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素衣長劍
- 尤記
- 曾除
- 4477字
- 2019-11-12 16:47:03
十多年前,清光寺香火鼎盛之時,佛名廣播,方圓數十里鄉民都到此地進香還愿。
楚興龍篤信命理鬼神之說,也自慕名而來,與之同行的還有兩人。
那時候,楚興龍剛剛拉起三江九寨的隊伍,名頭還不夠響亮,廣因也不認得。
他們一行三人,兩個生得矮胖,另一個卻是極瘦,看起來古古怪怪,行止卻十分有禮。
廣因瞧著有趣,因而上了心。
楚興龍在佛前求了一簽,寺中師父替他解了。想是大吉上上卦,楚興龍三人喜不自勝,賞了香油錢即走。
廣因不司解簽之事,因而不記得爻辭。
大約過了一年光景,楚興龍孤身又來到清光寺,自提及往事,廣因記起了他。楚興龍又求了一簽,解簽的師父沉吟半晌,與他說了幾句。
楚興龍聽了依舊笑著離去,想必也是好事。
第二天,三人中那一個與楚興龍一樣身形的也來了。他卻不是求簽,只來問楚興龍的簽詞作何解釋。
廣因知道,寺里替人解簽,必須得是正主,旁人來問,那是決計不能透露的。這樣既護了求簽之人的陰私,又避免了外人說寺里的閑言碎語。解簽的師父沒有睬他,他也不怒,低頭便走了。
當天夜里,眾師父們正做晚課,突然聽得門外一陣陣吆喝。大家跑出來一看,山頭上密密麻麻都是火炬,為首的卻是那個瘦子。
他故意用黑巾蒙面,只露出一對眼珠子,但廣因認得他的身材,不會有錯。那瘦子不問話,如點數般,把目光在眾和尚臉上一一掃過。確認一個不少以后,大手一揚,身邊眾人提著兵刃呼啦啦沖將出來,見人便砍。
寺里的和尚安分守己,素日做著修行,哪里瞧見過這等陣勢?真如一群待戮的羊羔,個個只知道呼天搶地。
哀嚎聲里,廣因忽然間怒膽橫生,赤手空拳就往那瘦子撲去。眾人都不曾提防,事后就連廣因自己也覺不可思議。
那瘦子登時與廣因纏斗在一起,拳腳當中毫無章法可言,就與市井流氓斗毆類似。廣因與那瘦子二人在地上翻來覆去,余人恐誤傷了那瘦子,雖然都在四周招呼,但終究一個也不敢當真上前。
廣因雖然鼓足了一時之勇,但周遭賊人的呼喊愈來愈盛,心下也漸漸怯了。就這么略一松懈,那瘦子又朝廣因太陽穴上狠狠砸了一拳,直打得他頭暈目眩,涕淚橫流。
朦朧中只見那瘦子正在當前,廣因搖晃著身子,心中卻陡然雪亮,驀地里把手一伸,就欲抓住那瘦子的面巾用力一撕。滿擬閻羅王案前告狀,也能描述一個具體容貌。
就在這觸及面料的當口,不知為何,腕間突然一陣酸麻,同時腰中一緊,整個身子騰空而起。
他太陽穴剛遭重擊,頭腦昏沉感知不明,眼前只看到一片漆黑。待恢復過來,已離那瘦子有兩三丈遠了。
那瘦子瞪大了雙眼,顫聲叫道:“楚……楚寨主!”
廣因轉過頭一看,這才明白是楚興龍救了自己。楚興龍向廣因臻首示意,上前叱道:“哪里來的蟊賊,敢在佛門清凈地撒野?”
廣因見他單槍匹馬也敢出手,心里既是感動,又是惋惜。只嘆一個路見不平的俠義人士,為自己連累以致身首異處。
豈料那瘦子竟道:“既有楚寨主出面,兄弟豈敢造次!”把手一揚,即率領眾人退下山去了。
寺中尸橫遍地,只剩下廣因與楚興龍兩個活人。
廣因一面拜謝,一面猜想,這楚興龍一語驚退群盜,來歷必不簡單。楚興龍好似專為廣因釋疑,告知他自己是三江九寨的總瓢把子,手底下管著千百號人,雖然也做買賣,但卻不害良善之輩。
廣因本來將信將疑,也不去與他攀談。自把寺中眾僧的尸首整理,卻發現性通仍有脈搏呼吸。
原是性通有暈血之癥,群盜砍殺之時,便即暈倒在地。后又為眾僧尸身掩蓋,因而僥幸逃過一劫。
楚興龍替他推宮過血,性通轉醒得知噩耗后大哭了一場。廣因安慰了幾句,即與性通唱了往生經文,然后將眾僧遺體分別火化安葬。楚興龍侍立在側專給廣因打下手,廣因心里愈發感激。
楚興龍便問二僧作何打算,廣因不愿離寺,性通也愿留下服侍。便即取出二百兩銀票交于廣因,言稱做修繕廟宇之用。廣因初時不受,后來經楚興龍言辭相勸,才勉為其難,只是心中惴惴不安。
清光寺經此一劫,偌大一個寺院只剩下廣因師徒二人主持,自無人再來進香。
又過了數日,楚興龍帶了一群十數人過寺。
廣因暗道:“他日前贈我錢財,今番定是以此為由,強占我寺廟來了!到底是山寨強人,不義之財如何能要!”
