齊人有一妻一妾……
胡適在寫《白話文學史》的引子的時候,其實模仿了一個古老的傳統。他寫:“前天有個學生來問我。”
在寫這篇引子的兩天之前,是不是真有一個學生(角色)來問(動作)胡適?這是任誰也無法驗證的。即便有此一人,有此一來,有此一問以及有此一答,它是不是當真發生在胡適寫這引子的“前天”?這也是任誰也無法驗證的。但是,這段問答不能發生在“今天”“昨天”,因為太近,顯得過于湊巧了。也不能發生于幾天或者幾個月之前,因為太遠,當事者胡適很難說服他的讀者:那樣久之前發生的對話居然給如此詳實地記錄下來。所以“前天”,正好。
胡適造了大半輩子古人的反,卻從來沒有脫卻古人的掌心。他這段“前天有個學生來問我……我回答道……”正是先秦諸子最擅用也最慣用的設問答對之法,它也出于總是被近世文學史作者視為日后“真正小說之雛形”的虛構手段。
雛形派的文學史家最常舉的一個雛形小說就是“齊人驕其妻妾”的故事。這篇故事從《孟子·離婁章句下》篇割裂出來,仿佛有了獨立的身份,因為它是一個首尾俱全的故事,也可輕易顯現諷喻人性虛矯的意旨,文學史家持此篇以驕其國人曰:中國在兩千多年以前就出現了這么優秀的短篇小說。
結論似乎是對了——至少對長期頓挫于文明進程遲滯于西方世界的中國人而言,有樁文化工藝老古董確乎彌足珍貴;可是割裂了這個故事的上下文,非但不足以驕視寰宇,夸言吾國小說之早慧,反而斫失了孟子這位“小說家”和他的“作品”與當時孟子這個辯論家所面對的世界之間的聯系。
齊人的故事非常通俗。它敘述一個成天到晚在外吃飽喝足的丈夫,回到家中便吹噓自己如何結交富貴,讓他的一妻一妾不得不起疑,其妻于是決定“吾將(偷窺)良人之所之也(丈夫究竟去了哪里)”。結果,那齊人的行蹤大白:他每天不過是走到東城外的墳地,去乞討些祭祀用的殘酒剩肉罷了。妻妾得知實情,相擁而泣,那丈夫卻渾然不知,仍舊洋洋得意地回到家來,“驕其妻妾”。
不過,這個故事原先另有被雛形派文學史家砍掉的頭尾。原來,是有個叫儲子的人前來告訴孟子:“王使人夫子,果有以異于人乎(齊王派人暗中偷窺夫子,看你長得是不是當真與常人不同)? ”孟子答道:“何以異于人哉?堯、舜與人同耳。(有什么異乎常人的呢?堯、舜不也是個凡人模樣嗎?)”說完這一段,孟子才故意說了個和“
”字相關的故事,一來用以自嘲——孟子是被偷窺的對象,被偷窺而其實沒什么好偷窺的處境則在玩笑與幽默中由“驕其妻妾”的齊人給虛擬出來。至于偷窺者,則是孟子自嘲之外兼以嘲人的玩笑:在故事中是妻妾,在現實中則是齊王的使者和齊王。開足了玩笑之后,孟子并沒有對號入座,反而巧妙地演繹出另一套掩飾這個玩笑的道理,他說:“由君子觀之(用在上位的人的眼光看),則人之所以求富貴利達者(那么那些求富貴、干利祿的人),其妻妾不羞而不相泣者幾希矣!(恐怕很少沒有因為羞慚而抱頭對哭的妻妾的呢!)”
倘若將“齊人驕其妻妾”的故事視為中國短篇小說的起源之一,而不能將故事中的諷喻延伸到故事之外,勾貫起孟子和齊王、孟子和他所處身的戰國時代里捭闔于諸侯間的縱橫言說傳統,則割裂之后必然委頓的文本便只合是一種雛形,而且是畸殘的雛形。事實上,小說在先秦諸子俯拾即是的設問答對之中,從來沒有離開過言辯的氛圍和功能,更不應被淺視短見的文學史家割裂其言辯說理的部分,拿來將就著吻合西方現代短篇小說的俗貌。那個起源由孟子打開,卻被胡適等白話文運動健將丟進了廁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