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0日 八里橋話關帝——談以恩報觀念為中心的結合精神
上午,終于在電話中找到了南街的宣傳科長,然而他婉言謝絕了我們的采訪。他說:“那幾本資料上所寫的,比我所講的要詳細得多,我實在沒有更多的東西可以告訴你們。”轉而去找前天陪同我們吃飯的耿經理,說是去參加集體收割勞動去了。夏麥開鐮收割,大小干部一律參加農業勞動,這是南街的一條制度。看來,沒有中央與省市的官方背景,到南街只能“參觀”,無法深入“調查”。南街所有企業的大門口,都寫有“工作時間,謝絕參觀”的字牌。如貿然闖到村民住宅區去,既不方便也問不出什么名堂來。于是決計離開南街村,前往鞏義縣的竹林村。鞏義縣的竹林村與臨潁縣的南街村、新鄉縣的劉莊、小冀鎮的第五村民組,同為河南省的“四朵金花”。
中午時分,車抵許昌。忽然想起許昌乃曹操定都之地。曹操當年在此屯田積谷,東征西討,或仍有遺跡可供瞻觀。永成說,有一八里橋,相傳是關羽挑袍辭曹處,今有紀念館。于是在車站寄了行李,搭車前往八里橋。
八里橋如今已辟為公園。寬闊的穹形石橋橫跨數十米的河上,橋前矗立一尊關羽躍馬持刀的高大石像,由數百塊石頭嵌拼而成,粗獷雄偉。雕像四周圍著石欄。石欄前有兩塊碑石。從碑文中得知,關羽雕像及石橋是兩位臺商出資建造的,為的是仰慕與表彰這位“千古第一義士”。過石橋,有一規模甚大的關帝廟。據說,現存的關帝廟是清代重建,在80年代由許昌市政府撥款百萬重修的。該廟有山門、儀門、拜殿、暖閣與東西廡廊。在東西廡廊壁上繪制著關羽生平事跡的壁畫,材料皆取之《三國演義》。據該廟管理人員說,每年來此進香拜祭的港臺、東南亞華商不在少數。據山門前的說明詞,在此立廟祭祀關羽,始于宋代。岳飛北上抗金,途經此地,曾設土壇祭拜關羽,當時關羽的頭銜是“昭烈忠義關王爺”。此后,此處關羽廟屢毀屢建,在明崇禎年間,地方鄉紳請旨重修關羽廟,關羽進封為“降魔護國關圣帝君”。為什么關羽死后近一千年內默默無聞,一千年后卻由將而王、由王而圣、由圣而帝而神,且為佛、釋、道三教所共同信奉的神靈?我不知道有誰研究過我們民族的這一精神文化現象。
《三國志》內列傳人物或有二三百人,其中著名將領或有百余,何獨關羽近千年后由將而王、而圣、而帝、而神?實一“義”字耳。當一個社會開始大力表彰某一倫理精神及具有該倫理精神的道德英雄時,說明該社會迫切需要這一精神但又缺乏這一精神。中國自宋后,家族內部的分化及社會流動似乎加快了。各種超家族的社會中間組織進入了它的發展時期。那么,各種從家族村落內分離出來的異姓成員以何種原則與精神結合在同一個組織之內呢?是依靠家族之內的孝悌原則嗎?是依靠各獨立成員平等協商的契約原則嗎?看來都不是,而是介于兩者之間的一種新型的原則,那便是“義氣”原則。這種組織是自愿達成的,多少帶有契約性質,但又結成類似于家族內部成員的倫理關系。這種倫理關系的基礎是“恩報”(感恩圖報)。建安五年,曹操率軍擊小沛,擒關羽,卻待若上賓,禮之甚厚。關羽感恩,助曹操擊殺袁紹大將顏良,解白馬之圍。曹操表封關羽為漢壽亭侯。曹操有久留關羽之意,派張遼去打聽關羽的去留意向,關羽嘆曰:“吾極知曹公待我厚,然吾受劉將軍(備)厚恩,誓以共死,不可背之,吾終不留。吾要當立效以報曹公乃去。”曹操知其必去,重加賞賜,關羽盡封其所賜,拜書告辭,而奔先主(劉備)于袁軍。《三國演義》據此敷演出一段“屯土山關公約三事,掛印封金;長橋挑袍,過五關斬六將”的故事。這說明劉、關、張這一軍事政治組織的結合原則是恩報倫理關系。我們在明清,直到民國時期的各種秘密結社、商業組織,及至讀書人的文社、詩社內,都可以看到這一結合原則的具體運用。因而都需要關羽的“忠義精神”。
