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9日 南街村的“能人現象”
清晨6時30分,被南街村高音廣播中傳來的“東方紅”樂曲聲所驚醒。我被這熟悉樂曲最初喚起的感覺,真有一點“恍如隔世”。毛澤東把整個中國當作推行理想的巨大試驗場,他發動一系列思想文化的批判運動,從電影《武訓傳》的批判,反右斗爭,直到“文革”初的橫掃四舊與“文革”中的批孔運動,但是否把一切傳統的“舊觀念、舊習慣”從億萬人民的頭腦中清除出去了呢?與一系列批判運動相配套的是一系列的思想教育運動,但冠以“毛澤東思想”的集體主義,毫不利己、專門利人的精神是否深入到人們的“靈魂深處”了呢?人腦是否猶如電腦,歷史地儲入其內的信息可以被“批判”所擦去,且被“教育”所重新輸入?以“平等”為目標的社會主義公有制度的建立,加之“批判與教育”能否最終地消除人性內最頑固的“私己貪欲”與“分別競勝”之心呢?毛澤東的前半生,在與“階級敵人”與“民族敵人”作戰,他贏了,贏得那樣燦爛輝煌;他的后半生,其實是與人作戰,與人性中“利欲”與“競比心”作戰,結果他輸了。改革開放,究其實質是對人性中的“利欲”與“競比爭勝欲”的默認,市場經濟不正是靠著“利欲”與“競比爭勝欲”之兩輪而起動、運作的嗎?然而在南街村,這里依然“讀毛主席的書、聽毛主席的話”。這里,每日清晨的東方紅樂曲,漢白玉的大理石雕像,滿墻的“用毛澤東思想統帥一切”的標語,僅是一種形式,還是具有真實的內容呢?直到傍晚時分,我在旅舍讀完了王主任贈送的四部書。善讀書者仍可從這些宣傳物中找到問題的部分答案。
一、關于南街村與其他村的異同比較。
南街村(地處臨潁縣城南街,故名),現有805戶,3130人口,原有耕地2006畝(其中1200畝耕地已被工廠、道路、學校、村民樓房所占據),若按原耕地面積計算,人均耕地0.64畝,凡河南各市、縣城鄉結合部的村,人均耕地通常低于全市、縣人均耕地面積。在解放前,凡市、縣城鄉結合部的村民,大多兼工商業,就此而言,南街村與河南其他各縣的東、西、南、北街村并無二致。
王所贈送的四部書內,并沒有單獨提供該村宗族、姓氏結構的說明。從零星的資料來看,該村姓氏很雜,且有回族村民,但以王姓為多。這在村黨政主要領導成員的姓氏結構內也有所反映:四名正副書記、三名正副村長中王姓占四名,至于這四名王姓干部是否屬于同一宗族,書內沒有任何資訊可尋。但我估計是同一宗族的。一般而言,在城鄉結合部的行政村內,姓氏結構較雜,且宗族觀念較弱,就此而言,南街村與縣城四周的村沒有什么不同。
1981年,全縣推行土地家庭承包責任制,南街村也不例外。處城鄉結合部的南街村得地理之便,加之土地十分稀缺與歷史上的經商習慣,全村剩余勞力迅速向非農經濟轉移:一是在縣城內設攤賣煙、賣菜,或搞飲食業。二是到外地務工經商。隨著家庭勞力與經濟重心的轉移,家庭承包的土地或轉讓出租,或粗放經營,或任其荒蕪,這在全國城鄉結合部是一個十分普遍的現象(指80年代初的幾年內)。1981年,南街村已辦起兩個集體小企業,一是磚瓦廠,二是面粉加工廠。此時也推行個人承包。結果是承包者個人發了財,集體欠了債,村民并沒有得到什么好處。就此而言,南街村與其他市、縣近郊各村并無差異:農業這一塊非但不增,反有下降趨勢;農戶非農收入迅速增長,但貧富開始分化。
