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5日 再訪村會計
上午,如約再訪村會計。路上老劉對我說鄰村有兩位村民一早來找老劉,說他們有事,想寫封信,請我們帶到北京去,讓中央干部知道。劉對他們說,我們不是中央派來的記者,而是大學里教書的教授,只來了解這里農民生活情況,不管那些事情。他們聽后沒再說什么,便回去了。我問老劉,他們到底會有什么事。老劉說:“如今村民對鄉村干部的意見很大,他們可能是告鄉村干部吧。”到了村會計家,村會計說上午有事,約好下午再談。見他滿面愁容,精神頹廢的神情,便寬慰了幾句:兒子新喪,不能復活,媳婦改嫁,也無可如之。對自己無法改變的事,只能看開一點。長期悲傷痛苦而不能自拔,這不是在一大打擊外又給自己增加了一大打擊。內心痛苦,最傷身體,而緩解痛苦,只能靠自己,切不可整天關在家里,與痛苦作伴。諸如此類,說了一通。這位思路清晰,善于表達的老高中生,聽了我的寬慰之詞,連聲道謝。
從村會計家出來,我們轉去拜訪公社集體化時期的老大隊會計,想具體了解一下該村在公社時代的種植結構、單產與總產及分配情況。老會計正在門口與兒媳一起攪拌煤粉,自制家用的蜂窩煤。河南西部產煤,這一帶村民皆購買煤粉,和以泥土與水,自制蜂窩煤。每百斤煤粉僅7元,一家四五口,全年燃料費百元左右。
老會計處的舊會計資料早已散失。他說,按規定,村會計資料只保存三年,自分田單干,至今已十余年,村會計換過好幾任了。他家殘存的會計資料前兩年還有一些,后因蓋房子時東西搬進搬出,會計資料不知搞到什么地方去了。老會計的兒子春節結了婚,客廳、臥室內新婚氣息猶存,于是我們一邊參觀新房,一邊轉換話題,與老會計談起目前鄉村青年婚姻時尚與費用。
新房內一套新式的家具,是從開封市家具店買來的,近3000元。一臺彩電,這是近兩年結婚時的必需之物(據說,全村90%農戶皆有電視機,絕大多數是黑白的)。一臺雙缸洗衣機與一臺雙門冰箱,依然封存,尚未起用。這兩件“現代化家用電器”在此處鄉村還派不上用處,但具象征意義,急于模仿城市生活方式的鄉村青年在心理上需要這些象征城市生活標準的現代裝飾。還有一臺縫紉機與一輛自行車。這些物品加上四季衣服、被褥,少則六七千元,多則上萬元。結婚用房符合“體面”標準的,是二層樓房。如今造價,一棟二層樓房,少則近兩萬元,通常三四萬元。至于婚禮宴請的費用,一般是“收支平衡”。如此說來,符合“體面”與“禮儀”標準的婚禮,需花費三到五萬元。從該村多數農戶的實際經濟狀況來看,只是“溫飽解決,略有積余”,城市消費文化向鄉村的迅速傳播所激起的新需求,是根本無法從土地上得到滿足的。正是這一新需求成為促使鄉村勞力,尤其是青年男女向外流動的一個強大動因。
返回途中,迎面駛來一輛摩托車,后面坐著的正是前天下午前來查訊我這個“來路不明者”的村支書。我請他定個時間好去拜訪,他說今晚到老劉家來,我們等候了一個晚上,并不見他的蹤影。顯然,這位精明的年輕人拒絕接受我們的采訪。
下午,我們再次前往村會計家。這是第三次接觸,彼此之間似乎已建立起一定的信任感與親近感,談話也就更無拘束了,可以說是相當的自然與坦誠。下面是訪談記要。
一、村委領導班子的組成,各村并不完全一樣。大村一般7人,小村只有5人:一名村支書,一名村主任,一名村會計,一名村副主任(兼民兵連長與治安保衛),一名婦女主任(主管計劃生育)。按道理,村委會是個行政機構,村支部是個黨組織,應各司其職,但在農村,長期以來,這兩個機構一直是合二為一,村支書是第一把手,兼管黨政。村支書名義上是由村黨支部全體黨員選舉產生,實際上絕大多數是由上面任命,村主任、村委員的選舉也是如此。在此,我向這位“鄉村知識分子”提出兩個問題,一是村民有沒有選舉村干部的要求,二是讓村民民主選舉的話,他們能不能選出真正代表他們利益的村干部。他回答說:“村民是有選舉要求的,而且很強烈。