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31日 鄉政府的困境
上午8時,請李氏陪同我們先去拜訪村支書、村長與村會計。我吸取了上次調查的教訓:在農戶調查之前,最好先去拜訪該村的首腦人物:一是向他說明來意,以釋嫌疑,二是對全村狀況有一個整體了解。李說他原來便是村長,這幾年外出打工,辭了。村支書與村會計是他的鄉親與同事,叫他們來便是了。于是客隨主便,我與永成在家靜候。
過了好長一會兒,年過六十的村支書帶著孫女前來,永成向他出示開封黨校的介紹信,作了自我介紹,講明調查目的,請他介紹本村有關戶數、人口、耕地、產量等基本情況。談了半天,對村里的這些基本狀況并無一個確切的說法。他說,家里有全村的花名冊,取來看看便知道了。于是請他去取花名冊。花名冊共有四冊,是1989年人口普查的統計表。當我在翻覽統計表時,老支書一直在旁站著,既不肯坐下,又不愿離去,我突然意識到,他心里擔憂著什么。他不愿將花名冊留在這里讓我們慢慢翻覽,于是即刻奉還,請他回去照顧他的孫女。
李氏又去請來村會計。這位村會計是個壯實的青年農民,高中生,參過軍。我們向他說明來意,于是他開始介紹本村概況:
“靳莊共有130余戶,512人,耕地620畝。”據此,該村人均耕地應超過1畝,可為什么李說的五口之家只有4畝承包地呢?這位村會計解釋說:“全村620畝耕地是1975年確定的數目。全村公糧是按這個字數攤派的。自1975年以后,村民宅基地的擴張,用掉不少耕地;鄉、村開渠、修路又用掉一些耕地。”我說:“按人均8分地計算,全村如今只有400余畝耕地,20年來,怎么會減少200畝耕地呢?其中宅基地、開渠與筑路,又各占去多少耕地呢?”他也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很顯然,他是第一次意識到這是個問題:20年來,全村怎么少掉了200畝耕地呢?他也覺得很驚訝!
全村狀況說不清楚,便請他介紹該村民小組的情況。該村分四個村民組,村會計屬第三村民組,共35戶。于是請他逐戶介紹家庭人口結構,年齡、性別、文化程度與兼業狀況。當他說到第三戶時,突然提出到老會計處取有關資料。我們等了他足足有一個多小時,李的妻子才帶來了村會計的消息,村會計說:“這兩個人不知是來干啥的,又沒有鄉里開出的證明,我對他們說這些話,會不會出什么問題?”原來如此,他托故跑掉了。我無法判斷他是說不清楚,還是不肯實說,或兩者兼而有之。
在中國鄉村最基層的村干部,對一切“來路不明者”皆覺“形跡可疑”。一般說來,這也是閉塞鄉村內村民的一般心態。恰如費孝通先生所說的,村落社會是個熟人社會。在這個社會內,熟人與陌生人,自己人與外人,有著一條無形但嚴格的界線。若在村落內只與某一普通村民相熟,那么只能對數家農戶作為期一兩天的“閃電式訪問”;若要在行政村范圍調查,必須得到村支書的理解與支持。若無法直接打通村支書的“私人關系網絡”,余下一途,只有去找鄉鎮干部幫忙了:村干部會接受來自上面的指令。于是午飯后,決定與永成到鄉政府去。
從小靳莊到鄉政府所在地,約8華里。一條由小、中、大路相連的泥路,被拖拉機輾得車轍交錯,坑坑洼洼。兩人騎著破車,一路顛簸來到鄉政府,恰遇鄉黨委書記:一位35歲上下的青年人。他在開封黨校聽過李永成的課,算有師生之誼,半年前又在此接待過李永成的社會調查,算有私誼。當李永成一面向他說明來意,一面遞過黨校出具的介紹信時,他并未接介紹信便滿口應諾:他的轄區,全境向我們開放。李永成向這位鄉黨委書記介紹我的身份:“是河南大學與開封黨校從上海請來講學的客座教授。”這次調查的目的是“改革開放過程中鄉黨政機構與職能之變化及村民生活狀況之改善”,并強調:“這是純學術研究,不是官方的察訪,也非記者的采訪。”這是我與永成在路上商量好的說詞。
由于聯系順利,氣氛融洽,下午決定在鄉政府召開兩個座談會。一是與部分鄉黨政官員談鄉鎮級黨政機構與職能的狀況,二是與黨委書記本人談改革開放過程中鄉級工作的問題與困難。
