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魯迅的報刊編輯活動和他嚴謹的寫作態度

魯迅為革命辦報,不計報酬,不辭辛勞。他比喻自己“好像一只牛,吃的是草,擠出來的是牛奶和血”,即使是“將血一滴一滴地滴過去,以飼別人,雖自覺漸漸瘦弱,也以為快活”(《兩地書》)。

主編《莽原》和《國民新報副刊》時期,他“每日必須將八小時為生活而出賣”(《三閑·魯迅著譯書目》)。白天要到教育部辦公,到北京大學、高等師范,女高師,世界語專、黎明中學等校上課,只能利用晚上的業余時間進行編輯和寫作。經常為刊物的工作弄得“忘記吃飯,減少睡眠”“頭昏眼花”“沒有空閑”,生了病也不休息,“吃了藥來編輯”(《兩地書》)。有時,甚至于為了看稿累得“吐了血”。主編《奔流》時期,工作非常繁重。“所謂《奔流》社的‘執事者’,其實并無和這一種堂皇名號相符的大人物,就只有兩三個人,來譯,來做,來看,來編,來校,搜材料,尋圖畫”(《集外集·奔流編校后記,之五》)。而大部分的擔子是落在魯迅一個人身上的。《奔流》是一份以刊載譯文為主的刊物,為了“把新鮮的血液灌輸到舊中國去”(許廣平《魯迅回憶錄》152頁),魯迅辛勤地工作著,經常弄得連看書和休息的時間也沒有。《魯迅日記》里就有過多次“通夜校《奔流》稿”的記載。主編《譯文》時也是這樣,此外,一些送上門來的編輯任務,魯迅也“拼命地做”。把他的“生命”,“碎割在給人改稿子,看稿子,校字,陪坐這些事情上去”(《兩地書》)。

對待報刊的編輯工作,魯迅是非常嚴肅認真的。從稿件的編輯校對,插圖,制版到稿費的處理,他都親力為之,負責到底。他的工作做得很細致,稿件的次序,題目的大小,目錄的位置等,他都考慮得很周到。從魯迅對《寫在〈墳〉后面》一稿的編排,就可以看出他的編輯工作做得多么仔細。他規定這篇稿子“題上空4格,題目的5個字每字空半格,題前題后各空1行”,末尾的詩“不知印本每行多少字,如30字,則此4行空6格,如36字,則空8格”(《書簡·致韋素園》1926年11月11日)。這篇稿子是發給《莽原》的。

根據當時的具體情況,他對刊物的編輯,出版和發行工作,出過不少很好的主意。例如,對《語絲》,他就提出過以下建議:(1)創刊第一期應“顯示出刊物的面貌來”;(2)第二、三、四期的稿子要保證較高的質量;(3)遇到好的稿子多時,不要在一期中都擠滿,把內容充實、不受時間限制的稿子積累一些,以便在稿荒時可以拿出來應用;(4)第一期可以適當多印一些,賣不了可以送人,以后再酌量少印,(5)和印刷單位定好死合同,保證準時出版(據川島:《憶魯迅先生和語絲》刊《文藝報》1956年第16號)。這些建議也為他所支持的其他刊物所采納。他很注意利用編者按語向讀者推薦一些好稿件,發表一些由此聯想起來的議論。1927—1928年他在上海主編《語絲》期間,就曾為編發的《丙和甲》《某報剪注》《行路難》《禁止標點符號》《剪報一斑》《東京通信》等稿寫了按語。1928—1929年主編《奔流》時期,也曾經為這個刊物的一些稿件寫了12篇按語和編后記。對這些稿件作了認真負責的評價。