我之所以重視對關羽現象的研究,是因為這種以恩報為中心的結合精神至今依然活躍著。在我看來,南街村的王洪彬與他的干部、村民的關系,他的威望的形成,權力的運作,都與恩報關系密不可分。
下午2點30分,離開許昌。3點30分經長葛市。4點到達新鄭市。新鄭,古鄭國之國都。5點至河南省府鄭州。6點50分經滎陽。當年劉、項的拉鋸戰就在這一帶。但楚河、漢界,鴻溝早已不復存在。7點至上街區。上街向西,進入丘陵地區。初見窯洞,甚覺新奇,以前我只在電影里看到過陜北的窯洞。7點25分進入鞏義縣城,如今已晉升為鞏義市。水泥廠、耐火磚廠,很是密集。近晚8時,抵達鄭—洛公路旁的竹林村,如今已升格為竹林鎮。時間已晚,就在建在公路邊的“竹林鎮接待站”下榻。懸掛在接待站大樓前的“熱烈歡迎江總書記蒞臨竹林視察”的大幅標語尚未撤除。(6月4日,江澤民曾來此視察。)
一路顛簸,饑腸轆轆。幸而招待所食堂還供應飯菜。整個餐廳只有我們兩個人就餐。竹林比起南街,清冷得多。永成說,南街出名得比竹林晚,但近幾年來名聲蓋過竹林,故慕名而往南街者每日有數百上千。
我們要了一瓶啤酒,三盤炒菜,順便與一服務小姐——一位十七八歲的鄉村姑娘——聊天。她的老家在鞏義市40里外的大峪溝。前幾個月,經熟人介紹來此做招待員,月薪二三百元,管吃、管住。這里的“老板”待她挺好的,她很滿意這里的工作。以前,她在洛陽給人做保姆,工作很不穩定。她說,她初中一年級便輟學,原因是學費太貴,交不起。山區中學,往返不便,一般都要住讀。學生自備糧食,全年需交納各種費用1000余元。學校克扣學生伙食費,因而伙食甚差,學生普遍營養不良。農忙時節,老師們常差遣學生們去耕種老師的責任田,而作業往往交給家長或成績好的學生去批改。她說,她的那個班級,到初中二年級時,大部分學生都退學了。
問及她的父母時,這位姑娘黯然傷神,幾不能言。她說,前幾年,她父親因宅基地與鄰居發生糾紛。鄰居的女婿用石塊擊破她父親的頭部,重病在家,幾乎喪失勞動力。鄰居的連襟是中學教師,唆使學生毆打她的哥哥,如今她的哥哥輟學到廣州打工。家里還有一弟,在讀小學。全家五口,承包5畝責任地。今年遭旱災,加上家里缺勞力,只收1300斤麥子(注:平均畝產260斤),交了公糧所余無幾。(問她今年每人要交多少斤公糧,她說這幾個月沒回家,不清楚。)
這番閑聊,引起我兩點思考:一是貧困山區高輟學率之根本原因是家庭貧困和學雜費太高。學雜費過高的原因是教員的工資福利水平提高了,而地方政府財政無法滿足教員的“日益增長的物質要求”。故而變出各種名堂向學生家長搜刮。如上述分析大體正確的話,那么所謂“希望工程”對降低輟學率所起的作用是很有限的。如今,“體面的生活標準”對一切人都是一道無形的但又是強制性的“律令”,它迫使一切人向它攀比。地方黨政官員與教員自然不例外。二是在公社體制向鄉鎮體制轉軌的過程中,凡行政村一級的黨政機構處于癱瘓與半癱瘓,或宗族化甚至村霸化的地區,鄉村社會似乎重新回到了它的“自在狀態”,各家各自為政,各家族之間恃強凌弱,恃眾暴寡,貧弱無依者忍氣吞聲。
晚10時,回旅舍就寢。整個四層大樓內沒有衛生間,旅舍內只有半桶水供兩人早晚之用。問服務員,說,竹林村無水源,每日用水從七八里外運來,只能將就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