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但是,讓我捧讀下去的那個最初的問題仍未解決。古人所謂:“耕當問奴,織當問婢。”真的不對嗎?梁山舟的話我懂,他的意思是說,實際操持勞役者日夕習其所業、時刻服其所事,卻未必對耕織有理論性的了解,或是抽象性的思維。梁山舟強調的不是勤劬為之、孜矻練之,而是能否領會和體悟,能否成就學書者心摹手追的眼光。
就在我反復啃讀《海日樓札叢·卷八》里的幾十則書畫論之后不久,也不免懷藏著現學現賣的一點得意,向當時的系主任王靜芝先生請教。靜芝先生在系里教授國學導讀、經學通論和《詩經》選讀的課程,在本科課堂之外,還是劇作家、書畫家,為人莊嚴肅穆,不茍言笑。但是倘若學生有書法方面的問題請益,無不春風滿面地響應。我試以梁山舟之語問曰:“設若耕不當問奴,織不當問婢,那么遇到了技術上的問題,究竟該問誰呢?”靜芝先生大笑而答曰:“不能問奴婢只好問老師了!梁山舟這話不能看死,他就是叫寫字的人不要當奴婢罷了,你一旦能問出技術上的問題,就已經不是奴婢了?!彪S后,靜芝先生建議我讀讀另一位清代書法家錢泳以及靜芝先生自己的老師——沈尹默先生——的書論?!皠撟髦?,不能不有其立論。這事,不得已。”靜芝先生如是說。
錢泳《履園叢話·卷十一·書學》有這樣的兩段文字:
隸書生于篆書,而實是篆之不肖子,何也?篆書一畫一直、一鉤一點,皆有義理,所謂指事、象形、諧聲、會意、轉注、假借是也,故謂之六書。隸既變圓為方,改弦易轍,全違父法,是六書之道,由隸而絕。至隸復生真、行,真行又生草書,其不肖,更甚于乃祖乃父,遂至破體雜出各立支派,不特不知其身之所自來,而祖宗一點血脈,亦忘之矣。
老友江艮庭征君常言:“隸書者,六書之蟊賊?!庇嘁嘣唬骸罢?、行、草書,又隸書之蟊賊也?!鄙w生民之初,本無文字,文字一出,篆、隸生焉。余以為自漢至今,人人胸中原有篆隸,第為真、行汩沒,而人不自知耳。何以言之?試以四五歲童子,令之握管,則筆筆是史籀遺文,或似商、周款識(式),或似兩漢八分,是其天真,本具古法,則篆、隸固未嘗絕也。唯一習真、行,便違篆、隸;真、行之學日深,篆、隸之道日遠,欲求古法,豈可得乎?故世之學者雖多,鮮有得其要領,至視為絕學,有以也夫!
一部書法史,竟然可以用一種近乎退化論的尺度去衡量,無乃過激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