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河邊的中國
- 曹錦清
- 3745字
- 2019-11-08 15:52:38
5月24日 “護身符”與“明白人”
上午,李老師從開封來到調查點,特地給我們送來了開封黨校開的調查介紹信,恰如給我們送來了一道護身符。整個上午,與湯、李兩老師談“利用親友關系直接深入村落與農戶”的調查方法。他們說,近兩年來,黨校也搞了一些農村調查,如果到某村調查某事,一般程序是由縣而鄉,由鄉而村,并由各級官員陪同下鄉調查。其好處是,接待得很熱情;其弊端是,由于地方官員在場,村民往往不說或不敢說實話。聽地方官員的匯報,也往往失實。所以,當我提出“利用親友關系直接進入基層調查現場”的方法時,他們認為是克服以往調查弊端的好方法。但他們對這一方法的困難與可能招致的麻煩總有些擔心。昨日的那場風波,證實了他們的預感。
為了我的人身安全與調查的順利進行,他們在替我選擇調查點時,又附加了一層保險因素,即調查點所在的縣、鄉黨政官員中也有他們的熟人與朋友。事先不與他們打招呼,而利用村落親友關系直入村落與農戶,若有問題,再找縣、鄉官員疏通。這時我方知道,他們為了我的調查,曾作了周密的安排,故而昨天湯老師處驚不亂。
下午,老劉陪同我們去拜訪村會計。村會計現年五十余歲,原是位小學教員。前不久,他的兒子在村北的開蘭公路上被過往車輛壓死,留下一媳一孫。老會計正承受著突然降臨的巨大災禍。當我們進他家門時,他正把自己關在昏暗的屋內,黯然傷神。老劉向他說明來意,湯老師遞上介紹信,他方強作精神接受我們的訪談。看來,他并不知道昨日發生的那場“風波”。訪談圍繞兩個問題展開,一是該村農民生活的一般狀況,二是村委的產生、職能與工作中的困難。下面是訪談記要。
一、全行政村2369人,分屬四個自然村落,劃分為10個村民組,共560戶。村、組的劃分是依據公社時期的生產大隊與生產小隊。在全鄉29個行政村中,該村人口規模屬于中等偏上(最大的行政村3000余人,最小的450人)。從村民的生活水平來說,也是中等偏上。全村耕地3650余畝,人均耕地1.54畝。
二、該村一般村民生活的基本狀況,可用兩句話來概括:“吃穿問題解決了,但缺錢花。”吃穿問題的解決主要得益于單位畝產量的提高,尤其是水稻種植面積的擴大。缺錢花,主要是當地鄉、村兩級企業極不發達。
在解放前和解放初,這一帶是著名的黃泛區,風沙鹽堿,糧食產量很低,小麥畝產150斤左右,高粱、谷子(即小米)的畝產也在150斤左右。到70年代初、中期,小麥平均畝產達到250~300斤。80年代初畝產上升到400~500斤。到90年代,上升到平均畝產700~800斤。1982年前,該村的水稻播種面積只有數百畝,如今擴大到近2500畝,占全村耕地面積的三分之二,平均畝產達到800~1000斤。在50年代初,麥子、玉米二熟,平均畝產300~400斤。到70年代中期,小麥、玉米二熟畝產700~800斤,如今麥稻二熟平均畝產高達1600~2000斤之間。單位畝產提高的主要原因有三個:一是引黃灌溉工程,改良了土地,擴大了水澆地的面積;二是種子不斷得到改良;三是農藥化肥的使用。其中關鍵的因素是水利建設。全村共有3650畝耕地,能用上黃河水的耕地占三分之二,另有三分之一的耕地只能靠井水澆灌,因而無法種植水稻。現在面臨的問題是,近三四年來黃河經常發生斷流。黃河流水量的減少,實在令人擔憂。如今地下水的水位也不斷降低。在70年代,打三四十米便能見水,如今要打到70米以下才能有水。打一口機井,每米是50元。七八十米深的機井,就得花三四千元,加上設備,一口機井得花五六千元。農業成本越來越高了。盡管如此,單位糧食產量還是比從前增加了四倍。所以,全村人口雖然比解放初增長了一倍,但吃穿問題仍得到了解決。
糧食問題是解決了,但農民缺錢花。如今農民要用錢的地方越來越多,但靠農業賺錢,實在是有限。農民說:“吃飯靠種田,花錢靠打工。”該村掙錢,主要是打工。打工的主要途徑,一是到開封、鄭州及外省城里去打工;二是建筑業;三是商業服務業,規模很小;四是搞運輸,該村擁有近100來臺拖拉機,主要是三輪的,也有四輪的。小三輪每臺如今要6000元左右,四輪賣到8000元到10000元,除耕地外,主要用來搞運輸。全村560戶中,多少有點非農業收入的占三分之二,另有三分之一是純農戶,沒有農業外的貨幣收入。對純農戶來說,只能是溫飽得以解決,依然很貧困。通過承包建筑、糧食買賣或搞運輸而致富的農戶,在全村也只有十來戶。據估計,該村有10萬元左右積累的農戶,最多不超過五六家;有兩三萬元存款的農戶,已算是富裕戶了。
