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黃河邊的中國
- 曹錦清
- 6270字
- 2019-11-08 15:52:38
5月22日 劉家年收支明細賬
早飯時分,與老劉談村里的貧富分化狀況。這里人均耕地較多,且得引黃灌溉之便,故依然以農業為主,只要將二熟種好,則溫飽解決,且略有結余。對長期處于半饑餓狀態的中老年農民來說,已是一種滿足的境界了,向外謀求發展的沖動并不強烈。土地承包制后的農業經濟,貧富分化不可能十分明顯。老劉說,他有一輛拖拉機,幫人耕地,或在農閑時搞點運輸,也有一些經濟收入。
在未能繼續升學的初、高中生中,外出打工者較多。在農閑時,還是就近打工的更為普遍。老劉說,如今農村造房,皆搞承包,故泥水木工需求量很大,有拖拉機的,主要是運輸建材,黃沙、水泥、預制板、磚瓦等等,也有些人做糧食買賣。“村里發點財的,也只有五六戶。有幾戶是搞建筑承包的,另有幾戶是搞糧食買賣的。他們在國營糧站有親戚,沒有這層關系,是做不了這個買賣的。”被村里公認為貧困的農戶只有三戶,老劉向我們簡單地介紹了這三家貧困戶之后,我請他陪我去他們家看看,順便到任莊去轉轉。
建在北方平原上的村落,內部街道南北垂直,院落排列較為整齊,不像南方丘陵或河汊之地,住房依山勢或河流而建,布局凌亂。這里的院落結構大同小異:方整的圍墻、庭院,住房與作廚房的配房通常分開。庭院內往往栽種幾棵樹,裝潢得最考究的是進入院落的大門,大門兩側貼著瓷磚燒制的對聯。在北方村落內行走,你便會理解中國人“裝門面”一詞的起源與含義了。前幾年,我到山東曲阜鄉村去考察,就發現“門面”是所有“先富裕”起來的農戶重點裝修對象,某行政村的村公所還是公社時代的遺留建筑物,十分破舊,但他們辦村企業賺到的第一筆錢就用在裝建一個豪華的門樓。其實,我們在中國一切企事業與黨政機關的入口處,都能看到這種“門面”意識的表現。這種意識起源于村落,起源于村落內各家族爭取優勢地位這一更深層的心理因素。
老劉陪我們往訪的第一家貧困戶姓劉。現年50余歲,因“成份不好”(地主成份),在“以階級斗爭為綱”的集體化時期娶不到妻子,直至80年代末,才從甘肅貧困山區找到了一個比他小20歲的癡呆姑娘。婚后生有二女,長女七八歲,幼女二三歲。這一形式上完整、實質殘缺的家庭正處于家庭生長周期的低谷。此家沒有院墻,只有三間破舊的磚瓦結構的平房。三間住房之間沒有間隔之物,故一進門,全家境象一覽無余。戶主不在家,癡呆的妻子望著我們癡癡地發笑。兩歲的幼女還鉆在床上的破被里。床有兩張,所謂床,僅是用磚頭墊起的幾塊木板而已,沒有箱子與衣柜,許多衣物凌亂地堆放在床角。客廳只有一張方桌,幾只矮凳,左間雜亂堆放著一些簡陋農具,還有幾袋谷物。除了一輛自行車外,別無一點“現代”之物。老劉說,該戶主忙里忙外,很是辛苦,能填飽一家人的肚子就算不錯了。
第二家貧困戶,也姓劉,戶主現年50余歲,人挺能干,生有二子,長子在長春某大學讀書,次子在縣重點中學讀高一。他家的貧困,主要是妻子身患重病,一病就是十幾年,到處求醫,一是誤了工時,二是高額的醫療費用把他徹底拖垮了。妻子去年病故,負下兩萬余元的債務。幸而他的哥哥在深圳某公司做顧問,念其兩個侄子很能讀書,學雜費全部由其哥承擔。他家的境況似比前一家略好一點:有三間磚瓦平房,另有兩間配房,雖然也稱得上“家徒四壁”,但收拾得挺干凈。戶主對他家的不幸遭遇似乎一無抱怨:“老婆患病,總想治好她,雖然死了,也算對得起她了。所借之錢,慢慢還就是了。如今唯一的心愿,是讓兩個孩子能大學畢業,找一份好工作,不要像我這樣辛苦一輩子。”