在編輯工作過程中,魯迅常常親自參加校對工作。他的校對工作做得一絲不茍,非常精細。即使校對別人的稿件,“也真是一個字一個字的看下去,決不肯隨便放過”(《三閑·魯迅譯著書目》)。碰上翻譯的稿件,“還要盡可能地按原文逐字逐句對照一遍”(許廣平:《魯迅先生怎樣對待寫作和編輯工作》)。他不能容忍排印好的稿件有任何差錯。“為了要使《奔流》少幾個錯字,每月的功夫幾乎都消費了”(《書信·致章川島》)。凡是經他校過的稿子幾乎很少差錯。萬一出現了失誤,一定鄭重更正,并向作者讀者道歉,必要時還“改正重印”。許廣平曾經對魯迅認真看校樣的情況作過如下的描述,“小到一直線的粗細長短,大到一行列的高低斜正,他都不惜再四改正。如果印刷所的校樣老不肯改呢,他絕對不馬上就批‘校了’兩字,所以有時甚至六七校,到了清樣也還是看來看去……而他的眼力卻真可佩服,每一張校樣到手,第一眼就能夠覺察到全頁的是否歪斜,每行的疏密高下,參差不齊,以及每行間逐字的松緊齊正,尤其圈點在每行頂上,是他所絕對不愿意的”(《關于魯迅的生活》第7頁)。

魯迅很尊重作者的勞動,對來稿處理得十分精心。魯迅是經常自己也要當作者的,他很能體會作者珍愛自己習作的心情。他曾經比喻說,“看看水果店之對付水果何等隨便,使果樹看見,它一定要悲哀(《書信·致章川島》1928年),形象地批評了那種不尊重作者勞動的錯誤作法。一般情況下,他每收到一份來稿,總是立即先回一封信,讓作者安心,不用的,就退還,適合在別的刊物上刊載的,他就認真負責地介紹給別的刊物,準備留用的,也是隨到隨看,很少積壓,每隔一個短時期,還要把積下的稿子清理一下,分別情況進行處理。這些活動,在他的日記里,都有反映。如1929年11月18日記有“得鄭河水信”,第二天就記著“下午復鄭河水信并還稿”。他看稿看得很耐心很認真,從稿件的思想內容到文字細節,他都認真地作一番推敲。需要大改的,他往往提出意見,請作者自己動手,決不信筆涂抹,隨便改變作者的原意。碰到疑難問題和自覺把握不大之處,他總是謙虛地寫信和作者商量,共同定稿,決不自以為是。孫伏園在回憶文章中曾經提到過魯迅就許欽文《傳染病》一稿中的一些細節寫信給他,請他代為核實的經過。魯迅在信中寫道:“《傳染病》一篇中記打針乃在屁股上,據我所知,當在大腿,地位太有參差,豈現在針法已有改變乎?便中望一詢為荷。”(見孫伏園《魯迅先生二三事》第77~78頁)李霽野也曾經談到過魯迅為了他的稿件如何修改的問題和他商量的情景:“在收到我的一篇題作《生活》的小說時,他立即回信說:我略改了幾個字,都是無關緊要的。可是結束一句說:這喊聲里似乎有著雙關的意義。我以為這‘雙關’二字將全篇的意義說得太清楚了,所有蘊蓄,有被其打破之慮。我想將它改作‘含著別樣’或‘含著幾樣’,后一個比較好,但也總不覺得恰好。這一點關系較大些,所以要問問你的意思,以為怎樣?”(見李霽野《回憶魯迅先生》第19頁)

對讀者的需要,魯迅總是設身處地地考慮得很周到。他很重視和讀者的聯系,凡有來信,都立即答復,從不積壓。他辦刊物總是多方為讀者設想。辦《莽原》時,規定“凡在《莽原》上登過而印成單行本的書”,對《莽原》訂戶“給以特別權利”,或免費贈送,或只收半價。辦《奔流》時,提出了以下幾條編輯原則:(1)每一年的最后一期盡可能地“使內容有一點小小的結束,以便讀者贈閱或停或續”,連載的稿件盡可能地在年內結束,能不跨年的就不跨年。(2)“倘若登載將要印成單行本的譯作,便須全部在這里發表,免得讀者再去買一本一部分曾經看過的書籍”。(3)按期出版,不拖延。此外,還不時針對稿件中提到的問題,以編輯部名義為讀者開列參考書目。這些措施和前面提到過的,把目錄放在刊物的前面等措施,都是為了照顧讀者而采取的“便民措施”。

