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退思聽他一喊，心中著實嚇得不淺。自己這樣應敵，把左側憑欄放空，豈非正正露給朱子升一個老大破綻！

驚慌未定，只聽兩道破空之聲，且疾且勁。黑夜里不好辨識，縱有月光火炬，哪足夠尋那絲毫之物？唯有以聽聲辨位之法，留心閃躲。

鋤奸不成，反被算計，文退思心中又氣又急。不待思殺敵，只求為逃生。

這里走道狹窄不好施展，一面有壁，一面卻無，想使輕功也無處借力。有薛、杜前后截堵，朱子升連連發針如何能躲得過！

岸上眾人見此情形一齊歡呼，既抒胸臆，又壯聲威！

文退思忽然想到，前后逼迫開來，就地拾一具尸首，就照朱子升斜斜一拋。那尸體橫在二人中間，阻了朱子升視線一時發針不得。

同時一躍而起，踩上尸身，轉身奮力一蹬跳上了屋頂，身后隨即是“噗通”一聲。

朱子升見機最早，持劍飛上屋頂，粘住文退思，與他斗起近身功夫。薛、杜不作喘息，也搶出院中，再飛身上來夾攻。

朱子升金針功夫了得，劍法也自不弱。日間只因敗象已露，故而未曾出手。

三人又在屋頂上，打了個昏天黑地。

這一番折騰早驚醒了店中諸客，但終究避禍者多，出頭者少。也有膽大的，出門觀望，但瞧這陣勢，又折回房間去了。有膽子更大的，見義勇為，拔刀相助。奈何都是武藝稀松之輩，都被那一眾壯漢祭了手中刀劍。

“道長，快上船！”

文退思正斗得緊，忽聽屋后一聲高呼。月光下，竟是尤況撐了一葉扁舟，同柳惜在江上等候。

前時尤況自文退思走后，徑去柳惜房中贈花。

兩人聽了屋外喊聲，即行出來查探。尤況見岸邊燈似一排長龍，人群擠滿了橋頭，心知已為人利用，中了奸計，當下苦思抽身之法。又聽水中不時“撲通、撲通”，有人掉落，忽然想起進店時所見幾條行船。

尤況立時回房取出三人行囊，把那一束丹桂也插在柳惜的包裹之中。柳惜雖會武藝，尤況也不敢當真讓她直接躍下舟中，生恐驚了來敵。

二人就屋后沿著柱腳爬落，慢慢靠近。尤況將所有船只的纜繩都解了，待余船順水漂流甚遠，這才撐船出來喚文退思撤走。

文退思心中一喜，喝道：“你們先走！”