三、該村沒有村辦企業,就是在全鄉29個行政村中,像樣一點的村辦企業也只有幾個,絕大多數與該村一樣。不是不想辦,而是辦不起來。這些年來,縣里不斷給鄉里、鄉里不斷給村里下指標、定任務,要求辦村集體企業。但這里一不靠山,沒有礦產資源,二不靠水,發展不了養殖業。況且要資金沒有資金,要技術沒有技術,怎么辦村企業?事實上,在上面不斷加壓催促下,1994年該村辦過一個冶金粉末加工廠,總投資24萬,是與天津一個老板聯合搞的。這位老板以機器作投入,作價12萬。其余12萬,鄉政府投入6萬,該村投6萬。在該村的6萬之中,村干部集資3萬,向銀行貸款3萬。廠房是村里原有的,不計價。按合同規定,原料購買、技術與產品銷售由天津老板負責。那位老板將作價12萬元的機器是運來了,然后拿走村里籌集的12萬元,說是去購買原料,結果一去不返。后來據內行人說,那臺機器只不過是堆廢銅爛鐵,最多值幾千元,如今還在村里放著。上面硬要村里辦企業,結果上當受騙。其實全鄉大部分村都辦過企業,或企業還沒有辦起來,資金就被人騙走了,或管理不善,或原材料漲價,或產品質量差,銷不出去,都垮掉了,結果欠了許多銀行與私人的債,無法償還。現在誰也不敢談辦企業的事了,村干部更是談企業而色變。我們說,沒有錢,怎么辦企業,上面說,正因為沒有錢,才要辦企業;我們說,我們世代務農從來沒有辦過企業。上面說,凡事總有個開頭。各說各的道理,但上面不斷給我們加壓,點名批評,逼著上馬搞企業,實在是敗得多,成得很少,往往是“賠了夫人,又折兵”。上面硬要上報村辦企業的年產值與利潤,大家只得把村頭路邊的小雜貨鋪、小飯館都算上去,其實是逼得大家弄虛作假。
四、正因為沒有村辦企業,所以村里的剩余勞動力只能到外面去尋找機會。剛推行土地承包制的那幾年,村民還主要集中在農業方面。近三四年來,剩余勞動力向外發展的速度加快了。初高中畢業而未能進一步升學的青年人,都想到外面去碰運氣。主要是向開封縣城、開封市與鄭州市流動,也有去深圳的,去年到深圳打工的有10余人。在城里找到一個穩定且收入較高的職業,從而將家人遷入城市的,全村已有五六戶。他們租房,買城市戶口(買戶口的主要目的是為了小孩讀書),將村里的承包地轉包給他們的父母、兄弟或其他親戚。
下午的訪談持續了3個小時,時近傍晚,與村會計相約明天再談。在任何一個村里,總有幾個明白人,在他們的頭腦中,似乎儲存著調查者所需的絕大部分信息,但對多數糊涂人來說,訪談的話題一旦越出他的家庭范圍便無法表述清楚了。在鄉村作社會調查,關鍵是要找到這樣的明白人。
從村會計家出來,向老劉打聽會計兒子出車禍一事。老劉說,他的兒子是今年初在村北的開蘭公路上被過往的車輛壓死的,肇事者逃之夭夭,至今沒有找到。留下一個媳婦,還年輕,一個孫子,只有四五歲,兒子死于車禍,做父親的自然悲不欲生,還令老會計煩心的是他年輕的媳婦總得再嫁人,那小孩怎么辦?老劉說,村里有個統計,1992年到1996年間,本鄉范圍內有十余人死于車禍,多數是在開蘭公路上被往來車輛壓死的。我感嘆地說:“這條給沿途村民帶來無限便利的公路,也給他們帶來無窮的災禍與痛苦。”湯老師說:“問題不在于公路,而在于車輛;問題也不在于車輛,而在于開車的人。這些昨天還是農民的駕駛員,發財心切,且毫無遵守交通規章制度的意識,更沒有責任,生命與人權意識,路經村頭路口,也不減速,一味橫沖直撞,撞傷,壓死了人,便逃之夭夭。”
晚,請老劉去叫三四個村民來聊聊天,只想了解一下當地村民對兩個時期的看法,以及對毛鄧的評價。老劉到村里轉了圈后回來說:“他們都不敢來了。他們說你們是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的記者,到這里來微服察訪。你們如果把他們反映的情況報告到上面去,那還了得!你們走了,他們可走不了。這可是死罪呀!不死,也得被整死呢!他們還勸我別管這麻子事,當心給小鞋穿!”很顯然,昨日發生的“風波”已在村內傳開,并產生了村干部所希望產生的那種影響。我到北方鄉村第一個調查點才數天,有關村民與鄉政府與官員關系的問題尚未展開調查,進入這一“調查現場”的大門就被關閉了。聽了老劉帶回的信息,我的心頭掠過一陣悲涼:在這片遼闊平原上居住著的古代農民的嫡傳后裔,血管里流動著他們先輩的血,頭腦里保留著他們先輩的觀念。一個陌生人來村里調查,他們唯一的反應是中央派來“微服私訪”的官員。他們也把我理解為“中央電視臺焦點訪談”派來的記者,或這一非常現代化的傳媒工具在這一代已經十分普及。但他們對“焦點訪談”的反應,依然是十分傳統的,他們擔心怕事、怕官、怕管,看來這些缺乏自我管理能力的中國農民,既需要別人來管理他們又最怕別人來管理。他們在政治上的最高理想,古代是現代似乎依然是要求一個包公式的“青天大老爺”來掌管他們的“公共事務”。然而,千百年來,他們遇到過幾個這樣的“青天大老爺”來替他們作主呢?
是晚,與湯老師談論當代村民的民主意識問題,凌晨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