打造另一種計時器
認為這個宇宙無遠弗屆且無孔不入地遍布著理性的亞里士多德不能容忍這樣的散步。因為它似乎不是“國王死了”的因或果。亞里士多德也無法容忍戲劇里那些不能聲援其他事件的插曲。我們可以諒解他,因為觀賞戲劇的人沒有義務伺候一個隨心所欲又無事可說的劇作家;同樣地,我們也可以同意:倘若小說家為了多騙取幾文稿酬,的確也有可能“不知伊于胡底地任性書寫”,浪費了讀者寶貴的時間和視力。那么,經過切割、挑選、篩濾的人生似乎宜于向“合宜的長度”此一作品要求屈服。相信亞里士多德“有頭有尾有中腰”那樣作“事件安排”的情節論的人于是感受到安全。從較粗淺的層次看:服膺因果律的前提是“承認作品中的各個事件可以被抽象化地轉換成邏輯關系”,這樣的話,我們不會觀賞或閱讀到“不可靠的敘述”。從較復雜且微妙的層次看:情節借由內在因果律的裁奪而規避掉它無法與時間作等速再現的角力,敘事藝術開始有它自己的時間,打造符合于作品自身的計時器,擁有了丈量萬物的新尺度。(至于人類,則從來沒有在那樣的時間里活過,哪怕只是一微秒。)透過“有因必有果/有果必有因”的裁奪所打造出來的計時器在短短的幾幕、薄薄的數百頁中演練出來的“人生”——無論它是悲劇或寫實主義小說——不只是“摹仿的人生”,也是被這“另一種計時器”壓縮、凝陷、扭曲、變形的人生,它供人窺閱、映照、對比、參考。無論觀眾和讀者產生憐憫、恐懼而得到清滌抑或隨之俯仰歌哭而無以自拔,在最后的一刻,作品受眾的安全感必然閃爍在其意識底層,因為敘事藝術中的角色(即便在那樣精雕細琢的計時器的安排之下)終歸封閉于一個結尾——無論是“結婚”或“死亡”;亞里士多德說過“必無事物發生于其后”,而觀眾和讀者的未來還開放在宇宙之間。他在他的時間里,如此安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