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4日 內地的跑官、買官現象

上午8點30分，給黨校三班120余名學生作題為《傳統與現代化》的學術報告。這一報告，我在開封大學、河南大學都講過。今天的聽眾是地方黨政官員，故重點略有所變動。

我說，地方黨政干部的主要工作對象是千百萬分散的獨立經營的小農，工作的主要目標是引導農民走向現代化之路。要完成這一艱難偉大的任務，首先得認識農民。有些地方干部或許會這樣想，我們本來就來自農民，我們長期與農民打交道，難道還不熟悉農民嗎？我說，正因為你們中的大部分人來自農村，正因為你們很熟悉農民，故而往往不理解農民。因為習慣和熟悉常常是理解的大敵。理解，必須從熟悉中超拔出來。土地家庭承包制下的農民，與解放前土地私有制下的農民，以及與計劃經濟條件下的公社社員，在行為方式上有何異同，這是一個全新的課題，必須花大力氣去研究。

土地承包制下的當代農民，具有一般小農經濟的四大特點：一是各農戶主要還是與土地相交換。這就是說，以家庭勞力與承包土地為主的自給經濟依然占據很重的比例。在人均耕地不足一畝的鄉村，各農戶從事農業經濟的主要目的在于糧食自給。二是利用血緣與情感維系的非市場的人情交換。雖然各農戶在經營各自的狹小農場的過程中，盡可能做到自給自足，但總有一些事務非單家獨戶所能解決，這便是各農戶都要維持與鞏固一個親友關系網絡的原因。他們用人情關系、禮尚往來維持一個非市場性質的物資與勞務交換網絡。故而“人情”既指私人間的感情，亦指一定的物品與勞務，“禮”既指一種禮儀，也指一定的物品與勞務。故在鄉民社會中，有“欠你一個人情”之說，“禮”也可與“物”合稱，叫做“禮物”。“人情”與“市場”雖然都承擔著交換互惠功能，但在交換方式上，兩者間具有非常不同的特征。隨著農戶家庭生產職能的恢復與經濟活動范圍的擴大，我們到處能看到親友人情關系網絡的擴張。地方官員也都處于各自的親友人情關系的網絡之內，而且往往是復雜的人情關系網絡上的一個紐結。因此，中國村民所習慣的交換、互惠方式向地方政治過程的大量滲透，在我看來是地方政治過程腐敗的一個文化上的深刻原因。三是農民與市場的關系。傳統農民只有與周圍集市相交換的經驗，從來沒有與國內大市場相交換的經驗。由于農民交換經驗規模過于狹小，能向市場提供的商品量很少，進入國內市場的成本過于高昂。因而各分散經營、獨立決策的農民根本無法與大市場相銜接。這是一個十分重大的問題。各分散農民如何通過有效的合作組織，并通過合作組織參與國內甚至國際市場，這個問題依然沒有解決。四是農民與地方政府的關系。農民的基本特點是他們無力在各自利益的基礎上，通過平等協商的途徑形成共同利益，缺乏共同利益的意識，也就不可能通過平等協商的途徑建立共同的合作組織，并通過有約束力的章程與領導來解決自己的共同事務。或說，分散經營的農戶在客觀上存在共同利益，但在主觀上無法形成共同利益的意識，這就決定了農民只能依賴別人來認識并代表他們的共同利益。這個“別人”，在一般情況下是地方政府的官吏。這是中國農民的“清官”意識與“為民作主”意識根深蒂固的最為深刻的根源。問題在于，地方官吏如不替民作主，那怎么辦？有些地方官吏不僅不替民作主，反而利用公共權力來欺壓剝削農民，那又怎么辦？這是當前黨政建設的關鍵問題。中國農民對那些欺壓百姓的地方官員一般反應模式是什么？這也是一個值得研究的問題。在我看來，農民對不合理的地方政權的一般反應模式是：一忍耐，二上告，三下跪，四揭竿而起。如今，數村范圍內的農民小股“起義”已時有所聞，這不能不引起我們的高度重視。