南街村之所以成為如今所是的那個樣子,起始于1984年。是年,村黨政班子作出一項重大選擇:重新走集體化的道路。第一步是將兩個承包給個人的小企業重新收歸村集體,由集體承包。但這已不是通常意義上的承包制了。因為由村委任命的廠長,只領工資,既無獎金,更不參與企業利潤的分配。第二步是在村民自愿的基礎上,重新將承包土地陸續收歸集體:這項重新集體化工作始于1986年,完成于1993年。隨著村集體企業的迅速發展,全部農業勞力轉入村企業,使這項土地耕作重新集體化與企業化的工作得以順利進行。當村集體企業及絕大部分,甚至全部勞動力皆吸納其內時,廢除土地家庭承包制并重新集體化與企業化的做法,并非南街村的首創。當然,就全國范圍而言,只有極少數的行政村能走此道路(全國有90余萬個行政村)。南街村集體承包的特點在于企業廠長主要是一種責任承包,沒有所謂的“個人利益激勵機制”。承包者不參與企業利潤的分配,與計劃經濟時代的國有企業廠長相似。
從表面上看,南街村有兩個顯著的特點:一是在這種“企業集體承包制”下,集體工業經濟得到迅速發展,二是他們所一再宣稱的“毛澤東思想掛帥”。
村集體經濟的發展速度是驚人的。據他們自己的統計,1984年產值70萬、1985年130萬、1986年320萬、1987年730萬、1988年1400萬、1989年2100萬、1990年4100萬、1991年突破億元大關、1992年2.11億元、1993年4.2億元、1994年突破8億、1995年達12億元。各年的利稅占總產值的10%左右。這些統計數字是否可靠,有無水分在內,我們無法核實。且在四本書內的統計數字并不一致。但南街村各項“現代化硬件設施”明擺在那個地方:他們確實很富有。南街村從1984年的2個小企業,發展到1995年擁有26個企業的大企業集團,一部分原因歸功于村黨政班子的投資決策:圍繞農副產品深加工辦企業,圍繞著龍頭產品上配套項目。這就是他們所謂的“雙圍繞”發展戰略。從這26個企業的產品結構來看,確實是這樣的。面粉廠、食品廠、方便面廠、啤酒廠、包裝廠、運輸公司、養雞場,等等,都是圍繞糧食加工與深加工旋轉的。
就此而言,只能說這是南街村引人注目的一個原因,但決非主要原因,因為全國的億元村,見諸歷年報紙的就有數十個之多。引起世人關注并爭議的是他們對村集體經濟快速增長的解釋是高舉毛澤東思想偉大紅旗,突出政治的結果。在全國960萬平方公里的國土上,只有在河南臨潁縣的南街村能聽到“文革”時代的“革命歌曲”,能看到文革時代的標語口號,以及1993年豎起的毛澤東大招手的漢白玉巨大雕像。人們不禁要問:南街的“毛澤東思想”只是一種外在形式,還是具有實質性內容的呢?