這位年輕而爽朗的書記根據我們的調查要求,請來了副鄉長、鄉政府辦主任、農經站長、財政所長、武裝部長以及一位已離任的老鄉長,共6人。下面是座談記要:
一、改革開放過程,也就是鄉黨政機構不斷膨脹的過程。
他們說,鄉黨政機構,一部分是計劃經濟時代保留下來的,如組織部、宣傳部、團委、婦聯、農機站、林業站、畜牧站、民政所、水利站、廣播站、文教所、衛生所等等。一部分是根據新的需要而設立的,如計生辦、土地所、農經站、派出所、財政所等等。原來在鄉范圍內,只有1名公安特派員,如今為了適應鄉村社會治安管理的需要,專設一個派出所,人員增加到10名,其中有正式編制的公安干警4名,鄉聯防隊員6名。原來鄉財政負責人只有1人,如今專設鄉財政所,人員擴張至20名,其中在編人員6人,不在編人員12人。在鄉黨政各部門中,分管計劃生育的部門人員擴張最快。原來全鄉只有1名負責計生的干部,如今增至30名。在人民公社制晚期,全鄉黨政兩套班子總共只有20余人,如今增至150人左右。人員擴大了五六倍。這在各鄉鎮是一個極普遍的現象。
二、鄉黨政機構與人員逐年擴張的原因。
據他們分析,共有四個原因:一是在從公社體制向鄉體制轉軌過程中,原有的職能,雖大大萎縮,但機構猶存,人員未去,新機構隨新需要而不斷增設,人員隨之擴大。這已如上所說。二是縣人事勞動部門,每年硬性向鄉攤派復員軍人與大中專畢業生。本鄉幾乎沒有鄉、村兩級集體企業,只能安插在鄉政府與鄉中學內。這是造成鄉黨政機構人員逐年擴大的主要原因。三是上級各主管部門的官員安排他們的子女、親友就業。“如不給安排,就是不給上級領導面子,你不給他面子,他不給你辦事,誰頂得住啊?”四是鄉黨政主要官員調動頻繁,換一茬官員,便增加若干編制,吃皇糧。隨老關系而來的不會隨老關系而去,憑新關系進來的不斷增加。
江浙沿海許多鄉鎮內,最發達的部門是主管鄉、村集體企業的“企業公司”,這里卻是“計劃生育”部門。前者以抓工業生產為中心,后者以堵人口生產為急務,反差實在太鮮明了。在沿海與內地的諸差別中,這是不是一個帶有普遍性的差別呢?在該鄉,計劃生育、公安、財政這三大機構人員占全部鄉黨政人員近一小半,這又說明了什么問題呢?是由于這三大部門職能繁重而引起的嗎?還是由于這三大部門的“油水豐厚”而引起的呢?或兼而有之?生計、公安有“罰款權”,財政有“征收權”,這是兩個重要且極具彈性的權力,或許是此三大部門人員充塞的一大原因。
三、鄉財政狀況。
財政所長說,鄉財政收入由兩部分構成,一部分來自本鄉的稅費與罰款收入,一部分是縣財政撥款。稅種有工商稅、農村特產稅、契稅、耕地占用稅。農業稅由鄉代征,但不返鄉。農業稅征收實物,每畝征小麥10斤,很輕。罰款名目甚多,主要是超生罰款。因本鄉的第二、三產業極不發達,工商稅極其有限,故鄉財政對農村特產稅及罰款的依賴甚大。農村特產稅征收范圍,包括水產養殖、水生植物、果樹、西瓜、大宗特產(如大蒜、樹苗、食用菌、畜產品)等等。稅源分散且難估值,分別征收十分困難,實際上按承包地或人頭均攤。本鄉如此,其他各鄉皆然。財政所長說,本鄉1994年稅收收入只有29萬(其中上繳縣財政8萬)。1995年增至63萬(其中10萬上繳縣財政)。1996年,縣上要求他們完成85萬,鄉黨政要求他們完成108萬(我暗自思忖,稅源決不可能在三年內持續翻番。我估計他們只能以“農村特產稅”的名義分攤到各農戶。但我沒有問這樣的問題)。他說,1995年鄉財政收入是53萬(征收63萬上繳10萬),加上29萬縣財政撥款,計82萬,另有罰款5萬(今年任務是罰款24萬。不包括計劃生育的超生罰款,關于全鄉超生罰款數額我沒有問,因為這是一個過于敏感的數字)。
談到縣財政支出時,財政所長說,基本上是干部與教師的工資,占全鄉財政支出的90%以上。在全部工資支出中,教師占大頭。這些年來,上面不斷強調教師工資優先發放,不能拖欠。但鄉干部們的工資卻是一再拖欠,數月領不到工資是常事。“說我們是‘吃飯財政’,還算是客氣的”。該鄉財政狀況,在全縣各鄉鎮處于中等水平。