第三家貧困戶的大門緊閉。老劉說,他家與第一家差不多。戶主姓周,四五十歲,低能,又比較懶。同樣種一畝地,畝產只有別人的一半。妻子也是從甘肅、山西那一帶弄來的,也有點“神經”。生有一子,腦子好像也有點問題。家里像一個狗窩,但填飽肚皮沒有什么大問題。
在任莊這個自然村落的一百五六十戶農戶中,被村民一致認為是貧困戶的就此三家。老劉說,周圍各村的情況差不多都是這樣。實行土地家庭承包制后,絕大多數的農戶,生活水平比從前提高了。發財的只是少數,像上面三家那樣貧困的更是少數。這一帶幾乎沒有鄉村企業,發財的幾戶,不是搞建筑承包,就是搞糧食買賣,搞糧食買賣而能發財,是因為國營糧站有親戚。在這一輪爭取家庭優勢地位的競爭中的落伍者,似乎是由三個原因造成的:一是低能,二是懶惰,三是疾病。老劉完全同意這一分析,“如今農民最怕的就是生病,醫療費實在太貴,全家一人重病,這一家肯定要垮下去。”
昨天下午前來參加座談的一中年村民正在他新落成的屋內做門窗,見我們路過,便招呼我們進去喝茶。搬出矮凳在庭院里坐定,便談起房子的事。這位年近五十的村民說:“農民一生辛苦,只為兩件事,一是填飽肚皮,二是替兒子娶妻造房。如今農村造房標準越來越高,壓得人喘不過氣來。”他生有三女一男,三個女兒次第出嫁,兒子初中畢業,沒考上高中,在家里也不干事。院前這四間新式的平房是替兒子結婚準備的。總耗資近2萬,負了五千多元的債務。他自己住的三間磚瓦平房,是70年代蓋的。全部磚塊(近2萬塊)都是他打土坯燒制的,很是辛苦。
話題從生兒育女、娶媳造房轉到當地的繼承習慣上去。他說:“某戶如只生女兒,沒有兒子,就算是‘絕戶’,這可是農民最為擔憂害怕的事。因為他一生勞累辛苦積累起來的家產(主要是房產,解放前還有土地)將沒后代繼承了。按當地風俗習慣,這一農戶的家產應由過繼給他的侄子繼承。但侄子肯不肯過繼,則視叔伯的家財多少而定。如果家產還不夠他們的喪葬費,往往不肯過繼。如果家產遠多于喪葬費,也有爭著過繼的。所以侄子過繼,實在是件麻煩事。如今許多沒有男孩的農戶,情愿到外地去領養男孩。我們村里就有三四例,其中兩個男孩是從上海孤兒院里領來的。”他還說了一件發生在鄰村的女兒與侄兒爭家產的官司。“農村沒有男孩就是麻煩大,鄰村某戶只生兩個女兒,沒有男孩。戶主死后,出嫁的女兒回來爭房產而告到法院,法院將房產判給兩個女兒,但無法落實,如今還是侄子占著他的房子。因為這里的習慣勢力很大。”如此看來,如果新制定的成文法與依然在村民頭腦中活躍的習慣法相沖突的話,習慣往往取得最后的勝利。老劉說:“出嫁的女兒將父母的房產留給叔伯兄弟是有道理的,因為這里還是她的娘家,有什么事,還可以來找本家兄弟幫忙。如果她們取走了老家的房產,不是斷了娘家路嗎?她們有事,誰肯去幫忙呢?”原來如此!看來習慣、習俗并非只是一種可以割去的“闌尾”,只要它們還起著實際的功效,便不會被法律的小刀輕易割去。
由繼承習慣又談到計劃生育,談到農戶非生男孩不可的理由,站在一旁聽我們閑聊的主婦說:“女人嫁給男人,就得替他生個男孩。如生不出男孩,可就倒霉了,在家里、村里都抬不起頭來,公婆會整天嘮叨,說咱沒有用。要咱滾回娘家去,甚至打罵。丈夫也會這樣對待自己的老婆。”又說:“如果老婆只會生女兒,不會生男孩,男人即使不打罵,也會整日唉聲嘆氣,根本沒心思干活。”接著舉了鄰村的一個例子,該農戶一連生了三個女孩,被鄉政府抓去做了絕育手術。這家男人便整天躺在床上,不干活,說:“沒有男孩,我干活還有什么意思呢?”女人氣得跑回娘家去了。這些語言與故事并不是從討論古代文化傳統的書上讀到的,而是在當代中國村落內聽到或看到的。