上面不讓選,村民對此意見很大。如果讓村民自由選舉,我認為他們是能夠選出代表他們利益的村干部來的。因為在一個行政村范圍內,四五百家兩三千人口,大家彼此是熟悉的,誰好、誰差、誰能干、誰沒用,鄉里鄉親的,平時心里總有個數,但在全鄉范圍內選個鄉長什么的,那就很難說了。”這時,老劉插話說:“自1982年分田到戶到今年,我們只開過兩次全村黨員會議(全村共有黨員五十余名,絕大多數是參軍時入的黨),說是要我們選舉村支部書記與村委。最近一次選舉在去年末,因為村支書調到鄉里分管教育,村里要調整領導班子。選舉采用無記名投票方式,但并不當場唱票,而是由鄉里派來監督選舉的人把選票封好帶回鄉里,過20天后,鄉廣播站宣布由誰做我們的村支書,其實是由他們一手操辦的。至于全體村民大會,沒有開過一次,對此村民確實很有意見,但也沒有辦法。”
如此看來,村里的黨員都知道選舉村黨支部書記是他們黨內的一項民主權利,許多村民也知道選舉村長、村委是他們的一項民主權利。在這一狹小的范圍內,他們既愿意、也有能力選舉自己的領導人物。這是不是可以視為中國共產黨數十年來在中國鄉村所進行的民主教育重要而積極的進展呢?我認為是的。鄉村干部中的腐敗現象有力地促進了村民民主權利的覺醒,而這一寶貴的村民民主意識不正是防止鄉村干部腐敗的有力武器嗎?然而,鄉村民主的實踐卻往往遭到扼殺,這確實應引起高層領導的重視。
村會計說,鄉黨政配備村委班子的基本原則是“完得成任務,穩得住陣腳”。如果村委班子軟弱無力,或內部分裂,或激起民憤,鄉黨委就會派人來改組村委班子。形式上要經過村黨員大會選舉(不是全體村民大會),實際上村支書由鄉黨委確定,村委由鄉黨委與村支書協商后產生。如果村委能“完成任務,穩住陣腳”,一般可以長期干下去。
二、村委的主要任務,正如一句順口溜所說的“要糧、要錢、要命”,或說“催糧派款,刮宮流產”。催糧,就是催征公糧,其中包括農業稅與村提留、鄉統籌等農民負擔;派款就是催征其他各種稅費與罰款。我問去年本村農負狀況,村會計翻出一份《農民負擔費用匯總表》。
《農民負擔費用匯總表》上列三大項目:一是鄉統籌項目及數額。其中:1. 教育附加費40396元。2. 優撫費4507元。3. 五保費1500元。4. 鄉村道路費16240元。5. 民兵訓練費1015元。6. 計劃生育費4060元。共計67718元。二是村提留項目及數額:其中:1. 公積金26938元,公益金13479元。2. 管理費26938元。共計67355元。三是交費出工記錄。其中:1. 義務工20300元。2. 積累工40600元(全村人口2369人,實際承包人口是2030人,去年每承包人口承擔1個義務工、2個積累工,若不出工,每工交付10元),共計60900元。在計算農民負擔比率時,只計算第一、第二項農民負擔。這兩項總計135073元,全村人均66.5元,去年人均純收入1528元,人均農負率是4.35%。恰好在國務院規定的5%農負率之內。
這份按國務院精神而不是按實際征收情況制定的表格,是給上面看的。第一,去年每個義務工、積累工(如不出工而交錢的話)是15元,而不是10元。第二,去年僅夏糧人均就繳納190斤小麥,折合人民幣163.4元,而不是66.5元。就按人均所繳納的夏糧計算,人均農負率達10.7%,遠遠高于國務院所限定的5%。為了不影響訪談氣氛,我沒有就此追問下去。
村會計說,村委還要替有關部門征收各種稅費,如屠宰稅、車船使用費、城建費等等。一輛拖拉機,每年要上繳一二百元,拖拉機不準進城,不準在某些路段開,也要村民交錢,大家意見很大。有些拖拉機有牌照,有的沒有牌照,有些農戶購拖拉機主要用于耕地,有的兼搞運輸,情況十分復雜。你如只征收有牌照的,他們心里不服。一方面是征收十分困難,一方面是上頭下來的任務,必須完成。為了省事,便按全村人頭均攤,計入公糧。不獨該村如此,其他各村也是這樣辦的。