問題的可能答案是:兩種回答皆不符合南街的實際情況。
二、南街村的村集體(或說村落共同體):村落文化與毛澤東思想。
1984年,南街村重新走向集體化之路。經歷10余年的發展,這個擁有800余戶,3000余人的行政村成為一個集體資產雄厚且具有很高凝聚力的真正集體或說真正的共同體。一個參與市場經濟競爭并依靠市場競爭而發展壯大的村民集體。一個行政村,何以能形成一個真正的集體,并以集體法人的資格參與市場競爭呢?這一現象,一直引起我的高度興趣與關注。因為這個問題,在我看來,直接關涉到“社會主義市場經濟”是否可能的重大問題。為了深入地分析南街現象,讓我們先來談一點理論問題。
鄧小平在南巡講話中說,市場經濟與計劃經濟只是一種經濟手段。中國的經濟學家們補充說,只是一種經濟資源的配置手段與方法。在經濟資源諸要素中,勞動力是最重要的要素之一。這也是經濟學家們一致同意的,然而,在不同性質的社會內,人們的行為目的與方式是各不相同的,人們的合作原則及由合作而產生的贏利之分配方式也是各不相同的,對于這一個問題,恰恰被中國的經濟學家們忘卻了。黑格爾在其《法哲學》中曾經說過,市場經濟社會具有一種驚人的力量,把個人從他們各自所屬的集體或群體中揪出來,使原集體成員相互之間變得生疏,并承認他們都是獨立自主的人。市場經濟把人扯到自身一邊來,要求他替它工作,要求他的一切都通過它,并依賴它而活動。在市場經濟中,每個人都以自身為目的,所謂他人與組織,只是實現個人利益的一種工具。在市場經濟中,一切激情的巨浪,洶涌澎湃。中國推行市場經濟的實踐過程,為黑格爾的上述論述提供了新的注釋,以致無需我們作進一步的分析了。
于是,提出了一個十分重大的理論與實踐的問題:以集體所有制為基礎的村集體,何以能把它的成員約束在集體之內,并自覺地效忠于集體呢?有兩大因素足以導致村集體的瓦解:一是村落內部的傳統因素,一是市場經濟因素。市場經濟因素正如黑格爾所說,但從中國目前的實踐來看,“市場”瓦解“集體”采取兩種方法:其一是直接將集體成員從集體內部拉出來,成為市場經濟內追逐個人利益的獨立自主的個人,其二是依然處在集體之內,但在觀念與行為方式上已被“市場”所揪出,從而在集體內利用集體組織與資產謀求個人利益的最大化。這便是在中國各國有企業、各集體企業內普遍發生的以權謀私、損公肥私的“腐敗行為”——這里的“腐敗”是從集體或國家利益的角度來定義的。村落內部的傳統因素存在于家(或家庭)與村集體組織的關系之內。行政村是由數百戶獨立家庭所組成的。將行政村轉變為一個真正的集體,一個有著共同利益以及有著共同精神認同的共同體,必須要與各家庭小群體內的家庭利己主義作斗爭。如果戶戶各顧其家(在中國村民中,發家致富的愿望一直是十分強烈的),村集體勢必瓦解。由此可見,處于傳統村落文化與市場經濟雙重制約影響下的行政村,要鞏固和發展集體組織與集體經濟,必須要以精神文化建設為中心:一方面反對市場經濟中的利己主義對集體內部的侵入,但又充分利用市場;另一方面,反對村落內部的家庭利己主義,同時充分利用村落內存在著的各種倫理資源。
為了鞏固和發展集體經濟,南街村的主要領導確實十分重視以集體主義為中心的精神文化建設,而精神文化的思想資源,一是來自于毛澤東思想,二是來自于村落文化。
關于村落傳統文化,王洪彬說:“南街的農民決不是沿海一帶的農民。開放意識、思想觀念和沿海農民與城市居民相比,都有距離。咱們南街村不少人身上始終保持著傳統的思想觀念。我不以為傳統觀念和作風都是錯誤的,很多東西是中華民族的傳統美德,必須繼續保持與發揚。”南街村為分配集體福利而建立“十星級評比”活動,每月一次。在十項評比標準中,有思想品德、尊師重教、家庭倫理、鄰里關系與造福鄉里。這與古代鄉村社會的村規民約沒有什么不同。更為重要的是,南街村集體組織內部的權力來源與運作方式,干部與村民關系,帶有極其濃厚的村落傳統倫理特征。