對印刷工人的勞動,魯迅也是十分尊重的。他編刊物的時候,經常自己跑印刷廠,對工人態度謙和,平易近人,從來不擺大編輯大作家的架子。由于衣著樸實,有時被人家當成是“商店里的跑街或伙計”,他也“并不惱怒”(許廣平:《關于魯迅的生活》第2頁)。為了便利排字工作,他自己所寫的稿子,總是書寫得非常工整,偶有涂改,也勾勒得清晰可辨。他對那種滿紙涂鴉,只顧自己方便,不顧工人困難的稿件很不滿意。凡是紙張過薄,字跡難認或涂改得太厲害的來稿,他總要重新抄寫一遍再發排,有時候他自己抄,有時候讓許廣平幫著抄,體現了他對印刷工人的深厚的無產階級感情。

最后,還要提一下的是,對報刊的美術編輯工作,魯迅也是十分重視的。魯迅從小喜歡美術,也畫得不錯,對美學有很深的造詣。他曾經代教育部起草《擬播布美術意見書》,積極推廣木刻藝術,支持創辦美術雜志,對和美術有關的各項工作,都極力提倡。主編刊物的時候,他很注意封面的設計和版面的美化和裝潢,他主張書和雜志不要編排得太擠,字號要大一些,天地要留得寬一些,不然“會使讀者看了透不過氣來”。他主張文章的開頭要空五六行位置,必要時還可以在一些空白處“加上一點小的圖案花樣,美化刊物”。他提倡在雜志內插刊木刻版畫。世界上版畫出現得最早的是中國。他對中國歷代的版畫、圖像拓片很留心,收藏很豐富。對西方近代的優秀版畫作品也作過研究,經常在他所主編的刊物上選刊一些思想性藝術性都較強的進步版畫作品,配合文字稿進行宣傳,在白色恐怖嚴重的情況下,有時起到了文字稿所難起到的戰斗作用。例如,《北斗》所刊的那幅版畫就是這樣。魯迅后來回憶說:“1931年——我忘了月份了——創刊不久便被禁止的雜志《北斗》第一本上,有一幅木刻畫,是一個母親,悲哀的閉了眼睛,交出她的孩子去。這是坷勒惠支教授的木刻連環畫《戰斗》的第一幅,題目叫作《犧牲》,也是她的版畫介紹進中國來的第一幅。這幅木刻是我寄去的,算是柔石遇害的紀念。……后來知道,很有一些人是覺得所含的意義的。”(《且末·寫于深夜里》1936年作)魯迅之所以看重木刻版畫,原因之一是他認識到,“當革命時,版畫之用最廣,雖極匆忙,頃刻能辦”(《集外集拾遺·新俄畫選小引》1930年作)。他的這一認識,后來被證明是很有遠見的。他所提倡的木刻版畫,在抗日戰爭時期的陜甘寧邊區和各敵后抗日民主根據地的革命報刊宣傳活動中,發揮了很大的戰斗作用。在他的培育和關懷下成長起來的一大批木刻藝術工作者,也充分發揮了木刻版畫的這一特點,為那一時期的革命報刊的美術編輯工作,作出了一定的貢獻。