不少地方官員將現代化單純地理解為經濟增長與人均消費水平的提高，甚至只將現代化理解為現代高樓與道路，因而向銀行貸款，或向農民高額征收來搞道路與樓房。前者是對現代化的一種片面理解，后者是一種誤解。在我看來，將缺乏自我表達與自我組織的廣大村民引導到能夠自我表達與自我組織的現代公民之路上去，是中國農村現代化的核心任務。這一任務不解決，我們無法完成小農經濟與大市場的有效銜接問題，也無法解決鄉村社會的民主與法制建設問題。讓千百萬村民學會自我組織與自我管理，是農村現代化的基本發展目標。我今天只是向諸位提出這一問題，希望諸位與我一起來思考這一問題得以解決的有效途徑。

由于聽眾情緒高漲，報告持續了兩個半小時。

會后，有許多學員圍著我，提出這樣那樣的問題，我一一作了解答。市精神文明辦的一位官員說：“我平時感覺到，但弄不清楚的問題，經你那么一說，突然清楚了、理解了。”的確，把普遍的感覺上升到理解，這便是理論與理論的功效。從西方輸入的一切理論一旦脫離西方社會經驗而移入我國，對我們來說只能是一種思想資料，而不是理論本身。要使思想資料恢復它們的理論品格，必須要與當前中國社會的經驗，即普遍的感覺結合起來。這個“結合”是一個異常困難的過程，決非簡單地套用。

回宿舍休息時，開封縣常務副縣長邀請我到他的宿舍聊天。他說：“你的報告對我有很大啟發。源于村落文化的人情關系侵入到地方政治與法律過程，這確實是每日每時發生的普遍現象。你說得很對，這些侵入政治與法律過程的人情往來，從傳統村落文化看，是所有人都習以為常的禮俗，但從現代政治與法律要求看，是一種以權謀私的腐敗行為。問題是，有許多官員還意識不到這一點。”他告訴我一件小事：“有一農戶的幾畝瓜田遭人破壞，報到鄉派出所，同時通過他的一個親戚找到我家，要我幫忙處理這件事。農民嘛，對法律總不太信任，總想找個有權的人替他們作主，這才放心。農民上門托人辦事，手里總拎點禮物，替他辦了事，雖然這是地方官的職責，他們還要感謝送禮。如果對農民說：‘替你辦事是我的職責，禮品請帶回去。’他們一定不高興。你不能不收下。縣里的大部分官員的老家就在本縣。親戚、朋友、同學、上下級、老同事關系特別多。誰都處于人情關系網絡之中，誰也擺脫不了這個網絡，誰都得遵守這個網絡內的行為關系準則。要劃清人情與腐敗的關系確實是很難的。‘人情關’確實比‘金錢關’、‘女色關’還難過啊。”

這位副縣長談到地方政府與農民的關系時說，即使“為民作主”，也不那么容易。一是什么是農民的共同利益與長遠利益，往往弄不清楚，故好心辦壞事也不少。二是即使認識到農民的共同利益與長遠利益，替民辦幾件好事、實事，要農民出錢出力，也會招來民怨。他引用解放前流行的一句民謠說：“賈魯河一開，民眾怨來；賈魯河一通，民眾感動。”我說，這一現象，自古而然，替秦國搞改革的商鞅就說過：“民不可與始慮，而可與樂成。”農民無力通過共同協商途徑形成共同利益，并利用自我合作力量來實現共同利益，這種情況至今依然如此。這就決定中國的現代化任務是由政治家與知識分子提出來，然后通過行政力量注入到鄉村社會的。在這種情況下，如何確保地方黨政替民作主，作好主，并按量力而行的原則進行鄉村現代化所需的公共事務建設，這便是地方政府的頭等重要的大事。另一方面，如何通過各種合作組織的典型示范，通過村、鄉兩級的民主選舉與管理來培育廣大村民的自我作主能力，更是地方政府的一項長遠而重大的任務。

中午，程校長請市節水辦的兩位官員與我一起吃飯，李、田兩位老師與后勤部科長作陪。席間因為市節水辦官員在座，于是問及北方水資源狀況。他們說北方數省皆缺水。黃河水量近十余年來呈持續下降趨勢。黃河下游的每年斷流期拉長，斷流段不斷向上延伸。北方的城市用水與農業用水，主要依賴地下水。由于近十幾年來城市用水不斷增加，故在各城市之下形成大小不一的“干漏斗”。各地農用灌溉水井也越打越深。這是一個令人憂慮的大問題。