誰知他這么一想,竟又猜錯了,那一群人都是楚興龍雇來的挑夫!為防他師徒二人生活上有所短缺,楚興龍特在集市上置辦了柴米油鹽等物什,差人送上山來。
廣因師徒滿口子道謝,只覺楚興龍勝似菩薩在世。
楚興龍趁此又在寺中借住,日日向廣因請教佛理。廣因終于放下芥蒂,日漸歡喜。
忽有一天,楚興龍失口提起欲報合寺僧侶被殺之仇。廣因問道:“楚寨主可認得那盜魁?”楚興龍點了點頭。
廣因又道:“可是一年前陪同寨主進香之人?”
楚興龍擺了擺手,笑道:“話不必透,在下一時失言,大師不要掛懷。”
廣因暗忖,楚興龍恐自己為仇怨所迷,犯下佛門戒律,故意不把話說明白。但他這番表態,又與承認何異,楚興龍未免太小瞧人了。自己是佛門弟子,早該參透生死,又豈會為此事執迷不悟!
過了半月有余,三江九寨來人請楚興龍回山。楚興龍拜辭廣因,臨行要請廣因應承一事。
廣因深感楚興龍大恩,觀察他品行,料想不會是什么傷天害理之事,當即應允。
楚興龍留下一對信鴿,說道:“日后寺中但有往來商旅行人借住,還請師父告知一聲。三江九寨若是知曉其人與清光寺有緣,必定秋毫無犯。”
廣因聽他言下之意,乃是吩咐三江九寨之人,但凡清光寺接納的客人,一律不許劫取,心頭深感寬慰。
事后,楚興龍果然一如承諾,廣因更是歡喜無限,連連唱誦“阿彌陀佛”。
如此,廣因每逢客至,都要飛鴿傳信以保路人平安,楚興龍則時時往寺中送些米面錢糧,十年不曾間斷。
文退思敬重他如此義舉,再謝魯莽之過。也將自身來歷和盤托出,二人愈談愈是交心,也忘了回頭交代尤、柳。待尤況、柳惜尋來,文退思這才將事情原原本本告知。
尤況聽得話中有一人“與楚興龍一樣身形”,立時便想起了穆其全。因見過他與楚興龍手拉著手,神態極為親密,低聲暗罵一句:“兩個都不是好人!”
轉念卻又想起清光寺深受楚興龍恩惠,如此言語實不妥當。好在廣因正低眉飲茶,宛如未聞。
文退思道:“常聞三江九寨楚興龍貪名奪利,自矜功伐,不想竟卻是個善人。”
廣因道:“我也曾問過楚寨主,他說昔年若非寺中師父指點,不能出人頭地,如今幸得顯達,不敢忘了恩情。”
文退思臻首贊嘆。
尤況卻不以為然,心道:“楚興龍何等樣人,豈會平白無故與人施恩?這廣因和尚糊涂的緊,楚興龍讓他報信,分明就是籠絡他做個眼線。若真殺了清光寺里出來人,廣因又何能知悉!”
正要出言相辯,卻欲言又止,自覺無真憑實據,信口開河冤枉了清光寺的大恩人,頗有不敬之意,倒讓文退思難堪。
楚興龍往鄉民家中送贈錢糧,收攏人心,自是寨中常事。只是廣因和尚口中的瘦子究竟是誰,尤況既不曾聽三江九寨的人說起過這事,自然也就毫無頭緒了。
到得傍晚,寺里火工道人自山下歸來,廣因親將文退思所寫藥材送至房中。文退思謝領,讓柳惜借火煎了。
文退思將藥湯倒在桶中,藥渣敷在尤況傷口處。桶中注滿熱水,讓尤況浸泡其中。過了大半個時辰,又用匕首將其傷口處一層腐肉剃去,再給他上了金瘡藥,包扎穩當。
尤況咬牙吞聲,痛至極處反而大笑。
他自小受百般虐待,內心卻愈發地傲了。只覺人心終惡,世事皆苦,漸有厭世倦生之情。每逢痛極悲徹之時,便不哭反笑,以彰顯對世態常理的反抗。
文退思以其脾性之倔,心志之堅異于常人,大為贊嘆。
夜里,文退思為方便照看,與尤況同睡一屋,柳惜在隔壁歇息。
尤況第一日練功祛毒,費了心神,睡得甚早。文退思仍舊在床上打坐吐納,氣行大小周天。
約摸子時初刻,“嘭嘭”拍門之聲乍響,文退思驚坐而起。
門外有人低聲喊道:“道長,道長可曾睡下了嗎?”原來是性通。
尤況毒在當身,睡得正沉。文退思開了門,性通急道:“寺里來了三個兇神惡煞,搗亂佛堂。方丈師父恐壞了道長性命,特特教我通知道長,速速帶著兩位小施主從后門離去。”
文退思先是一怔,心道:“楚興龍一任山野強人,也知舍身護寺,以報舊恩,孤身抵擋百十號人馬。我文退思在江湖上,好歹也有幾分俠名。休說區區三個賊人,就算一樣是數百盜匪,也休想讓我獨自偷生!這廣因和尚忒也小覷了人!”