魯迅一生寫作了約700萬字的作品,他寫得好,寫得快,既有質量,也有數量,字字珠璣,篇篇錦繡,當代的中國作家和報刊工作者幾乎沒有一個人能夠像他這樣,為后人留下了這么寶貴這么豐富的精神財富。但是,魯迅的寫作態度是非常嚴謹非常審慎的。他從不率爾操觚,粗制濫造。他認為寫作是“嚴肅的工作”“并且也不十分容易做”(《集外集拾遺·做雜文也不易》)。早在青年時代,他就告誡過他的諸弟們:“我有一言應記取,文章得失不由天”(《集外集拾遺·附錄一,別諸弟三首之二》1900年作)。他不相信世界上有“天成”的文章,也不相信世界上有天生的會寫文章的“妙手”,他認為要寫好文章,不能靠碰運氣。不能靠一時的靈感,即所謂的,“煙士披里純”,只能老老實實地“用一點苦功”,講一點“技巧”,最后還要不憚反復地進行一些必要的修改。

在回答別人對他的文章的議論的時候,魯迅說過,“我這些文章雖然短,是絞了許多腦汁,把它鍛煉成極精銳的一擊,又看過許多書,這些購置參考書的物力,和自己的精力加起來,是并不隨便的”(轉引自許廣平《欣慰的紀念》)。這段話和他平時常談的“多看看,不看到一點就寫”和“選材要嚴,開掘要深”等,都說明他寫文章“成如容易卻艱辛”,是下了“苦功”的,是作了充分的準備了的。

這種準備工作不是要等題目到手開始動筆的時候才著手的,而是時刻在進行的。由于遠離革命“旋渦的中心”,又受到白區條件的種種限制,魯迅不可能深入工農革命的實際,只能通過看報、看電影,參觀展覽會和與有關同志座談等方式積累感性材料。這是一種準備。另一種準備則是讀書。首先是讀馬列的書,用“竊來的火,煮自己的肉”,兼以剖析問題,糾正別人的“偏頗”。魯迅后期雜文之所以“最深刻有力,并沒有片面性”,正是因為他學習了馬列主義,學會了辯證法的緣故。其次是讀一般的書。魯迅生活很樸素,身無長物,但是藏書近萬卷,可以算得是“讀書破萬卷”的人。他讀的書以文學、歷史、哲學、藝術等方面的為主,有時是有目的的帶著任務的讀,有時則是不帶任務的“泛覽”。他一直認為“應作的功課已完而有余暇,大可以看看各樣的書,即使和本業毫不相干的,也要泛覽”。其目的是為了“用人類創造出來的全部知識寶藏來豐富自己的頭腦”(列寧),以利于戰斗,而不是為了消遣裝點門面,他的最后一項準備工作是構思。“就算是三五百字的短評,也不是攤開紙就動手”(許廣平《欣慰的紀念》第101頁),而總是要經過反復的構思。就這樣,學習理論,和“實際社會接觸”,積累“感性知識”“靜靜地讀書”“默默地思索”“暗自打腹稿”,就構成了他的準備工作的全過程。為了做好這些方面的準備,他是很刻苦很勤奮很用功的。他從來不浪費一點一滴的時間,把別人喝咖啡的工夫都用在了工作上,魯迅的文章之所以能夠題材廣泛,聯想豐富,涉筆成趣,觸處生春,并不是由于“天才”,而是由于他做了較充分的準備,用了一點“苦功”的結果。

正因為這樣,等到真正動手的時候,就不犯難了。和別的作家不一樣,“魯迅在寫作前不寫提綱,甚至一些較長的文章也不寫提綱”,而且“從不臨時找材料”(許廣平:《魯迅先生怎樣對待寫作和編輯工作》)。因為材料早有積累,提綱雖然沒有形諸文字,卻已早有格局。寫的時候往往是水到渠成,一揮而就。那種“十步九回頭”,硬擠硬憋的寫法是他所不取的。

魯迅認為一篇好的作品,必須是“充實”的內容和“上達”的技巧的統一,即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表達形式的統一。他反對不顧內容的“徒然玩弄技巧”,也反對光有革命的詞句完全不講技巧。對那些“一說‘技巧’”就“又要討厭”的“革命文學家”,和他們的那些“內容并不怎樣有力,卻只有一個可怕的外表”的作品,魯迅是并不欣賞的。他認為:“單是題材好,是沒有用的,還是要技術”,光有革命的“招牌”,不一定就有好的宣傳效果,“‘稻香村’‘陸稿薦’已經不能打動人心了,‘皇太后鞋店’的顧客,我看也并不比‘皇后鞋店’里的多”(《三閑·文藝與革命》)。