我先引《南街村話語》作者的幾則調查材料及其感受:“南街村許多老人說起他們的班長(指王洪彬),就像自己孩子那樣洋溢著一種親情?!@些話語里,表現了南街村內一種特殊的干群關系。”“有些村民親口對我說:‘俺班長從小就是個好娃子,俺班長是俺們的主心骨,王洪彬是俺南街村的帶頭人,王洪彬是毛主席在俺南街的接班人?!蹦辖执逋其N員穆國燦,在回顧第一次到北京打開市場的那段艱辛的日子時說:“王洪彬對我說,你記住你是個推銷員,但和別處的推銷員不同,那就是你出門在外,君命可以不受。班長說,你在外就是代表咱全村老少爺們,出門在外,你就是我王洪彬。可以全權處理業務。這種信任和支持,我穆國燦就是死在外邊,心也甘哪?!边@種信任與忠誠,只有在村落共同體內才有可能產生。“王洪彬有個習慣,動不動就在群眾大會上和群眾談良心。他常常說,我別的沒本事,我敢和別人比良心,只要老少爺們發現我王洪彬背良心,我就下臺?!痹谟赡吧私M成的市場經濟社會內,只講規則,不講良心。“良心”一詞只有在村落群體之內,才能獲得它固有的意義與力量。村集體領導在村民大會上動輒講良心,且敢于講良心,既是一種自信,更是一種力量。若在市場經濟社會內,人們就會問:“良心值幾個錢。”良心,或是弱者的自慰,或是強者的巧飾。
南街村之所以成為它今天所是的那個樣子,原因甚多,但其中最重要的一條,用南街村民的話來說:“南街村出了個王洪彬?!薄巴鹾楸驇С隽艘惶缀冒嘧樱冒嘧訋ьI全村村民走集體化與共同富裕的道路?!睆纳鐣W的角度來說,南街村是一個倫理共同體而不是一個契約化的集體組織。洪彬是一個為村民作主的領袖,而不是村民選舉的干部(雖然村民會一致選舉他);村集體內的主要行為規則源于王洪彬的“以身作則”,而不是全體村民協商達成的規章制度,即“以法作則”。而王洪彬之所以能“以身作則”,是因為他的“良心”。而他的良心,即是全體村民利益與意志的一種內化。古代儒家的“修、齊、治、平”說,實淵源于同一的村落文化之內。
關于毛澤東思想,王洪彬說:“南街為什么要堅持用毛澤東思想教育人?當1984年把承包權收回來后,支部一班人就坐下來進行討論,南街為什么要發展集體經濟?為什么要辦集體企業?這個問題好回答:為了掙錢。掙錢目的又是啥?是讓南街人都富起來。再繼續討論,錢怎樣才能掙出來?大家議論紛紛:要選好項目,要有好設備,要出好產品,要選好人,選懂經營、會管理的能人。當然,要辦好一個企業,不管它是什么性質的,必須具備以上幾個條件。但咱們的企業是集體性質的。即使具備上述條件,掙了錢,但錢完全有可能到不了集體與村民手中,而是流到個人手里。因此,要搞好集體企業,要確保錢回到集體手中,需要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那么,怎樣才能使南街人都成為具有全心全意為人民服務的人?找來找去,還得把毛澤東思想端出來。用毛澤東思想反對一切損公肥己、以權謀私的腐敗行為,發展集體經濟,……要反對以權謀私、損公肥己行為,毛澤東思想是最有效,最銳利的武器?!钡拇_,在同一市場經濟海洋中運行的不同所有制性質的企業組織,對外必須服從同一市場競爭規律,然而內部的權力來源與運行及分配方式隨所有制結構的不同而不同。村集體企業,必須有集體主義的精神。必須將一切腐蝕、破壞集體的行為排除出去:南街村選擇了他們所理解的毛澤東思想——主要是一種集體倫理思想。