也不問來人模樣,當下回房提了寶劍,說道:“小師父休驚,且看貧道替貴寺殺賊!”也不理性通徑往佛堂去了。
那大雄寶殿上,三人背朝大門,廣因和尚正在當前團團拜禮。文退思氣不打一處來,站立門外喝道:“哪里來的賊,先吃道爺一劍!”
那三人一一轉身,正是鑲金手朱子升、野和尚杜玄真與小鬼薛霖。
文退思笑道:“好哇,當真是冤家路窄!來來來,前兩次讓你們討了便宜,這回正好,咱們明刀明槍見個勝負吧!”
杜玄真雙掌合十,道:“阿彌陀佛!嘗聞清光寺是遠近馳名的寶剎,佛光靈驗。貧僧恰才在佛前,向廣因師兄尋問道長下落,不期轉眼便遇見故人,可喜可賀。”
文退思道:“不敢勞大師掛念,貧道今日專門領教三位高招!”說完抽出寶劍,橫在當胸。
他自忖上回不敵,皆因杜玄真等人勝在地利,自己施展不開。現下寺中開闊,并無陷阱,料他三人不是敵手。
小鬼薛霖果然輕聲笑道:“文道長劍術通神,等閑不是對手。既然以三敵一是以多欺少,以三百敵一也是以多欺少,咱們兄弟向來務實,不貪令名,不如就成全了道長吧!”口中哨聲吹響,清光寺院墻外滿是火光,朵朵如蓮。
廣因于生死之際猶能泰然自若,卻在這時面如死灰,身子癱軟,扶著門沿慢慢坐下,喃喃道:“就……就是這樣,十年前就是這樣!”
文退思也吃了一驚,今日人馬,竟比昨夜更多一倍有余。手中長劍不住地顫抖,非是害怕,卻是興奮異常。
他每殺一個十惡不赦之徒,都覺舒暢無比。倘若這人武藝高強,抑或是有眾多黨羽,越是難纏,文退思越要大呼痛快。
“師父!”
忽聽一聲大喊,文退思斜眼一瞧,原來是性通見廣因癱坐在門檻上,還道他已遭罹難,急忙奔近前去。
杜玄真解下降魔杵,朱子升亦把金針捏在指尖,只待薛霖一聲令下。小鬼薛霖亦亮出一對判官筆,雙目死死盯緊文退思。場中形勢如箭在弦,一觸即發。
文退思學的是道家功夫,本主以靜制動,后發制人。他看出眾人均以薛霖為號,暗中計較,不若搶先下手,制服薛霖。那時敵人無所聽從,必然各自為陣,大亂方寸。于是見薛霖眨眼之際,猛然踏出,一劍上挑。
薛霖早有防備,閃身側讓,把一對判官筆交相一碰,發出“當”的一聲清脆音響。杜、朱二人隨聲而動,立時搶在了文退思左右。三人與文退思相距不遠不近,卻正踩在他出招步法的要位。
文退思一聲冷笑,道:“雖有些門道,但未必真有用處!”
薛霖笑問:“是么?”
又是“當”的一聲,寺外火光迎風而動,眾人聽了信音,正要魚貫而入。
文退思長嘯一聲,道一句:“好!”
忽然墻外又起嘶喊之聲,那團團火焰已不似之前排列有序。眾人凝神看去,更陸續有火光墜落熄滅。
薛霖心思最為敏捷,驚道:“不好,有人闖進來啦!”
話音甫歇,只見白影一晃,已至跟前。又見一道寒光閃爍,薛霖不假思索,舉起判官筆來擋。
兵刃交擊之音即發,薛霖驟覺腕間無比沉重,似有千鈞之力。不及細顧,胸前突然鈍痛,竟已吃了來人一腳。
薛霖急往后躍了數丈,杜玄真與朱子升二人也舍了文退思,各持兵器,閃身護在薛霖身前。
三人定睛一看,來人二十歲上下年紀,生就龍眉鳳目,模樣極為俊俏。穿一身素白長袍,手執一柄秋水般清冽長劍。
互相對望,竟各自不識。只瞧他年紀輕輕,武功卻已臻至化境,休說自己望塵莫及,其內力之深,仿佛竟猶在文退思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