柳惜還要等候，尤況卻不猶疑，抓住船槳雙臂齊揮。

待行船去得十數丈遠，文退思長劍一絞，將三人格開，道一句：“后會有期！”轉身施展登萍渡水的輕功，就如蜻蜓點水一般。

朱子升豈容他走得如此輕易，雙手齊用，六枚金針同發。文退思長劍在手，腕間急轉，將六枚金針紛紛擊落江中。

薛霖急道：“打他如何使得！”往懷中掏出一支鏢來，照尤況疾射而去。

文退思錯以為這鏢亦是為己而來，一閃身將它躲開。

尤況一心劃船，又不會武藝，辨不出風聲，柳惜雖然見了，但武藝低微手中無物，如何能擋？

這一鏢生生打在了尤況肩頭，雙掌登時力虛，一只船槳抓不住掉落水中，文退思也在這時登上了船頭。

薛霖見狀，命人奔馬向前沿江截住，另差人急去尋船以作追兵。

文退思顧不及來管尤況傷勢，只叫柳惜將他扶穩。暗提內勁，雙掌朝水中齊推，那小船竟然躍出水面寸許，接著便似箭一般順水飛去。

文退思掌力迭發，霎時間甩開了江岸的追蹤，再發兩掌即追上了尤況先前棄用的余船。

見已瞧不清追兵，雙臂將尤、柳二人挾在肋下，足尖往船頭一點，幾下跳躍飛身上到對岸，奔入林中隱沒了蹤跡。留下乘船，任它混跡眾船之中。

薛霖等人追至，見到群船，果然覺察不出，又想文退思行船如此之快，必然還在前頭。眾人越不見人，越往前追；越往前追，越不見人。

文退思用以推船的掌法，名叫“碧海煙波掌”。

這一套掌法乃是他師兄黃未接坐觀東海三月，由萬頃波濤之中領悟。掌勢雖然磅礴無比，但凌空出掌，所需內力也是極巨。

黃未接功行深厚，使來游刃有余。但文退思無此本領，學會此功，只發出數掌便已氣喘如牛。

柳惜在林中生了火，文退思瞧了尤況傷勢，鏢上竟喂有劇毒。尤況身子忽冷忽熱，神智半夢半醒。

文退思一場大戰，又接連使用“碧海煙波掌”，內力消耗幾乎殆盡。只能依點穴之法，封住尤況周身要穴，阻止毒素擴散。

文退思打坐調息，直至天明，內功漸復。柳惜伴在尤況身旁一夜照料，未曾合眼。

尤況此時已昏死過去，文退思將他身子扶正，雙掌緊貼他背心靈臺穴，提一口真氣，內勁輕吐，就欲將他身中之毒逼出體外。

行功正緊，尤況突然痛叫一聲，一口鮮血噴將出來。

文退思定睛一看，皆是鮮紅之色，不見黑腥。頓時醒悟，心中大為懊惱：“我恁糊涂！他年紀又小，又未練過內功，筋虛脈弱，如何禁得起我的功力。這一掌下去，他毒癥未解，反倒受了內傷！”

思念及此，文退思面上大有愧意！又想，韓天佐將尤、柳托付，自己非但不能好好保護，反將他二人累至險境。

常言道，“受人之托，忠人之事”，這番失信于人，可真盡失顏面。再說自己身陷險境，全賴尤況冒險盜船，才得以逃脫。如今有恩難報，更是心懷不忿。

尤況受了文退思一掌已然轉醒，見他眉頭緊鎖一臉慚色，既知就里。忍痛說道：“道長不必掛懷，命……命蹇如此，人力何為！”

回想一生只十數年光陰，卻無一日不受人欺辱。近來終有柳惜、韓天佐珍視，只數日又遭此大厄。一時心痛如絞，流下兩行淚來。忽念死后萬事皆空，自己立時可得解脫，卻又不禁失聲發笑。

柳惜看他時哭時笑，以為他神智又昏，心中好不焦急。想起他曾舍身救自己脫險，如今顛倒處境，自己卻無可奈何，不由得也濕了眼眶。

文退思見他舍生忘死，命在頃刻還來寬慰自己，內心大為觸動。又見他面青唇白，咬牙閉眼，苦痛難當，心中早按捺不住。點了他幾處穴道，一掌貼于前胸，一掌打在肩頭，運功過了半個時辰才止。

尤況悠悠醒轉，只覺身心舒暢，立時跪倒拜謝文退思救命之恩。

文退思扶他起身，說道：“你此刻雖然清醒，但毒卻仍然未解。我只是封住你的部分穴道，再以內功助你壓制毒性，延緩毒發而已。”

尤、柳二人心知必有下文，只對視一眼，也不發問。

果聽文退思續道：“現下我教你一套內功，你照此心法打坐行氣，吐納呼吸，每日可將毒素逼出少許。我觀你根骨體質，行功一月，即可將痊愈。”

柳惜大喜，自見文退思露了一手“碧海煙波掌”后，知他內功高深，尤況因禍得福有此機緣，真真難求。心知二人傳功，自己不便在場，找個托辭，說往林中深處去了。

尤況心中只想：“生也無趣，死也無妨。文道長與我萍水相逢，也肯把內功傳授，想來是我命不該絕。這番既能撿回性命，我尤況大難不死，該有后福。今后到底如何，不如且活著看看。”

他也知師徒之誼，當即跪倒，就要行拜師之禮。

文退思道：“你受貧道所累，致有此厄。貧道替你醫治，乃是份所應當，怎還有臉面賺你為徒？只是此內功心法本是我門中不傳之秘，師命難違，你還需立下誓來，今日之事絕不可對外人提及，我教你的內功，也只可作祛毒之用。待毒素排出，便不得繼續練習。”

尤況當即誓道：“弟子尤況向天立誓，今日得文道長傳授武藝，必然守口如瓶。道長所教的功夫，只當祛毒，絕不濫用。若違此誓……”

他突然頓下，心想，若說不得好死，未免籠統敷衍，不見誠意。天下人常常發誓說天打雷劈，可是老天爺卻極少成全，如此說法也未必就能算數。若是為千夫所指，受萬人唾棄，那不是說了等于沒說，自己如今不就是人人唾棄了么？