四、鄉級政權,龐大而低效。
我問這些鄉干部:“若要完成鄉政府現有的全部工作量,最多需要多少人?”經過一陣議論,他們取得較為一致的意見:30人左右。現在有150人左右。如果他們的這一估價是比較確切的話,那就意味著鄉黨政內有五分之四是冗員。這不能不說是中國鄉村基層政權建設中的一個十分嚴重的問題,如何解決尚無良策。
五、誰也說不清楚全鄉現有人口數。
問及全鄉現有人口數,他們報出三個數字:管理村提留、鄉統籌的農經站長提供的數字是23192人,鄉派出所統計的是25000人,計劃生育辦公室統計的是26000人。他們說不清楚實有人口數目,并非他們糊涂。人口本是個動態過程,在我看來,鄉計生辦的統計比較接近實際人口數。為逃避超生罰款,各村皆有被農戶隱瞞下來的“黑孩子”,若加上這部分人口,則為實際人口數。
座談會結束后,便找鄉黨委書記單獨會談。這位具有大專學歷的鄉黨委書記在鄉鎮一級官場已轉悠了十余年,他的學歷、他的智力、他的經驗以及他的坦誠,使他對我所提出的問題皆有深刻的認識。
一、關于“條塊關系”。
他說,在鄉鎮級政府,并無獨立的適應自身需要的機構設置。鄉黨政的全部機構,都是各垂直條條的延伸,但延伸到鄉鎮行政區劃內的“條”,有不少是在鄉黨政管轄之外的。如銀行、信用社、糧管所、電站、工商稅務所的人、財、物,鄉黨政機構是一點也管不了的。多年來,人們一直在說“條塊結合,雙重領導”,但到底怎么一個“結合”法,怎么個“領導”法,從來沒有一個明確的規定。從加快發展地方經濟、協調地方綜合治理與提高地方政府的行政效率的角度來說,必須加強塊塊的權力,弱化“條”對“塊”的干預與制約。作為中國最基層一級黨政首腦的鄉黨委書記,其實只是執行各條條下達的各項任務而已。若要發展地方經濟,他們幾乎沒有什么真正的權力。或者說,義務多,權力少。如今,關于條塊關系的實際狀況是:在鄉鎮行政區劃內所設的各機構,如果有錢的,條上就收權歸他們自己管轄;凡是錢少,甚或根本無錢的,條上就將包袱放歸塊管。
二、關于鄉鎮官員的困境。
這位鄉黨委書記用“對上頂不住,對下壓不住”兩句話來概括他們的實際處境。“當來自上面各部門的‘土政策’與農民實際利益發生沖突時,我們便處于一個十分難堪的地位:如大力執行上級部門的土政策,有可能引發村民的上訪、上告。輕則被批評,重則遭撤職,上面借我們來平息民憤。如果照顧到農民利益,對上級土政策執行不力,也有可能挨批評,丟烏紗帽。既要完成上面下達的任務,又要不使村民上訪、上告,甚至聚眾鬧事,實在是一個令人頭痛的大問題。”他說:“上面各部門要我們訂閱的雜志有五六十種,報紙有六七種,全年鄉政府光這項支出就得花十余萬元。我們只得將這筆支出轉入‘鄉統籌’,全鄉人均分攤4元錢。上面一邊叫減輕農民負擔,一邊在切切實實地加重農民負擔,你叫我們怎么辦?如今,上面各部門下達的各項達標任務很多,如計劃生育部門,要我們搞一個‘宣傳檔案室’,宣傳部門要我們在鄉、村兩級建立‘電視教育室’,等等。我們窮得連鄉干部的工資都不能如月發放,哪里有錢搞這些東西。但他們要來檢查、評比,不對付也不行。要應付,又得加重農民負擔。”
三、關于村委干部狀況及發展趨勢。
處于“對上頂不住,對下壓不住”的鄉鎮政府,前面還有一道微弱的防線,那便是村委。他說,村委在名義上是一個村自治組織,其實是鄉政府的執行機構。村委的第一把手是村支書。他說,村支書的素質如今有下降甚至惡化的趨勢。他希望我在農村調查時,應充分注意這一現象。
