6月1日 一邊修族譜一邊外出打工
上午8時,我們拿著鄉政府出具的介紹信再訪小靳莊村支書。這位謹慎的老支書拿著鄉里的介紹信認真觀看后,才似乎弄清了我們的“來路”,放下心來回答我們的提問。談話記要如下:
一、小靳莊是個自然村,也是一個行政村,下屬4個村民小組。全村132戶,563人。全村只有兩姓:一姓靳,集中居住在村東,占全村人數65%;一姓李,集中居住在村西,占全村人數35%。據族譜記載,本村兩姓都是明永樂年間從山西洪洞縣遷來。(我問:“靳、李兩姓都有族譜嗎?”老書記與陪同我們的李氏答:“都有族譜,80年代重修過。”我又問重修族譜在這一帶普遍嗎?他們說,很普遍。)耕地620畝,各組的人均耕地并不一致。第二組人均0.8畝,最少;第四組人均0.92畝,最多;第一、第三組人均0.88畝。這時我取出計算器來計算,對老支書說,全村563人,耕地620畝,人均耕地應該是1.1畝,怎么四個組都沒有超過人均1畝的呢?村支書解釋說,620畝是1982年分田到戶時統計的。這十幾年來村民蓋新房、修路占掉一些耕地,但繳公糧還是按620畝繳的。(我大體估算,現有耕地約566畝,14年來減少了54畝耕地。)
二、該村人多地少,大量剩余勞動力積極尋找新的出路。全村沒有集體企業,也沒有個體私營企業。剩余勞動力或在本村從事家庭副業或外出打工,而以外出打工為主。全村約有70%的家庭有一人或兩人外出打工。有在附近打工的,也有出遠門打工的。我詳細詢問了“到何地打工,以及如何出去的”這兩個問題。支書與李氏說,外出打工,一是到北京,一是到洛陽以北的孟縣。李的一個叔叔(本村)參軍時的一個戰友是北京人,該戰友復員回北京在某建筑工程公司工作。1985年(即分田到戶后第三年),李的叔叔到北京找到他的戰友,經其介紹在工程公司打工。站穩腳跟后,其叔將其兒子與兩個侄子也帶到北京打工,以后拖親帶故,至今全村有40余人入京打工,以建筑小工為主,也有從事飲食服務業的。其中五六人已在北京近郊租房,攜帶妻兒在京定居。村里的承包地則轉讓給父母、兄弟或親戚耕種,這種轉讓,包括落到承包地上的各項稅費與攤派。在經濟重心已全部轉入城市的“農戶”中,承包地的這種轉讓方式最為普遍。該村到孟縣黃河灘租地種瓜的有10余人。最初也是通過戰友關系到孟縣,因經濟收益不錯,然后拖親帶故,如今發展至10余人。雇主是當地的行政村,由“雇主”出土地、化肥與技術,他們租地耕作與管理,三七分成,雇主取七,雇工取三。一熟瓜,數月辛勞。據說一個勞動力能賺3000元。另外,到鄰近的曹縣、菏澤(山東境內)、開封、鄭州打工的,共計有六七人。
外出打工以中青年男子為主,尤其是未婚男青年。已婚婦女通常在家,未婚女青年外出打工的極少。外出打工掙錢的一個主要動機是蓋房娶親。村支書說,1985年前,該村85%是土坯房。10年后,磚瓦房已達到85%以上。(我到村里轉過一周,看到所造的磚瓦房皆是三間平房,近幾年造的平房,只是高大寬敞一點而已。造價1.5萬元左右,有磚砌圍墻的庭院并不多。大多依然是土圍墻,且十分低矮。村里尚有不少舊式土坯房,沒有一棟樓房)村里的自行車已經普及,擁有黑白電視機的約20余家,沒有彩電。三輪拖拉機有10余輛,主要用于耕地,也有幫附近磚瓦廠運磚瓦的。
村支書說,分田到戶以后,本村的溫飽問題基本解決,貧富差異,主要是看各戶打工收入的多少,這主要與家庭勞動力有關。窮戶也能填飽肚子,富的能蓋上新房,最富的把房子蓋得好一點,把婚禮辦得體面些。造成農戶貧困的原因主要有兩個,一是家里缺勞力,或長年患病。如今農民最怕的就是生病。二是超生罰款。超生一胎,罰款4100元,分7年還清;超生兩胎罰款11000元,分14年還清。一家節衣縮食,一年僅有的一點積余都給罰走了,哪能不窮。(我沒有追問本村的超生及罰款情況)談及超生罰款,李永成補充了一段曾一度在地方官吏中流行的宣傳口號:
1.“該扎不扎,房倒屋塌;該流不流,鋸樹牽牛。”
2.“上吊給繩,喝藥給瓶;寧肯家破,不要國亡。”
聽起來驚心動魄。
三、談及該村及附近一帶鄉村依然保留的風俗習慣。引錄數條,供研究村落文化者參考。
1. 父親不能打閨女,但母親能打。父親可以打兒子,但不能打兒媳。
丈夫可以打妻子,妻子不能打丈夫。(違此習慣者,定被村民非議,或指責為“不懂事”,或傳為笑話,說丈夫“沒出息”。)
2. 兄弟各娶妻分家。兄到弟家,叫弟弟出來到外面說話,不能直接找弟媳。但弟到兄家,兄如不在家,可直接進屋與嫂子說話。
3. 寡婦若有子,一般不能改嫁。
4. 村民相互稱謂,只論輩分,不論年齡。(60歲的老人稱20歲年輕人為叔,為伯,習以為常。)
我仿佛覺得,這一帶村落,似乎是傳統村落文化的化石。不知已經伸入到村落的現代傳媒(電視)與向外尋找機會的年輕一代能給村落帶來什么新東西。
下午,請李到李氏“大家長”(即族長)家,借得《李氏家譜》一部六冊。該譜修于1980年,只記錄男性子嗣的婚配及各代男性子嗣姓名,十分簡約。前有一序,是該族一位曾做過縣中學教員的退休老先生所作。全部序文抄錄于下:
李氏始祖自永樂初由山西洪洞縣奉上遷居河南古儀封縣(即今開封)。乾隆四十六年,黃河泛濫,陷城界湮,歸平考城。祖傳始居李韓寨,遷三家莊,后又移復唐村。初遷時萃居一處,無需用譜。后散遷數十處,甚有移遷處境者,相距數百里,人口日增,年遠代湮,修譜之事不易。年代越遠,愈難。其間修譜無人,有不失其傳者乎?
自始祖以來九世矣。譜系失傳,印字失考,未敢妄為。至十世祖元明修起譜軸,余遵老譜軸抄寫,世世可考,代代可稽。余修此譜也,焉敢妄修乎?噫,修譜之事,曾二次矣。初修,僅將全族人名冊抄集一處,迄今廿余年矣。余二次復修,修前敬約合族人協議,翕然意同。復修斯譜,蓋追遠睦族之意耳。為詳世系,溯源流支派,上以昭祖德,下以續昭穆也。我族人今卜居者數十村矣,人丁日增,達千余口。尊卑之位有等,親疏之位有別。長幼門次,明若日月,不待智者而后知也。作譜之請,誰能克耳?作譜之所載,誰能記之哉?斯譜之功偉大矣!斯譜之成就,求作序者不得其人焉。合族人命余作序。余實才疏學陋,矧棄學之人,又沉桑榆,晚年視荒發蒼,年逾花甲,實不能文族人之意,焉敢辭乎?聊作斯序的志之,敢云序焉?以待后世子孫,踵修繼續,綿綿不絕,重纂之,永垂不朽云爾。
讀是序,有幾點感觸與思考:
1. 一個需要判斷,又難以判斷的問題:“從傳統向現代化推進的歷史過程中,世居村落內的‘村落民’到底處在哪個位置上?”如將1980年所作的此序,放到明清,甚至唐宋的族譜序內,誰能鑒別出它是出于今人的手筆?
2. 血緣與地緣結合的村落文化,實是中國傳統文化的自然載體。或說,中國傳統文化即村落文化。作為調節家庭內基本關系的準則——尊卑有等,親疏有別——是村落文化之核心要義。在這一文化內,不可能發育出獨立、平等個體間的契約合作關系與民主精神。
3. 如今,有大量青年離開村落向外謀求就業機會,是否可視為中國農村現代化的真正起點?然而,他們向城市攀緣并帶去的依然是他們所熟悉的親情關系網絡,而帶回來的資金滿足的是一個世代共同的愿望:蓋房娶親。現代化的社會學含義是否必然意味著社會關系的原則與基礎從親情關系向以個人為中心的契約關系的轉移呢?現在我們似乎還看不太清楚。
4. 持續30年之久的中國農業集體化及持續不斷的意識形態灌輸,對村落文化到底有哪些沖擊?毛澤東是否只給了中國村落一個外在的組織與一個外在的觀念?如今隨著毛的逝世,中國村落民是否立即把毛的東西還給毛了呢?
看來,此次社會調查,更多的是用文化學的視角去透視紛亂雜陳的經驗資料。
作序的老先生已故,否則我一定往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