當前農村最為頭痛、工作量最重的任務是計劃生育與征繳超生罰款。鄉政府一二十個部門,百余名工作人員,其中“計生辦”就占去三四十人,是鄉政府內最重要、也最龐大的機構。去年通過考核,精簡機構,壓縮到16人,但因任務繁重,數月后又恢復到原來規模。農民嘛,總想生個男孩,你對他們說,如今男女平等,生男生女都一樣,那是沒有用的。農業勞動,需要男勞動力;傳宗接代,養兒防老,需生男孩;支撐家族門面更要男孩。這些確實是些很實在的理由,光靠說服教育是解決不了問題的。村里只有那么點耕地,不搞計劃生育,總有一天會大家沒飯吃。這個道理,農民也是清楚的。所以,農民對計劃生育政策十分矛盾,在道理上接受,臨到自家,則做不到。為了控制超生,各種土政策、土辦法都用上了。最常用的辦法是罰款。超生一胎,前五六年只罰五六百元,以后逐年提高,從去年起,超生一胎罰款9800元。超生兩胎則加倍,在這一帶附近鄉村,因超生罰款而傾家蕩產者不乏其例。家徒四壁,依然逃著超生,也無可奈何。近兩年來,除了加重罰款外,還加強了預防措施,規定每個育齡婦女單月到鄉政府作孕檢,每年6次。凡在規定日期不去受檢的,要罰款,罰款數有50元的,有100元的,上面并無具體規定。定期孕檢措施,看來還很管用。
[附:在結束訪談回來的路上,老劉對我說,這些保甲長(他把鄉村干部稱為“保甲長”與“保丁”),對付農民的土辦法可多著呢,超生交不出罰款,他們就帶著人來搬糧食、牽牛羊,甚至破門拆屋。如今又發明出“親鄰連保”的辦法,沿街百米之內,或一石之內(向外扔一石,以該石下落處為半徑的范圍之內),若有一戶超生,其余各戶皆受株連,替他分擔超生罰款。去年,鄉村干部在鄉派出所武裝人員的保護下進入該村,推行連保土政策,引起群情激憤,鄉親們說:“共產黨說‘兒子犯法,父不抵罪’,為什么他家超生,我們也受株連,天理王法何在!?”那次,鄉村干部只把超生戶家的糧食、牛羊、家具搬走,并未進入鄰家,才沒有沖突起來。當這幫“保丁”們走后,村民當場約定:“如他們下次再來推行株連,我們就和他們對著干!”我問:“他們后來怎么樣?”老劉說:“幸好沒有再來,否則真的要干起仗來了。”田野蹲點調查的一個突出優點是:有許多重要的社會事實,會在隨意的閑談中顯露出來。當然,能否抓住并釋讀出“社會事實”的深層意義,這涉及到調查者的理論知識的儲備與生活的感悟能力。連環保與村民反應是一個社會事實;村民們把公糧稱為“皇糧”,把鄉村干部稱為“保甲長”,把道理與法稱為“天理王法”,是一個社會事實;把“兒子犯法,父不抵罪”視為“共產黨的王法”,也是一個社會事實。我們只有把這些社會事實放在中國歷史與現代意識的雙重透視內,方能解釋它們的深層意義。]
村會計接著說,村委的另一項任務是發展經濟。土地早已分掉,村里在農業方面,主要是組織一點水利建設,與統一施撒農藥。前幾年,在上面不斷催迫下搞村辦企業,結果失敗。這幾年,縣里又提出“發展牛羊,奔小康”的口號,要求鄉村兩級干部帶頭養牛羊,奔小康,給村民樹立榜樣。并規定每個鄉村干部集資2000元,用于購買小牛、小羊。前幾年倒還是賺錢的,但全縣推廣、養的人多了,價格便下降了,且賣不出去,所以,今年養牛,賠的多。靠副業致富,其實是十分困難的。此時我問村會計:“村口路邊墻上到處寫著‘3513工程’,到底是什么意思?”(我曾問過老劉與其他村民,他們都說不清楚。)他解釋說:“第一個‘3’,指1995年人均增收300元;第二個‘5’,指1995年縣財政增收5000萬;第三個‘1’,指創一流縣一流鄉,各項工作創第一;第四個‘3’,指村、鄉、縣三級范圍內無群眾上訪上告。”這是縣里提出的發展目標。
三、村干部的報酬與村委全年支出。