這位富有觀察力的鄉黨委書記說:“村支書,直接面對數百農戶,許多得罪村民的事要他去干。沒有大族強宗的背后支持,是干不成事的,因為沒有人會聽他的話,也可能在村選舉中落選。如今改革開放,農民自由了,村里能干的人,自己外出去找各種賺錢的門路,他們根本不想去干這種吃力不討好的苦差事。那些沒有能力的人,想干也干不成。鄉政府為了推行各項農村工作,只能去找那些想干且有能力干的人來當村支書,當村長。在目前這個情勢下,想謀求這一職位的人,往往有謀求私利的動機,而能干者往往有大宗強族的支持。這樣,村干部拉幫結派、欺壓弱小、貪污腐敗之事往往而有。這就是說村委一級存在著宗族化、地痞化的極大可能性。當然,已經宗族化、地痞化的村委,如今畢竟是極少數,但苗頭已出現。”我請他舉例來說明他的觀察,但他未接這一話題,我也不便再追問。村級政權的現狀及其演變,是鄉村政治學與社會學應共同關注的大問題。然而,很難就這一課題展開有效的研究。
一直談到晚6時,書記邀請我們吃了便飯再回去。
晚上,月光如水。我們與戶主李氏坐在庭院內高大的泡桐樹下,拉家常,話村情。李氏現年46歲,妻子45歲,生一女兩男,長女初中畢業,家貧輟學,前年出嫁。長子今年高中畢業,在家溫課迎考。幼子在縣高中上高一,學業甚佳。“我拼死拼活,也得將他們送入大學,這是我生活的希望。”他說,自分田單干后,他便做著發家致富的美夢。1986年,向鄉信用社貸款5000元,再東借西湊3500元,用8500元購得一輛舊車,搞運輸,不但沒有賺錢,反而賠了錢。1989年將車賣掉,只得2000元。還掉部分親友的借款,還欠著信用社的債務,連本帶利,如今已近2萬元。問及投資運輸失敗的原因,他作了如下的解釋:“這是一輛從意大利進口的舊車,一跑就出問題,配件也難找,只得開開停停。另外沒錢去辦駕駛執照,不敢跑遠路。”1989年任村長,做村長沒有什么報酬,又容易得罪鄉鄰鄉親,再說,在家守著4畝承包地也不是個辦法。1992年經人介紹到靈寶(陜西、山西、河南交界處)火車站干裝卸工。1993年到北京做泥水工。外出打工,跑得太遠,照顧不到家里的農活。1994年在家,1995年到鄭州去修理自行車。每年農閑外出打工,平均七八個月,每月收入除掉吃住開銷,能賺個一兩百元帶回來已算不錯了。
他說,除搞運輸失敗外,另一項投資如今看來也成問題。1992年他在靈寶打工時,看到那一帶種蘋果的很來錢。一棵果樹,能結400~500斤蘋果。當時每斤收購價2.80元。算下來,一棵蘋果樹的一年毛利有1000余元。他認識的一個農戶,只種3畝蘋果,每年投資5000元,獲毛利10余萬元。于是心動,在那里購得果樹苗,1992年將4畝承包地的3畝改種蘋果,如今已有四五年,果樹長大,但不結果。這兩年因無法套種小麥、玉米,故糧食不足,全年斷糧數月,需購買。問及蘋果樹為什么不結果,他的解釋是:“一是沒有錢投入,二是外出打工,沒有時間管理。”
全家主要的支出,是供養兩個兒子讀書。兩人住校,學雜費加上食宿費,全年得花5000元。但家庭年收入,最多也不過三四千元。所以,近10年來,整個家庭一直處于“負債經營”狀態。“為了支付學雜費,大兒子背著我們賣過好幾次血”。言及此,這位北方的中年漢子不禁潸然淚下。
只得轉移話題。談及村里的小麥產量,他說,這一帶是黃泛區,黃河故道就在村東數百米處。聽村里老人說,在解放前,這一帶最好的土地,畝產小麥也不過百來斤。在1982年分田單干前,小麥畝產200來斤,能得到黃河水澆灌的土地,畝產可達到400~500斤,當時叫人來參觀,算是高產樣板地。在集體化后期,全年人均能分到三五十斤小麥已算不錯了。全年主食是紅薯(這里的紅薯畝產能達2000斤),其次是高粱、玉米。1982年分田單干后,由于使用了良種與磷肥,小麥產量增加到500斤左右,在能得到黃河水澆灌的土地,畝產可達到七八百斤。如今村里人的食物,以小麥為主,兼點雜糧。他家這兩年來缺糧好幾個月,那是特殊情況。
他說,該村人多地少,基本不種油菜,故農戶全年食油量很少,平時不吃炒菜,也不需要用油。由于人多地少,糧食也剛夠人吃。所以絕大多數農戶不養豬。過去,也沒有養豬的習慣,養雞鴨與牛羊的農戶,這一帶也很少。
是夕,一直聊到深夜12時方就寢。明日準備持鄉里的介紹信再訪村支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