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編 初入中原(1996年5月12日—6月26日)
5月12日 用何種方式進入調查現場
在車站月臺與前來送行的妻子話別。清晨6時30分,138次快車載我駛往中原調查的大本營——河南開封市。
位于黃河中下游的河南,自古為華夏腹地。《尚書·禹貢》序列九州,豫州獨處中央,故名“中州”。因大河縱橫、平原廣闊,又稱“中原”。這片松軟肥沃的土地,是中華農耕文化的發祥地之一。據考古學家說,河南新鄭縣裴李崗發掘的村落遺址,是我國目前最早的村落遺址,距今已有8000年以上的歷史了。河南湯陰白營發掘的村落遺址內已有水井,它證明距今4000~5000年間,我華夏民族已進入“井耕文化”階段,井對村落與農業的意義,無論如何估計也不會過高。這次河南之行,仿佛有一種“回歸故里”的感覺。我要親臨黃河,聆聽她的千年傾訴,我要踏上這塊古老的黃河沖積平原,看看至今依然從事農耕的村民與村落。
不過,這次中原之行,并非那么輕松愉快。能否完成上海現代管理研究中心托付給我的調查任務,說實在的并沒把握。要對中原農民、農業、農村以及村、鄉、縣地方政權之現狀作一綜合性考察,以一人之力實有不勝重負之感。且不說觀察、訪談式的調查方法本身的局限性,關鍵的問題在于,如何順利地進入調查現場。
我曾考慮過兩種進入調查現場的方法:一是獲取一份通行全國的記者證,憑記者身份進入調查現場。但幾經努力,無法取得記者證。再說,單憑記者身份就能隨意走進村落與農戶嗎?單憑記者身份,就能從鄉、村官員口中獲取我所要的真實資料嗎?肯定不行。二是與中央或省的有關黨政部門取得聯系,爭取他們的理解與支持,而后自上而下地進入調查現場。這一方法我曾試用過,但效果甚差。凡官方色彩過濃的調查,往往有兩個弊端,其一是大量的時間耗在各種官場的應酬上,其二是上級官吏的陪同本身會干擾調查現場,從而收集不到客觀真實的調查資料。
那么以何種新的辦法進入河南鄉村的調查現場呢?這個新辦法就是我們中國人最為熟悉并習慣了的老辦法:沿著私人的親情朋友關系網絡進入調查現場。我的1988年到1990年的浙北鄉村調查,就是利用這一頗具中國特色的社會調查方法。我與我的學友都是浙江人,我們的父母或祖父母、外祖父母輩就生活在浙江鄉村,在我們故鄉有許多親友及其延伸到各地的親屬關系。然而在中原地區卻沒有現成的親情關系可資利用。在河南,我的唯一的社會關系資源只有開封河南大學的三位朋友。
現在河南大學管理系任教的徐義明是我大學的同班學友。現任“河大”學生處處長的孟慶琦是徐義明的世交,岳梁是他倆的同事與朋友。1995年11月間,徐陪孟、岳來上海,與我深談數日,皆有相見恨晚之感。當時我便對他們談及我的河南調查計劃與方法,他們表示將鼎力相助。三人辭別之際,還贈詩一首:
為求真經來滬城,學府深處訪仁兄。
滔滔縱論經世事,侃侃橫議緯宙情。
賜教真知并灼見,引見名人與高僧。
借得東風鼓征帆,來年報答在汴京。
詩本身之優劣姑且不論,然真情厚意溢于言表。“涓滴之恩,涌泉相報”,這是中原人士的美德。我相信他們會傾全力協助我的河南調查。我的憂慮是,單憑他們所提供的“關系網”,能否把我帶到我所想去的調查現場呢?中國人習慣的交往方式是:“親戚的親戚,也是我的親戚;朋友的朋友,便是我的朋友。”據此,私人交往的關系網是可以無限地向外延伸的。所以,我只有到開封再作商量了。過多的憂慮實屬徒勞。
列車向北疾駛,我無心觀賞沿途的風光,便與鄰座的幾個上海人聊起天來。其中兩人是“文革”前的大學畢業生,在上海某船舶研究所工作,經常出差,對正在急劇變化中的社會有較多的感受與體會。他們從中國船舶工業的現狀談到中原人表達感情的待客之道;從國有企業的衰敗,大批職工的下崗失業,談到“窮廟富方丈”的現象;從地區間的貧富差距談到社會階層的貧富分化;從社會治安的惡化,談到黨政腐敗問題。總之,無話不談。中國的古訓是:“逢人只說三句話,未可全拋一片心。”這在聚散匆匆的“旅途朋友”間未必適用。這場由政治家自覺發動的改革,如今似乎走上了自發的道路。由改革引發出來的社會自發力量,如今已形成一股洶涌澎湃的潮流,沖擊著社會各階層的生活秩序與觀念。政治家們試圖將各種盲目的、自發的社會力量納入政策法令的預設軌道,思想家們則試圖從理論上去認識它們。但處于社會急速轉變過程中的廣大民眾只有感覺、情緒與紛亂的識見。理論必須源于這些普遍的感受、情緒與意見,同時又必須高于它們。所謂“高于”,一是說理論是用概念判斷組織起來的感覺與思考,二是說理論還得揭示其原因及實現之途徑。這里又涉及到社會調查的方法與意義問題了。社會調查的目的是收集社會事實。但社會事實不同于物理事實,因為所有社會事實都是由有感受、有思慮、有欲求、有激情的人參與的。當我們分析任何一個社會事實時,應將其區分為社會事件與社會心理兩個方面。在閑聊式的訪談中,“受訪者”并沒有意識到自己在“受訪”而談到許多社會現象(社會事件)。但他們為什么談這些社會事件,怎樣談,他們對這些社會事件有怎樣的主觀評價,則屬于社會心理的調查范圍。在我看來,社會心理比社會事件更為重要。同時,“向下”的社會調查與“向上”的理論概括,實質上是同一條路,不明此理,便不是一個合格的社會研究者。
晚九十時,車到開封,我與這幾位旅途朋友握手話別。其中一人對我說:“與君一席言,勝讀十年書。”他們不是在恭維我,而是對理論的尊重,雖然我的那點理論也是支離破碎的。
徐、孟二兄已在開封站外等候,于是驅車到開封汴京飯店下榻,說是河南大學招待所已經客滿。在飯店客房坐定,我即向徐、孟匯報此次河南之行的目的、計劃、時間與方法。孟說,此周就在開封市內,一是陪我游覽開封的名勝古跡,二是把他們的朋友引見給我,以便建立起通往調查現場的關系網。在我來開封前,交游廣泛的老孟已將我介紹給他在河南大學、開封大學、開封黨校的朋友,這三所學校都給我安排了學術報告會。我想,老孟一定在他的朋友圈內大大地將我吹捧了一通。
晚12時,徐、孟二兄告辭。賓館的熱水供應已經停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