魯迅的文章就是革命的政治內容和盡可能完美的表達形式的統一的典范。他的不少作品,既有革命的思想內容,又有極大的藝術魅力。他的語言準確、鮮明、生動,而又為他所要表現的內容服務,講究技巧,而又并非玩弄技巧,注意詞章,而又不賣弄詞章,作到了內容和形式的有機的統一。

作為文學和語言的巨匠,魯迅在寫作上是很下功夫的。他卓越的寫作藝術,已經有不少人作過分析,這里只簡單地介紹一下他在長期的寫作實踐中積累起來的關于怎樣寫好文章的點滴意見。

(一)“文章且須放蕩”

這是他在《書苑折枝》一文中轉引的梁簡文帝《誡當陽公大心書》中的話。全文是“立身之道,與文章異。立身先須謹重,文章且須放蕩”。他很同意梁簡文帝的這個觀點。所謂的“放蕩”,指的是寫文章不要受過多條條框框的束縛,不要寫來寫去老是那么一個套套,而要時時有所突破,有所創新。這和他在《肖紅作“生死場”序》一文中所贊賞的“越軌的筆致”,是一個意思。文章寫得“放蕩”,寫得“越軌”,八股氣也就自然的會少了。

(二)文章要“接近語言”,“明白如話”

從五四新文化運動以來,魯迅就堅持寫白話文,和種種語言文字上的復古傾向作斗爭。對那些提倡寫古文的人,他是深惡痛絕的。他曾經表示:“我總要上下四方尋求,得到一種最黑最黑的咒文,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即使人死了真有靈魂,因這最惡的心,應該墮入地獄,也將決不改悔,總要先來詛咒一切反對白話,妨害白話者”(《朝花夕拾·二十四孝圖》)。他認為好的文章應該“明白如話”。為此,應該虛心地向群眾學習語言,“從活人的嘴上,采取有生命的詞匯,搬到紙上來”(《且二·人生識字糊涂始》)。他反對那種半文半白的文體。當有的人提出要寫好白話文須先讀好古文并舉他的文章為證時,他很反感。他分析說,“別人我不論,若是自己,則曾經看過許多舊書,是的確的,為了教書,至今也還在看。因此耳濡目染,影響到所作的白話上,常不免流露出他的字句、體格來。但自己卻正苦于背了這些古老的鬼魂,擺脫不開,時常感到一種使人氣悶的沉重”(《寫在“墳”的后面》)。他比喻自己所寫的白話文是“小腳放大腳”,比喻自己文章中時時夾雜著的“古怪的字眼”是“砂礫”,而不是“金子”,他誠懇地勸告那些“還沒有受過古董的毒的年青的一代”,不要再走他的老路“不必更在舊書里討生活”,而應該“將活人的唇舌作為源泉,使文章更加接近語言,更加有生氣”(參看前文及俞荻:《回憶魯迅先生在廈門大學》。刊1956年10月《文藝月報》)。

(三)和“明白如話”相聯系,魯迅主張寫文章要“有真意,去粉飾,少做作,勿賣弄”(《南腔北調·作文秘訣》)

他反對文縐縐的學生腔,反對為了炫耀博學而賣弄詞藻。認為那樣的文章雖然華麗,但不過是“滿身都是珠光寶氣”的“古墓里的貴婦人”(《準風月談·難得糊涂》)。沒有多少生人氣息,打扮得再華麗也不過是一具尸體。

