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在語言的遺體上
——一則小說的修辭學
發表于1924年12月的《秋夜》是魯迅散文作品之中經常引起討論的一篇,細心的讀者總有情致去揣摩、推敲它開頭的四個句子——而不至嫌厭作者嚕蘇:“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樹,一株是棗樹,還有一株也是棗樹。”
這四個句子倘若出現在30年代以后半個世紀任何一個小學生的作文簿里,都可能被熱心批改的老師評為“文句欠簡練”,甚或修剪成“在我的后園,可以看見墻外有兩株棗樹”這樣的兩個句子,乃至于“后園墻外有兩株棗樹”這樣的一個句子。即使魯迅的文名顯赫如此,亦不必顯而赫之到一字不可移改的地步;但是,果若我們更動了這四個句子,必欲使之不冗不贅而后已,我們會坐失什么呢?一個熱心批改小學生作文、必欲使之簡練而后已的老師又會錯過什么呢?答案可以簡單得令人失望:一旦修剪下來,讀者將無法體貼那種站在后園里緩慢轉移目光、逐一審視兩株棗樹的況味。修剪之后的(無論是兩個或者一個)句子也將使《秋夜》的首段變成描寫“棗樹”的準備;然而魯迅根本沒準備描寫棗樹呢——或者應該這么說:棗樹只是魯迅為了鋪陳秋夜天空所伏下的引子,前面那四個“奇怪而冗贅”的句子竟是寫來為讀者安頓一種緩慢的觀察情境,以便進入接下來的五個句子:“這(按:指棗樹)上面的天空,奇怪而高,我生平沒有見過這樣的奇怪而高的天空。他仿佛要離開人間而去,使人們仰面不再看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