思量半晌，突然一陣鐘聲響起。尤況忽地想到，佛家所說“七苦”，乃是“生、老、病、死、怨憎會、愛別離、求不得。”

生老病死原是世間常理，無可厚非。自己既無所憎，也無所愛，倒也無甚妨害。于是續道：“若違此誓，今生求而不得，萬事皆苦。”

文退思微微一怔，似是回憶起什么要緊的憾事，輕輕點頭道：“好，甚好！”

二人相對坐了，五心向天。文退思立時傳他口訣秘要，點明行氣的竅門。尤況現學現賣，只一遍就已會了七成。

文退思暗想，既受了尤況的恩惠，自該舍身報答。倘若再收尤況為徒，卻要亂了尊卑。這時見尤況一點既透，稟賦驚人，心中大是可惜。搖頭嘆道：“莫非這便是緣法！”

尤況照文退思所授調息三遍，已頗有心得，胸中大感舒暢。

文退思起了惜才之心，雖不能收徒，也有意傳他功夫。尤況既已立下誓來，此事便不會透露為師兄知悉。他日后若另有機緣，自有別的師承，就算名動江湖，也不能歸功于己。倘若一生碌碌，不涉武林，他內功精深，與人爭斗不會吃虧，便有危急也可以保命。

于是又教他內勁運用之法，尤況一一謹記。文退思接著又用幾招“碧海煙波掌”作引，指導他如何運用掌力。

文退思心知這“碧海煙波掌”需耗費極大的內力，就算是自己也只能勉強發出七掌。假若沒有極深厚的內力，這“碧海煙波掌”不能隔空發勁，只能貼身傷人，那便與普通的掌法一般無二，威力也會大打折扣，立無奧妙可言。

尤況內功初學，根本不可能發出掌力。若無名師指點，只怕一輩子也發不出掌來。既練了筋骨，又惹不來禍事，因而教他“碧海煙波掌”，正當適合。

文退思昨晚出掌之時，尤況雖然昏迷，但柳惜卻瞧得真切。他教了尤況掌法，自然是越少人知道越好，否則引得師兄動怒，不但自己要受罪責，尤況也有性命之憂。

他師兄黃未接老道長御下極嚴，莫說是隨意收徒，就算是門中弟子，也絕不允許輕易傳授武功。

眾人均知黃未接博愛仁慈，心懷蒼生，所作所為必有深意。文退思縱然一時不明，也謹慎遵守，不敢觸犯。

他料“碧海煙波掌”中的前幾掌的模樣，柳惜必然記得。于是顛而倒之，將整套掌法從后教起。

這“碧海煙波掌”的最后一招，叫做“水天一色”。

出掌時，講究無拘無礙隨心所致，如同身處鴻蒙，茫茫一片，心中別無它物。掌勢磅礴浩瀚，恰似海上彌漫的煙霧無邊無際，雄渾之中卻又包含虛實變幻，詭秘難測，令人無法捉摸。

黃未接眼望東海煙波浩渺，在海天之間緊密銜接，就似將天地連通，宛如一整塊碧玉。青煙裊裊，云霧騰騰，乾坤之中茫茫渺渺，黃未接頓悟，原來無極之處便是天地大同。

老子在《道德經》中，即點明“天地萬物生于有，有生于無”，便似天地這般相隔十萬八千里，也終在天涯海角之處互相承接，不分彼此。

他突發奇想，是否天下幫派，千門萬門俱是一門，天下武學，千招萬招俱是一招？黃未接雖有此念，但畢竟只是一介凡夫，世間武功紛繁復雜，難以求證。

莊子言：“吾生也有涯，而知也無涯。以有涯隨無涯，殆已！”

黃未接也只作此想，不去追根問底，萬般隨緣即可。但終究卻是將這一理念化入“碧海煙波掌”中，創出了這招亦正亦邪，混沌如一的“水天一色”。

文退思將架勢從頭至尾演練一遍，尤況站在身后依樣畫葫蘆。兩人一前一后擺著空架子，看起來動作瀟灑非常，實則軟綿綿沒有半分力道。文退思接著又把這一招的掌法精要，細細說與尤況聽了。

尤況依言練習，雙掌交錯，把勁力一吐。忽然胸中劇痛，氣血翻騰，一股熱氣直沖神庭，猛地又吐出一口血來。

再也支撐不住，倒下了身子，在地上蜷縮曲張，滾扯撕咬，滿額密密麻麻都是黃豆般的汗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