(四)辭達理舉,不取冗長

魯迅提倡多寫短文章,少寫長文章,他是寧可把足夠寫小說的材料寫成速寫的。魯迅一向不悔其“少作”,但對年青時候受當時風氣影響而寫的那些長文章,卻作過自我批評。他曾經把“好作長文而不善于短文”,作為“女性”作者的通病來進行過指摘(見《兩地書》十)。他認為短文雖短,“也說不盡森羅萬象”然而卻較之長文章更有骨力。他為報刊所寫的文章,從《越鐸日報》上的“稽山鏡水”,《新青年》上的“隨感錄”,到后來發表在《自由談》上的大量文章,絕大多數都是短文,簡練,遒勁,雖然不過“寥寥幾句”,卻“時見匕首的閃光”。

但是需要指出的是,魯迅并不絕對地排斥寫長文章。他不像有些主張寫短文的評論家那樣,把寫短文章說得那么絕對化。他認為文章的長短應該根據戰斗的需要,它的內容和具體情況來決定。應短則短,應長則長。收入《偽自由書》《準風月談》里的那些文章,受《自由談》篇幅的限制,一般都很短。收入《南腔北調》里的那些文章,因為多數在《北斗》《萌芽》等期刊上發表,就相對地長一些。《半夏小集》《無花的薔薇》和《隨感錄》里的一些短文,一事一議,有的短到只有幾十字,《病后雜談之余》和《答徐懋庸并關于抗日統一戰線問題》等文則都長在6 000字以上,《偽自由書后記》甚至超過了1萬字,因為不長不足以盡其意。題目也是這樣,《沙》《火》等題,短到只用一個字,但《魏晉風度及文章與藥及酒的關系》《由中國女人的腳,推定中國人之非中庸,又由此推定孔夫子有胃病——學匪派考古之一》則都長在十幾字以上(后一個題目長達34字)。前者意在揭出所談的不過是古人的“風度”“文章”“藥”和“酒”,與時事無關,使那些力圖在文章中找出點紕漏的文化特務們失望,后者則是故意地模仿胡適派考古學家們的繁瑣考證進行諷刺,從戰斗的需要考慮,都是必要的。文字的精練也是這樣。魯迅行文非常簡潔,雖然娓娓而談,卻很少廢話,結束的部分只要把意思說完了就戛然而止,絕不硬添個尾巴。但是并不排斥個別文句的必要的重復。《野草·秋夜》里的“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寫出了工作之余游目騁懷時的那種略不經意的閑適心情。《祝福》中的祥林嫂的“我真傻,真的……”那段關于阿毛被狼叼走了的故事,先后重復了4遍,加強了祥林嫂這個深受封建禮教迫害的勞動婦女形象的悲劇氣氛。《華蓋集續編·馬上日記》中的“上午出門,……走到豐盛胡同中段,被軍警驅入一條小胡同中,少頃,看見大路上黃塵滾滾,一輛摩托車馳過,少頃,又是一輛,又是一輛,又是一輛”,烘托出了剛上臺的北洋軍閥(吳佩孚)的驕橫煊赫,有了這些必要的重復,文章才波瀾曲折,跌宕生姿。如果一味求簡,把重復的句子通通刪掉,也就味同嚼蠟了。

魯迅的嚴謹的寫作態度還表現在他的認真修改自己的稿件上。盡管他寫文章時胸中早有成竹,但寫成后總要進行反復的修改,直到自己完全滿意了為止。毛主席很贊賞魯迅的這種嚴謹認真的寫作態度,說,“魯迅說‘至少看兩遍’,至多呢?他沒有說,我看重要的文章不妨看它十多遍,認真地加以刪改,然后發表”(《反對黨八股》)。

現存的魯迅手稿就是魯迅的這種嚴謹的工作態度的見證。每一頁手稿都留下了他反復修改字斟句酌的痕跡。逝世前兩天所寫的《因太炎先生而想起的二三事》,一共修改了53處;刪去28處,增加25處,表現了一個偉大的革命家生命不息戰斗不止的革命精神和一絲不茍的寫作態度。