三、南街村鞏固與發展集體經濟走共同富裕之路的三大措施。
1. 實行低工資、高福利的分配制度。
南街村為什么推行低工資、高福利的分配制度?王洪彬說,為了限制與消除產生以權謀私、損公肥私等腐敗現象的最終根源——私心。最有趣的是,王洪彬將人的私心理解為相互攀比、相互爭勝之心。他說:“人們沒有私心,有權的不會以權謀私,不會搞腐敗,沒權的人就不會損公肥私。這一切錯誤的、消極的、腐敗的現象都是由于私心所產生出來的。如何在南街消除或縮小私心的滋生蔓延,找來找去,沒有其他辦法,只有從所有制這個問題上去解決,……我們認為,私有制的成分越大,人們所產生的私心就越多?!@幾年,南街村的生產資料已全部公有化了,人們不再因生產資料而產生私心。但是,僅有這還不行,人們的私心還會產生。因為目前的生活資料還有部分是私有制。要想解決生活資料公有制,必須通過分配這個渠道去解決。如果不解決生活資料私有制問題,人們還要比。他的一家比咱們吃得好,穿得好,住得好,攀比消費水平,有積蓄的可以拿積蓄來趕上人家的消費水平。家里沒錢的,就會想歪點子。有權的搞以權謀私,沒有權的,就搞損公肥私。這兩樣都不能搞的,便去偷,去搶,去騙,違法犯罪。所以,咱們在解決了生產資料公有制后,還要下功夫解決生活資料公有制問題。現在咱們新建起村民樓,配套下來每戶8萬多元。里面的大件東西全部姓公,小件東西如衣、被、鞋、襪還是姓私的,這些要隨南街集體經濟的發展,逐步把現在姓私的東西都變為姓公。讓南街人富得個人一分錢存款都沒有。到那時,不存在私有的東西了,人們的私心就會大大減少,但不可能全部沒有,那時,人們的私心會體現在誰的官職大一點,誰的權力大一點,誰的名氣高一點,要去爭,去比,去計較。私心會體現在這幾個方面。但不再以權謀私,損公肥私,不再去偷拿公家的財物了?!睂嵭猩a資料的公有制,縮小工資分配上的差別,擴大公共福利中的平均分配份額,這一思想,確實是源于毛澤東思想。毛澤東曾在全國范圍內推行這一制度,但失敗了。王洪彬在他小小的王國推行共產主義試驗,會成功嗎?
據云,自1988年以來,王洪彬固定月薪250元。這樣,村黨政主要干部一律250元。各分廠廠長月薪在300~350元之間,說是以工資體現社會主義按勞分配原則,其實只具有象征意義。值得指出的是,公共福利這塊的分配,只涉及南街村村民范圍之內。截至1996年,南街企業集團共有職工12000名,其中屬于南街村的,至多2000人,其余萬名職工來自南街村之外,他們無權參與“高福利”的分配。
2. 在南街集體企業的管理上,堅持“集體承包”,不搞個人承包制。
王洪彬在解釋這項制度時說:“根據南街過去承包的教訓,在南街咱們認為個人承包是一種懶辦法,是一種沒辦法的辦法,是表明一級黨組織無能的辦法。咱們還認為,在南街獎金越發,人的私心越重;獎金越發,人的覺悟越低;獎金越發,人與人的關系越淡??;獎金越發,黨組織的形象越差,黨群關系越緊張?!钡拇_,由個人承包鄉村集體企業的大量實踐表明,承包者往往利用集體企業組織來獲取個人管理經驗,建立私人供銷渠道,積累私有資金,然后轉為私人企業。在這個意義上,個人承包制往往是從集體所有制向私人所有制的一種過渡形式。南街村為防止村集體成員間的貧富分化,推行集體承包。這種承包制的前提條件是,各集體企業的經營管理者必須在精神、動機上對村集體效忠。這也便是他們強調“政治掛帥”的基本原因了。當然,取消了個人物質激勵機制的集體企業負責人,之所以積極工作,一是靠王洪彬為首的領導班子的“以身作則”,二是南街村集體通過高福利分配制度已讓他們富得無需要更多的貨幣,三是在南街村發揚光大的毛澤東遺產:學習與斗私會制度。
