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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小說稗類
  • 張大春
  • 1468字
  • 2019-11-19 15:08:11

在法蘭克福的夜街上,我和那位評論家訂了個約,說是哪天有空當他從任教的美國東岸再飛回臺北之時,或許能夠找個機會一起玩玩筆墨。可是我們大概都知道,此約之履踐,或恐遙遙無期。大家都忙。

遙想當年,在上海愚園舉行的“五角會”似乎既可以說是一個純粹的筆墨之會,也可以說根本不是一個筆墨之會。參與者的懷抱初衷,絕非吟詠;但是一旦參與了,無論是從理想或者實踐的層面來看,就只剩下吟詠了。無論如何,不待歷史的淘洗,此會已經淪為一時之笑柄,人們訕誚這群舍不得又不得不剪去辮子的前朝舊臣,羞之以不達世變,嗤之以不通民情,斥之以不識時務。比起一時之間還幽居在紫禁城里的遜帝來說,這群老者所承受于民國之人的唾罵、輕賤和挫辱恐怕更要多得多。

在另外一首的《滬居酬乙盦》里,散原老人的頭、頷兩聯已經給予這樣的驅逐謔笑以沉痛的答復:“申徒真索形骸外,正則超然醒醉間。彼此是非成短夢,流離蹤跡得余閑。”

“申徒”用《莊子·德充符》里的典故,申徒嘉,一個被砍掉一只腳的“兀者”,原典說的是申徒嘉反駁他的師兄弟子產的話:“吾與夫子(按:指兩人所師事的伯昏無人)游十九年矣,而未嘗知吾兀者也。今子與我游于形骸之內,而子索我于形骸之外,不亦過乎!”

另外,“正則”當然就是指屈原,取意于《漁父》一文:“眾人皆濁我獨清,眾人皆醉我獨醒,是以見放。”這里的命意很清楚了,形骸所寄,身家所藏,皆非遺老們的關切,他們心心念念所系者,乃是那個在形骸上已經支離崩毀的國度,還能夠以什么樣的精神面目繼續存在下去?

在這第二首《滬居酬乙盦》中,還提到一張畫。尾聯出句(第七句)后面,附以兩行作者的小注,說明有汪鷗客為作《山居圖》一卷,圖中有二老,散原老人以之為他本人與寐叟,于是如此吟道:“所證素毫圖二老,吟窗常閉萬重山。”說明散原老人非但要避居于世外,甚且證神于圖中了。

證神于圖中。遺老把他們所從事的一切——也就是對于庸眾來說既嫌冷僻又傷迂闊的藝術表現——都看作是故國的比喻,在俗世的政治認知之外,那個存在于詩中、存在于字中、存在于畫中的國度,本不能自證其為一個“國度”,唯有能從事者得以求索、得以見證、得以擁有。就其本質而言:這些藝術創造的作者、論者和讀者都是同一種人。倘或寫詩而無詩論、論詩而無詩作;抑或寫詩論詩而不讀他人之詩,甚至寫詩論詩讀詩而不作字者,都是很少見的。但是,到了我自己從事創作的時代和環境里,事理仿佛全然不應如此了。

回首還不那么遙遠的百年前后,我幾乎想不出不是評論家的詩人,也想不出不是詩人的評論家。他們尋常的閱讀,即是學問的積累;他們尋常的寫作,亦即是相互的商量和培養——錢鐘書所謂的“荒江野老屋中二三素心人”即是。要是說得更夸張一點,毋寧以為,在那個“國度”里,絕大部分的詩人都稱得上是書法家,而絕大部分的書法家也都稱得上是詩人。我從小背得的一首詩,看語氣應該出自一位家國懷抱排奡閎肆的政治人物:“目斷庭闈愴客魂,倉皇變姓出關門。不為湯武非人子,付與河山是淚痕。萬里辭家才幾日,三年蹈海莫深論。長途苦羨西飛鳥,日暮爭投入故林。”此作題為《再出關》,作者:于右任;一個詩人,也是書法家。

然而,當這些藝術創造的作者、論者和讀者不再是同一種人的時候呢?失去了評論資歷的作者,失去了創作能力的評者,還有失去了評論和創作熱情的讀者看來已經分屬三國之人了。我們或許都還在某些創作活動的邊緣上攀附著已然歧路亡羊的文化載體,汲取著已然分崩離析的文化內容,視分工教養、專業訓練為理所當然。三十多年前我那王靜芝老師所說的話:“創作之人,不能不有其立論。這事,不得已。”看來已經完全過了賞味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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