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全令福斯特不耐
盡管福斯特繼承也揮霍了亞里士多德因果律的遺產,可是,正值壯年的他與方興未艾的“現代”是如此切近,他終究遲疑了。“幾乎所有的小說結局都十分柔弱無力。原因是此時必須由情節出來收拾殘局。”福斯特這樣寫道,“這是必要的嗎?為什么小說家不能在他覺得無頭緒或厭煩的時候就收筆?”
整套哲學臣服于宇宙巨大理性的亞里士多德所啟示的情節理論動搖了,那個古老的、必須先設想其“統一性”“完整性”的結構以便作“事件的安排”的謀略于焉啟人疑竇:“然而我們也必須自問這種方法是否就是小說寫作的最好方法。”福斯特其實質疑得非常謹慎:“為什么寫小說一定要先胸有成竹?它不能自然生長嗎?為什么它一定要和戲劇一樣有結局?它不能不拖這個尾巴嗎?……情節盡管刺激而吸引人,然而它只不過是借自戲劇、借自有空間限制的舞臺偶像而已,小說難道不能發明一種并不怎么合邏輯但卻較適合本身天賦的結構法?”
結果福斯特表揚了安德烈·紀德(André Gide,1869—1951)出版于劍橋演講前一年的新書《偽幣制造者》。這部可以視為日后大行其道的“后設小說”之遠祖,乃至法國新小說之前驅的作品當然沒有完全脫離因果不爽、首尾俱全的情節規范,但是它之所以贏得福斯特欲言又止的尊敬,顯然與其打亂了情節導向的邏輯面有關;紀德利用“艾杜瓦的創作日記”(角色艾杜瓦要寫一本名為“偽幣制造者”的小說)滲透、干擾、揭發《偽幣制造者》——甚至暗示《偽幣制造者》極可能就像一枚“被宣稱為偽幣”的鍍金玻璃;有趣的是,在小說里,沒有誰真正檢驗出偽幣之真偽。
正因為紀德玩弄小說形式的勇氣很容易被聯想成是他暴露寫作奧秘的勇氣,是以連福斯特都直指“紀德同時也將他在寫此書時的日記公開”。事實上,紀德既不關心(恐怕也不至于要求他的讀者關心)艾杜瓦是否被視作紀德本人,更不在意偽幣是否“真”是偽幣,因為紀德借著艾杜瓦之口這樣說道:“豈不是,由于小說在一切文類中是最自由的、最無法則的了,豈不正是由于這個原因,正是由于對這種自由的戒心(那常因沒有自由而嘆息的藝術家,當他們一旦得到它的時候,往往是最不知所措的),小說總是用這樣的膽怯來緊貼事實?”
容我們在角色艾杜瓦這幾句話之后插嘴:小說的讀者和批評者以及理論指導者也常和小說家一樣膽怯。就算事實無法被緊緊貼住,他們還要為情節想出一套因果律來依附憑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