科力量上其實并未充分發揮作用。

六、結語

經過漫長的敘述,我們回首來看周文斌案件。如果將這個案件與47年前發生在美國的柯林斯案件相比較,就會發現它們其實都向法學界提出了類似的問題,那就是概率理論在司法證明中能否適用以及如何適用的問題。在美國,柯林斯案件成為引發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一個重要契機,甚至在某種意義上促成了新證據學的興起,改變了整個證據法學研究的面貌。在中國,周文斌案件對于證據法跨學科研究能帶來多大的影響,還需要進一步觀察。但目前看來,這個案件的確給中國的證據法跨學科研究提出了相當的挑戰,它預示了,司法證明過程中的這一系列問題,已經活生生地存在于我們的司法實踐中,成為必須應對的問題。當然,作為一個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后發國家,我們可以借鑒證據法學科既有的許多研究成果和研究范式,這會使我們少走很多彎路。但是,證據法學界要在有限的時間里同時面對雙重任務,在整合現有學術資源方面,以及證據法跨學科研究的本土化方面,還有太多事情需要完成。從這個意義上說,我們的證據法跨學科研究才剛剛起步!

(初審編輯 張瀚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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