怎樣進行修改?魯迅自己談到了兩點,即:(1)“竭力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毫不可惜”(《二心集·答北斗雜志社問》)。(2)“自己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一定要它說得順口”(《我怎樣做起小說來》)。

“將可有可無的字、句、段刪去”,是為了使文字更加精練,更加嚴密。例如《且二·再論“文人相輕”》一文中有一句話,原稿是,“例如白話文中,有些是詰屈難讀的,確是一種‘短’,于是有人提了小品或語錄,向這一點昂然進攻了,但不久就露出狐貍尾巴來,暴露了他們連對于自己所提倡的文章,也常常點著破句,‘短’得很”。其中的“狐貍”兩個字,修改時就刪掉了,因為后文已經講得很清楚,光“露出尾巴來”就行,沒有“狐貍”也足夠了。整段刪去的情況也有。例如《且介·說面子》一文的結尾部分原來有這樣一段話:“為了‘面子’,中國人真可以一切弄得精光,而永遠只留著‘面子’的”。這段話在修改時全部刪掉了,因為前文已經把意思表達充分,沒有必要再硬拖上這么一個尾巴了。

“覺得拗口的就增刪幾個字”,是為了使文章更加口語化,更能夠朗朗上口。例如《且介亭雜文編后附記》一文的最后兩句話:“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原稿作“我們活在這樣的時代,我們活在這樣的地方”,經刪改后,把“地方”和“時代”調換了過來。這樣不僅先空間后時間,合乎行文習慣,也更有音樂感,穩定感,讀起來也更順口了。

從手稿增刪的實際情況來看,魯迅的修改,更多的是為了使文章更加鮮明,更加準確,更加生動,使文章的思想性和藝術性得到進一步提高。

例如把“橫眉冷看千夫指”,改為現在的“橫眉冷對千夫指”;把“而憎恨我的如所謂正人君子也者”(《寫在“墳”的后面》),改為“而憎恨我的東西如正人君子也者”;或調換了一個字,或增加了兩個字,把“冷看”改為“冷對”,把“正人君子”比為“東西”,就使得原來的文意更為鮮明,思想性戰斗性也得到了加強。

例如把“民國元年革命告成”這句話,改為“民國元年革命后”(《且末·關于太炎先生二三事》);在“萬不可去做文學家或美術家”這句話中增加了兩個字,成為“萬不可去做空頭文學家或美術家”(《且介·死》),就使得文意更為準確。因為辛亥革命是一個失敗了的革命,用“告成”兩個字,就不那么妥帖。而“文學家”和“美術家”按說是不必反對去作的,只有“空頭”的才要反對,加上了這兩個字,就避免了絕對化的毛病,同時也使得文意更為確切。

例如,《半夏小集》原稿有這樣一段話,“養胖一群癩皮狗,在世界上有什么用”。定稿時改為,“養胖一群癩皮狗,只會亂鉆,亂叫,多么討厭!”《藤野先生》的最后一段,“每當夜間疲倦,正想偷懶時,仰面在燈光中瞥見他黑瘦的面貌,似乎正要說出抑揚頓挫的話來,便使我忽又良心發現,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支煙,再繼續寫些為‘正人君子’之流所深惡痛疾的文字”。其中的“而且增加勇氣了,于是點上一支煙”這兩句話是修改時加上去的。這兩段文字經過這樣一修改,比原文更為生動形象,丑惡的更加丑惡了,正面人物的形象也更為豐滿了。

從以上的例子,可以看出魯迅修改文章是很認真很精心的,他的每一篇稿子都是經過這樣反復修改以后,才交出去的。剛脫手的稿子一下子改不動怎么辦?那就“擱它幾天,然后再來復看”(《書信·致葉紫》1935年作)。總之,一定要認真修改。剛剛寫好,看也不看就推出去不管的情況,在他是從來沒有過的。

(1977年為北京大學中文系新聞專業起草的講課提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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