3. 南街村的斗私會。
在南街村深入采訪一年之久的張宇告訴我們:“深入采訪,我們發現南街村從上到下現在還經常召開斗私會。從形式上看,很像過去極左思潮時期的批判會和斗私批修,”他曾出席過南街村委班子內部的一次斗私會,“挨批的是一個領導班子成員,他拿著一個本子,低著頭,紅著臉,一看就知道是批評對象。他是南街村銷售公司總經理,其他人圍坐在那里,發言很積極,爭著一條一條擺著事實,講道理。副村長郭全忠嗓門最大,和斗爭壞人一樣嚴厲。會場雖然不大,人也不算太多,但非常嚴肅,那種氣氛讓人感到緊張和壓抑?!备贝彘L郭全忠本人也挨過比這更嚴厲的批評,“當初工人們修柏油路時巴結他,往他家門口拐了十來袋米,他沒拒絕,默認了這一事實。但郭全忠的父親卻放心不下,夜里竟睡不著覺,半夜去敲王洪彬的門,告了兒子一狀。王洪彬等郭自己來作檢查,但一直等了40天,郭一直沒有主動檢查。有一次開群眾大會,王洪彬在大會上把這件事講了出來:‘身為副村長,還不如他老爹覺悟高。占這么大便宜不檢討,這還像不像一個共產黨員。我一直等,等了你一個多月,不見動靜。現在你站出來,給全村的老少爺們說說,你這表現丟人不丟人,都要這么干,村長們還不都成了自私自利的人?那樣的話,群眾如何相信我們?’郭全忠只好站出來,當眾給村民作檢討。事發突然,他有點慌亂,又是事實,就臉紅脖子粗,開始時臉上冒汗,后來就眼里流淚,公開認了錯,群眾才讓他過了關?!睋f,班子所有成員,都當過批評對象,班長王洪彬,也在幾千人的群眾大會上做過檢討。
村里的領導班子內部是一種斗私形式,對待群眾是另外一種斗私形式。負責群眾斗私問題的副村長告訴《南街村話語》的作者說:“對待群眾,這問題很復雜,要分層次,區別對待。一般問題由村干部進行批評教育,幫助群眾把問題解決就完了,一般不上斗私會。但問題嚴重的,一定要上斗私會。開斗私會不是目的,目的是不但教育本人,更重要的是通過典型事例教育大家?!痹谀辖执鍘缀趺磕甓几阋淮未笠幠5恼谓逃顒?。如1991年初,南街村四位年輕廠長一度居功自傲,被“停職檢查,接受批評”,一時間,廣播、報紙、大辯論、小型座談會等多種批評形式,鋪天蓋地而來。1992年,發動全村對黨員、干部、職工開展三評議活動,通過評議,有錯誤的受到處理,不合格的就地免職,先進的予以表揚。以后,一年一度的三評議活動定為制度。1994年,南街村開展以“反官僚主義,反以權謀私,反弄虛作假,反無所作為,反鋪張浪費”為內容的整風活動。如此等等。
四、關于南街村經驗的若干思考。
1. 南街村經驗,引來了許多贊譽,也遭到不少懷疑與否定。褒之者將南街譽為“中州大地的一方凈土”,懷疑者認為他們的“政治掛帥”,掛的是羊頭,賣的是狗肉。貶之者認為南街實踐完全不符合現代文明準則,帶有鮮明的極左印記與原始村社的痕跡。褒貶者各以其所是攻其所非,甚無謂也。我們所能肯定的是:南街村是一個集體,他們正在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這在全國推行土地家庭承包責任制與市場經濟的條件下,在一個行政村范圍內,重新將分散、獨立的村民在自愿基礎上重新組成一個集體,并以集體經濟的名義,參與市場經濟,從而發展集體經濟,這確實是一條艱難的道路。在這方面,南街村作出了自己成功的探索。我們所關心的是,這個集體得以存在與發展的條件是什么?它能否成為“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內具有普遍意義的經濟主體?
