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自下而上的變革:中國的市場化轉型
- (美)倪志偉 (德)歐索菲
- 2555字
- 2019-11-15 17:53:30
國家中心論的局限性
然而,國家中心論的問題在于,它并不能解釋中國的民營經濟是如何出現并不斷增強的,直至現在成為中國制造業經濟的核心部分。在經濟改革的第一個10年里,盡管中央政府是鼓勵家庭作坊(個體戶)的,但還是明顯地限制私人性質的商業行為,使之成為邊緣性角色。就民營企業合法化的政策而言,政府抱著容忍的態度,做出必要性的讓步:允許社會的邊緣性團體——農村的個體戶,無業的、失業的和退休的工人——進行小規模的生產。但是,政府并不提供積極的扶持措施,也沒有創建一個公平的競爭環境。如果政治精英們依照他們的行事方式,那么當時由改革政策播下的市場化種子,就會為限制民營企業——民營企業的規模不可以超出個體戶的產量——的國家政策所扼殺,民營經濟也就只會停留在為市場提供小規模商品的傳統模式上。現代資本主義出現之前的西方社會中存在著包買制(putting out system),與其相似,家庭式的個體作坊模式在所有前工業化社會都很盛行。卡爾·馬克思(Karl Marx)和馬克斯·韋伯(Max Weber)都指出,傳統經濟組織模式具有自我限制的特征。18在他們的解釋中,現代資本主義企業并不是從傳統的個體作坊模式發展而來的。19
20世紀80年代初,政治家們把個體戶企業視為促進自我雇用的組織模式,作為國營企業占主導地位的社會中的邊緣性經濟成分。地方政府免費為那些向城市市場、傳統商人、手工業者、小商小販提供產品的農民提供經營許可,幫助他們建立個體戶模式的私營企業,并且教育久居鄉下、多年后回到城市的年輕人。出乎這些政治精英們的意料,大量新創立的個體戶,會快速成長為規模化的制造型企業,這種情況甚至發生在1988年——政府正式允許注冊私營公司——之前。
在很多地區,政治家們默許規模較大的私營企業注冊成為合法的、形式上由地方政府所有的集體企業,即便這些企業的創業資本是個人的,而且政府并沒有參與企業的實際運營和管理。例如,這類“紅頂”企業給溫州民營經濟的蓬勃發展奠定了基礎。20通常,作為回報,地方政府會按照企業稅后利潤的一定比率收取管理費用。其他創業者則把他們的企業依附在集體企業或國營單位中,即所謂的“掛靠”。在這種制度下,企業家支付一定的費用,即可使用在冊國營企業的名稱、辦公用品和銀行賬號。21但是,這種模式容易受到地方政府的威脅。比如,可能會以稅收等強制性方式侵占農民企業家的財富和資產,這使私人產權不安全的問題日益突出。22
1988年,經濟改革發起的第一個10年之后,才終于出臺第一個《憲法》修訂案(第十一條),肯定了私營企業的合法性地位,而那時的民營經濟已經在迅速發展了。但是,相應的國家法規——《私營企業暫行條例》(1988年7月)23——規定了私營企業不能招用多于7名領薪工人。這實際上依然體現了政府的意圖:限制民營經濟的發展,即便不是把民營經濟當做低層次的經濟成分,那也是將其作為附屬性的經濟成分。在正式場合,民營經濟被視為社會主義公有制經濟的補充形式。24
《憲法》對私營企業合法性的認同,對于創業者獲取社會合法性和安全的財產權來說,是遠遠不夠的。中央政府未出臺相關的政策,為促進和創建私營企業提供便利;恰恰相反,私營企業進入市場仍然具有很高的成本。例如,北京的工商行政管理局(私營企業的正規監管部門)對注冊私營企業有443項審批條款。25稅收體制也加劇了民營經濟的競爭劣勢。對集體企業的最大稅收比率為55%,而私營企業相對應的比率則為86%。26一般而言,國家會給予新創立的公有制企業減免稅政策優惠,但通常不會給予私營企業。27與公有制競爭對手不同,私營企業沒有能夠獲取由政府擔保的創業資本的渠道。總之,私營企業的正式地位仍然不穩定,并且受到地方政策的干擾。社會歧視隨處可見,尤其是在涉及出口許可申請、批準國際出行、獲取產品原材料和合格的技術工人等方面。最多高達80種的不同收費名目,給私營企業增加了沉重的負擔。私營企業經常要面對的是,這些收費會不合法地臨時性增加;而如果不支付,那么企業的原材料或產品就要被沒收充公。最后,政策還以限定產品份額和限制稅后利潤分配的形式,制約著私有部門的創業行為。28
如果民營經濟是在國家精心規劃的制度框架下發展的話,那么它就可能被限制在小規模的產品生產和“假的”私營性質的集體企業——實質是由地方政府擁有——的范疇之內。在這種情形下,民營經濟只能發展成為占主導地位的國營經濟的輔助和備用成分。地方政府對于私營企業所造成的競爭壓力的反應,是保護地方政府所有的企業。2920世紀90年代,中央政府制定政策,鞏固和發展大型國有企業。這個時期,以鄉鎮企業形式進行合法化注冊的私營企業大范圍地倒閉。整個20世紀90年代,中央政府的政策一直在試圖限制民營經濟,并將其作為中國經濟的邊緣化和補充成分。30直到1997年,時任中國共產黨中央委員會總書記江澤民仍然強調:“國有和集體資產必須堅持占據主導和優勢地位……對于主體經濟構成,國有經濟成分必須處于主導和控制地位。”31
2004年,政府修訂《憲法》,賦予私營企業和國有企業同等地位,并且正式承諾和保證要“保護民營經濟的合法權益”。盡管如此,私人產權仍然處于容易受到侵害的狀態。有關創造、轉移和擁有產權的政策,只能在中國《物權法》的框架內得以實施——而后者,是在經歷了多年政治爭論后的2007年才頒布的。持批評觀點的人認為,將國有企業和私營企業同等對待,違反了中國作為社會主義國家的基本原則。即使是在對私營企業具有平等權利的正式規定出臺之后,對立法改革能否提供實質性利益,很多企業家仍然持有懷疑和謹慎的態度。地方法院仍然服從地方性的政治利益,維護中國共產黨的優先權益。即使企業在案件中勝訴(通常指控的對象是地方政府),法院裁決的執行也具有不確定性,這種情況在欠發達的內陸省份尤為突出。近期數據表明,涉及國內企業的案件中,只有53%的法院裁決被真正執行。32企業家面臨的這種不確定性,可以用跨國產權安全指數來比較:中國與安哥拉、白俄羅斯、阿塞拜疆等國家相當,略低于俄羅斯。33這個評估與世界銀行對全球商業政策的評估結果一致。2011年,中國的創業容易度排第151位,而在投資者保護方面排第93位。整體而言,中國的監管質量排第79位。34
中國改革的政治邏輯旨在保護和促進公有制經濟,而國家中心論在解釋充滿活力的民營經濟制度的來源時,是不具有適用性的。聚焦于分析國家政策,對于理解內生性制度變革的動態機理是沒有用的。3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