他們說，在河南省，缺水以河南中部的許昌地區為甚。許昌市與鄰近的平頂山市為爭奪水資源而各不相讓，最后由省成立一個水資源綜合利用委員會來協調解決。在開封市所轄各縣，為爭奪黃河水資源也鬧得不可開交，甚至反目成仇。在北方地區，水資源的嚴重缺乏與人口嚴重過剩，是制約北方經濟發展的兩大主要因素。我問，擬議中南水北調工程能否緩解北方的缺水問題。他們說，對若干大城市的供水問題或可緩解，但對如此廣大的農村而言，南水北調也只能是杯水車薪。對北方農業而言，只能走節水農業一路。

晚上，全校斷電斷水，一屋漆黑。鄰宿住著三位學員，一位是某縣人大副主任，另兩位是某縣組織部干部。我與小楊同他們閑聊夜話。

當問及民謠流行情況時，這位縣人大老同志說：“民謠有很多。”但他能夠背出的只有兩首：

1.“貼著玻璃往里看，里面坐著一大幫，統一拉出來槍斃，沒有一個是冤枉。——全是貪官。”

2.“說話不能說太明，說明不夠朋友情。”

我們又談及“跑官、買官”現象，縣組織部那兩位官員說，“這類現象，可能有，但絕不普遍。”小楊說：“跑官、買官現象，肯定存在，且較為普遍。”因話不投機，兩位縣組織部官員稍坐片刻，便回自己宿舍休息去了。

縣人大副主任說：“跑官，買官，各地傳聞確實不少，但很少查實。如僅據傳聞，則此類現象看上去很是普遍，但據查實法辦的，那是少而又少。有些傳聞，雖然比較確切，但未必有人據此去查處。即使此類現象是個別的，但如不加制止，肯定會蔓延開來。如果官以賄得，共產黨的統治也就垮臺了。”他又說：“如今關鍵的問題是權力太集中。在縣級黨政，能管烏紗帽的只有四人：一是縣委書記，二是分管組織的縣委副書記，三是組織部長，四是分管人事的組織部副主任。在這四個人中，權力往往集中到縣委書記一人手中。有些縣的縣委書記直接兼任縣人大主任一職，縣委副書記兼紀律檢查委員會主任一職，監察權被黨政權力兼掉了，更談不上什么監察作用。全縣黨政權力集中在縣黨委書記一人手中，鄉鎮黨政權力集中在鄉黨委書記手中，村黨政權力集中在村支書手中，這種權力集中的狀況，很容易產生黨政腐敗現象。”

縣人大副主任接著說：“據我觀察，近五六年來，權力越來越向第一把手集中。這種權力過于集中的狀況，利少弊多。在目前情況下，能自我約束，以身作則的一把手畢竟是少數。如今，村黨政一把手政治上向上升遷的可能性極小，故而謀求經濟利益的沖動很強。在鄉、縣兩級，官員流動升遷的迅速加快了。好一點的搞政績等遷升；差一點的，勢必發生跑官現象。跑官是為了聯絡感情，但正如你在講話中所說的，他們跑官，總不見得空著手去。進見禮與賄賂之間的關系，確實是個說不清楚的問題，私人感情與利用關系也是個說不清楚的問題。”

我說：“內地省、市、縣依然以農業為主，工商業很不發達，故而稍有一點抱負與才能的人，往往向各級黨政部門擁擠。因為人之所喜好的財富地位與名譽依然集中在政府部門，且財富、地位與名譽按官階大小高低而分配。故而擠入官場，并向上爬升成為這些人最焦慮最普遍的心態。他們按什么原則來競得官職呢？一般說來按政績，那么什么是政績，以及如何來評價政績呢？這個關鍵問題，我們沒有解決好。按共產黨的宗旨，應以替民眾辦實事、好事為政績，以民眾的滿意程度為評價標準。然而在實際上，是以完成上級黨政部門下達的各種高指示為政績，以上級部門的檢查結果為判斷政績的標準。于是，浮夸、虛報、弄虛作假隨之而起。另一得官途徑便是利用私人關系網絡。人情關系中的‘禮尚往來’原則一旦侵入到組織人事領域，必然會向‘跑官’、‘買官’發展。關于利用政績考核與私人關系獲得升遷，其利弊古已有之，至今猶然。要解決這一大問題，看來得把官吏的委任制與民眾的評議制切實地結合起來。中國的農民，雖然還沒有成熟到直接參政，選舉鄉、縣兩級的官吏，但公正地評議地方官吏的優劣還是可以做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