2.“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與“社會主義市場經濟”如果還有什么本質區別的話,那么其區別不在于“市場經濟”,而在于“在市場經濟海洋內”各獨立運行的經濟主體的性質。若在市場海洋內各獨立運行的“大小船只”是私有制性質的,那么,它是資本主義市場經濟。若在市場海洋中各獨立運行的“大小船只”是國有制或集體所有制性質的,那么,它便是社會主義市場經濟。當然,在社會主義初級階段,“允許多種經濟成分并存”,但以國有制與集體所有制為主體。眾所周知,中國的農業經濟在計劃經濟條件下建立起來的各集體組織早已解體,億萬規模狹小且相似的家庭成為農業經濟的獨立主體。迅速興起的鄉、村集體企業,絕大多數只是名義上的:普遍推行的“集體企業私人承包制”,往往是從集體所有制向私人所有制的一種過渡形式。國有制企業,由于種種原因也處于急劇的衰落之中,私有經濟成分越來越占據重要地位。我們往往以為,集體企業性質的蛻變與國有企業的衰落,只是一個體制問題,機制問題。其實是人固有的“發家致富”欲望與市場經濟固有的力量與精神(如黑格爾所說的那樣)對集體主義精神與集體利益侵蝕與分解的必然結果。恰如南街村王洪彬所清醒地認識到的那樣:集體企業賺到的錢,如何保證落到集體手中,而不流入私人腰包,這不僅僅是一個規章制度的問題,更是一個集體主義的思想文化建設的大問題。南街村的“政治掛帥”“毛澤東思想領導”以及他們的各種形式的“斗私會”都是為此目標而旋轉的。要使每個村民成為村集體的一員,并自覺地服從集體利益,這對于集體經濟的鞏固與發展,確實具有頭等重要的意義。市場經濟中的所有企業,無論是什么性質的,概以贏利為目標,虧損必然破產,這是沒有爭議的。辦企業要資金、土地與勞力,企業贏利要靠內部的科學管理及生產出適合市場需要的產品,這也是沒有問題的。但作為集體企業,還有一個確保合作創造的贏利如何回到集體手中的問題,因此必須有一種與此相適應的規章制度。但要使這一規章制度有效運作,還需要一種與此相適應的精神,這種精神,只能是集體主義精神。
3. 在各獨立農戶之上如何形成一個集體組織?這是一個十分重要而又過于復雜的問題。在我國廣大的村民中,能否通過平等的協商,通過一種民主程序,制定一套契約化規章制度,并選舉自己的領導人執行這些制度,從而使之成為一個集體并有效地合作呢?一個較不樂觀的估計是,至少目前尚不具備這一條件。因為在中國村落文化中的各種人際合作的傳統方式中,沒有一絲一毫現代民主與法制的因素。雖然,開大會、選舉、定章程這套現代民主程序也輸入到鄉村,但村民依然無力按現代民主程序自發地形成超家庭的各種集體合作形式。村民的集體利益與集體意志是要由一個“別人”來認識、來代表的。“南街出了個王洪彬,王洪彬帶出了一個好班子,好班子帶領村民走共同富裕的道路”,這句話的意義與力量只有在村落文化內,才能得到理解。從“為民作主”到“民主”,從“以身作則”到“以法作則”,我們民族還有很長一段路要走。問題在于,王洪彬這類人物的產生,往往出于偶然。雖然我們在這類人物的身上能找到村落文化的因素,但村落文化并不必然促成這類人物在絕大部分村落內成批成批地產生出來。這也正是南街之所以成為南街,且南街經驗無法推廣普及的一個根本原因。假如王洪彬突然從南街村消失,南街是否還能長期保持它如今所是的那個樣子?我敢大膽地預言:不可能。
這里涉及到一個更大的理論問題。社會主義市場經濟能否建成,關鍵在于它能否創造出一種在市場中有效運作的集體組織形式,這種集體組織既無法通過契約方式產生,那只能求助于王洪彬式的人物。但這種人物又只能是可遇而難求的。那么,我們能否創造一種新的精神文化,使得王洪彬式的人物成批地產生出來呢?我無法回答這個問題。
4. 南街村的集體,主要是對南街村原村民而言的。就南街集體企業集團而論,如今已擁有12000個職工。其中屬于南街村集體成員并有權享受村集體福利的職工,至多不超過2000人。其余10000余人來源于外村、外鄉、外縣甚至外省市的打工者。他們參與了南街村集體福利的創造,但基本上享受不到比工資豐厚得多的集體福利。據此,有人將南街集體企業稱之為“集體資本主義”。這一概念是否有經濟學上的根據,姑且不論,但它所指稱的現實是明擺著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