于是便造了反
拿淺眼讀這段引子,很容易讀到個“反”的意思。畢竟“一時代有一時代之文學”,老是跟著古人的步子,造不成反,如何“突破傳統”?又如何“代表時代”?這一點怪不得胡適,只怪造反這件事太吸引人,也太淺薄。當年王國維不是說過?——“文體通行既久,染指遂多,雖豪杰之士不能自樹立耳。”每個時代都有許多旁行斜出的豪杰,不能在前人染指已久的文學體制里“自樹立耳”,于是變奇,于是搞怪,于是便造了反。可惜的是旁行斜出未必成就豪杰,在這一點上,胡適指責“肖子肖孫”固然有余,揭橥“不肖”卻顯然地不足了。
喜歡讀小說、寫小說的人應該能體貼胡適把明、清之際的許多小說家“拉拔”到和古文家等高甚至更高一等的地位上去。雖然胡適的《白話文學史》只寫到中唐的元、白詩便戛然而止,壓根兒沒從小說上說明白:中國文學是如何“永永脫離了盲目的自然演化的老路,走上了有意創作的新路”的。然而,在《白話文學史》書成近七十年后,胡適的意見乃至于諸多考證研究與觀念的發明,不該只被看成是“獎掖小說”“揄揚當代”而已。他所觸及的課題倘若不被進一步發現、開展,喜歡讀小說、寫小說的人恐怕也“永永”不會明白:從施耐庵到吳趼人是如何旁行斜出于韓、柳、歐、蘇以迄乎方苞、姚鼐、吳汝綸、林紓之外,而終成豪杰的。甚至,在施耐庵之前,又還有多少即便不是運用“我手寫我口”的白話文而寫出了小說的豪杰,卻始終不獲胡適等白話文運動健將之青睞的。又還有多少看起來“原道宗經,法圣師賢”的腐儒古董其實寫出了小說,卻由于他們自己對小說的輕鄙無知,以及他們所影響的后人亦風從景行地對小說輕鄙無知,乃至于讓小說反而淪落成文學之“一種”、文學之“一格”,甚至是白話文學中之“一個項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