村會計說,村干部的工作很辛苦,又很容易得罪村民,但所得報酬實在太低。村委三個主要干部(村支書、村長、村會計)的全年工作量超過200天,或說全年有三分之二的時間替村里工作。而所做的催糧收款、計劃生育,哪一件都會得罪農民。村支書、村長、村會計每月報酬100元,其他幾個村干部每月80元,村民小組長每月只有45元。該鄉規定,村支書、村長、村會計如工作到60歲,可享受保險補助,鄉里出一點,村里貼一點。但如中途被撤換,沒干到60歲或村里沒有錢,就享受不到這個待遇。
村委全年支出,通常有四個項目。一是村組干部的工資,二是辦公費,三是公共事務費,四是招待費。他取出去年的村委支出報表給我看。全年工資支出16000元,辦公費8000元,公共事務15000元,招待費10000元,全年共支出49000元。
[附:村委全年收入來源于村提留款,該款按規定是鄉管村用。去年該村的村提留款總計67355元。據統計表反映,應有18355元的積余。其實村里并無余款。我知道,村里的各種統計表差不多是做給上面看的。]
村會計說,村委全年支出,通常在五六萬元之間。在這四項支出中,公共事務費與招待費最有伸縮性,村里的道路、橋梁、小學校舍的建造與維修、水利建設,有錢多做,沒錢不做,招待費用多用少也沒有個底。縣、鄉干部來村檢查工作,要酒菜招待,村干部陪吃,花費不少。該鄉某村委就在公路邊,縣、鄉干部乘小車來檢查,出入方便,去的次數自然比離公路遠的村委多一些,招待費隨之增加。據說去年他們吃掉了五六萬元,村民頗有意見。
四、關于村民之間的矛盾糾紛。
村會計說,在需要由村民小組、村委或鄉有關部門出面調解的各種糾紛中,以宅基地糾紛最為突出,幾乎占各種糾紛的三分之一。其次是贍養糾紛,再次是借貸糾紛,最后是分家與遺產繼承糾紛。
我詳細詢問了引發宅基地糾紛的諸種情況。村會計說,一是村民建新屋,宅基地邊線往往向外移動,引起鄰里的不滿而起紛爭。二是屋檐外伸,滴水流入鄰里的圍墻與院落而起紛爭。三是庭院內栽樹太靠院墻,樹枝伸入鄰里庭院,引起紛爭。四是村民建房,習慣上北高南低,東高西低(即南面住房高度不能超過北面住房),如今誰有錢,誰起樓房,違反習慣,引起紛爭。五是老屋宅基地,習慣上被認為是祖傳私產,但在理論上是集體土地,村里可批給所需要的村民,由此往往引起紛爭。我曾讀過古羅馬查士丁尼編寫的《法學階梯》與近代法國的《拿破侖法典》,對與上述類似的紛爭都作出過十分明確的法律規定,而我們鄉村調節這類紛爭的傳統民事習慣已不足對付當代農村的現實需要,且民法從未對此作出具體規定。這種現象,應引起我們法律界的充分重視。
村會計與老劉說,只有一個兒子的農戶,不會發生贍養糾紛,兒子越多,越容易發生贍養糾紛。幾個兒子媳婦之間,你出少,我出多;你不出錢,我也不出,結果苦了老人。這種情況,從前村里很少聽到,現在好像多了起來。但總的來說,還是個別現象。至于遺產繼承,按村里的老習慣,某戶只有女兒,沒有兒子,遺產(主要是房產)由其侄子繼承,現在出嫁了的女兒往往根據新法律提出遺產訴訟,法院也通常將遺產判給女兒,于是引起紛爭。我村與鄰村近幾年就發生過兩三起這樣的案子,結果還是侄子得到繼承權。法院即使將房產判歸女兒,但她搬不走房子,也賣不掉,因為村里沒人敢買這樣的房產。我問:“如果父親有遺囑將房子交給他的女兒行不行?”他們說:“那也沒有用,除非她招女婿,住在村里。”由此我們可知,習慣是一種活生生的力量。現代法律如與村里的傳統民事習慣發生沖突,勝利的還是習慣。村支書說,出嫁的女兒提出房產要求的畢竟不多(以前都沒有聽說過),因為女兒出嫁總得與本村本家族叔伯兄弟保持往來,有事也可以有個照應,不會為房產而與本家兄弟撕破臉面,斷了娘家路。
借貸方面的糾紛,近幾年多了起來。合伙經商,借錢經商,虧了往往還不出錢,甚至有賴賬的,引起紛爭。村民之間的借貸,一般不立字據,故發生這類糾紛,法院難以判決。在我看來,經常性的商業借貸,對當地村民來說是件新鮮事。村內傳統的借貸習慣,看來已不再適合新情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