莊子的箭射向何方
用中文的詞組來說,“莊子寫了許多‘寓言’”,在《莊子》一書中甚至還有《寓言》篇。這個字眼拿來翻譯fable、allegory之后,會讓莊子和伊索、費德魯斯(Phaedrus,約前15—約50)、拉·封丹乃至于萊辛(Gotthold Ephraim Lessing,1729—1781)、奧威爾(George Orwell,1903—1950)看起來像是在參加同一局射箭大賽的力士一樣。不過,我寧可在伊索的狐貍、青蛙和燕子后面追蹤莊子的箭矢,乃是因為他更讓我逼近“小說”這門藝術的指涉論。
莊子曾用“酒杯中的水”來狀述語言,從而創造出“卮言”這個詞。由于容器不同,水的形狀亦隨之而異,這種沒有固定形狀、隨器而變的性質正是莊子對語言的本質的理解。那么,盛裝語言的容器究竟是什么呢?曾經建構了符號學(semiotics)的美國思想家皮爾斯(Charles Sanders Peirce)以“詮釋體”(interpretant)這個字來概括那些“能了解某種符號(sign)代表某些對象(object)的人”。所謂詮釋體,正是受到某個業已成形的語言系統所制約的族群;質言之,一旦某人了解了某符號指涉著某對象,某人即已隸屬于這個語言系統,他也就不可能自外于莊子所稱的那個“盛裝語言的容器”。
在這里,“酒杯中的水”有了兩種極端對反的意義。一方面,這水(語言)是極其自由的,將之放入任何一個容器(詮釋體)中,它都可以有被了解的獨特方式;但是在另一方面,它也只能在特定的容器中擁有特定的形狀而接受特定的了解,如此一來,被了解著的語言又是極其不自由的了。莊子無法遁逃出語言這自由與獨斷的雙重性,便展開了他“似之而非也”的寓言或卮言之旅。他在《齊物論》和《寓言》兩篇中大同小異地借由“罔兩”(凡物非此又非彼者為‘罔兩’,如魑魅罔兩即似人非人似鬼非鬼的意思。也有一說:罔兩是指似陰影非陰影,介乎光與影之間的微陰地帶)和“景”(影子)的對話,隱隱然點出了他對“語言”及“語言的意義”何在的看法。“罔兩”對于“景”沒有定性(忽俯忽仰、忽坐忽起、忽行忽止)的狀態十分好奇,問其緣故,“景”用譬喻答復“罔兩”說:“我是蟬蛻的殼、蛇蛻的皮,似是而非的東西。火光、日光出現,我就出現;黑暗、深夜來臨,我就消失。”
語言和語言的意義之間所有的,只是似是而非的關系,寓言和寓意、小說和小說的指涉之間,也存在著流動不居的、似是而非的關系。無怪乎錢穆先生在撮指《莊子》一書大要之時,也只能以打個比方的方式來“寓言”,他說:“莊周他那一卮水,幾千年來人喝著,太淡了,又像太洌了,總解不了渴。反而覺得這一卮水,千變萬化的,好像有種種的怪味。盡喝著會愈愛喝,但仍解不了人的渴。”
的確,在莊子那里——以及在小說家那里——不能供應定義式的渴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