下午,與老劉談家庭財政,計算全年的收支。劉現年52歲,妻48歲。有三女一男。長女已出嫁,但承包地及附著于承包地的農業稅與農負依然在家,農忙時回來幫忙。次女在開封打工,但時續時斷,農忙時也回家幫忙。幼女已18歲,在家務農。兒子在讀初中。承包地9.6畝,全年麥稻二熟。劉在農閑時用自備拖拉機搞點運輸,或在附近做泥水工,是家庭非農收入的主要來源。農村實行嚴厲的計劃生育政策始于80年代末,此時劉家已完成生育任務,故無高額的超生罰款支出。據劉本人說,他家的經濟狀況,在全村范圍內處于中等偏上,這或許是有點保守的自我估計。另外,農用物資及稻麥價格按1995年的價格計算。
一、小麥收入。
(一)一畝小麥的物資投入。
種子50元(農民用自有麥子按2:1或2.5:1的比率到鄉種子公司換小麥良種,每畝用種25斤到30斤之間),化肥100元左右(這里施尿素與磷肥,尿素每畝施70斤,磷肥100斤),農藥86元(農藥由鄉農技站統一配制、發放與施撒,施何種農藥許多農民說不清楚),澆水、耕地、播種共28元(這里引黃澆水,計畝收費,小麥畝均8元。這一帶耕地全部機械化,播種基本上實行機械化。據老劉估計,全村20%農戶擁有小三輪或小四輪拖拉機)。
1畝小麥的物資投入共264元。9.6畝的總投入2534元。
(二)一畝小麥的勞動用工量。
平整土地與播種,計1工(用拖拉機耕、播,也需人工輔助)。施撒農藥前后3次,計1工。澆水2次,計1工。施肥2次,計1工。鋤地、除草3工。收割運輸3工。脫粒揚曬、裝袋貯藏3工。
1畝小麥的勞動用工共13工。9.6畝的總計125工。
(三)產量、價格與毛收入。
平均畝產750斤(凡得引黃灌溉之便,平均畝產在700~800斤之間,若精心管理,如多施農家肥,及時除草除蟲等等,畝產可超千斤。畝產750斤,是近三年來的平均估值)。每百斤售價86元(1995年,小麥的市場價格較高,每百斤在82元至88元之間波動)。
9.6畝小麥的總產量7200斤。總價值6192元。
每畝的毛收入=645元-264元=381元
9.6畝的毛收入=6192元-2534元=3658元
每工值=每畝毛收入÷每畝總用工=381元÷13(工)=29.3元
二、水稻收入。
(一)一畝水稻的物資投入。
種子36元(每畝用良種15斤)。化肥136元(其中秧田17元,大田119元,大田尿素一袋80斤,95元,磷肥一袋百斤24元)。農藥30元(前后施撒三四次,由鄉農技站統一配制、放發與施撒)。澆水11元。耕地10元。
一畝水稻的物資投入共223元。9.6畝的總投入2141元。
(二)一畝水稻的勞動用工量。
秧田2工。拔秧插秧3工。平整水田3工。拔草3工(若用除草劑可節省2個多工時)。除蟲2工。施肥二次,計1工,澆水二三次計1工,收割3工,登場1工,脫粒2工,曬裝1工。
1畝水稻勞動用工計22工。9.6畝總計211工。
(三)產量、價格與毛收入。
水稻平均畝產1000斤,折合大米700斤,大米每百斤平均價150元,畝均1050元。
9.6畝水稻總產量(折合大米)6720斤,總價值10080元。
每畝毛收入=1050元-223元=827元
9.6畝的毛收入:827×9.6=7939元
每工值=每畝毛收入÷每畝總工時=827元÷22(工)=37.6元
三、工副業收入。
(一)養豬業。
當地村民多數家庭養豬,但沒有“養豬專業戶”。一年有出欄一兩頭的,也有三四頭的。按村民的說法,養豬不賺錢。但為什么還養豬?一是農家總有些青飼養或剩余飯菜,棄之可惜,喂豬正好。二是積肥。劉家每年出欄兩頭豬,每百斤豬價在350元波動,總售價在800元到1000元之間。“除去購買小豬的錢及精飼料,基本上不賺錢。養豬只是積平時小錢為大錢,故不能將這1000元列入家庭收入。”老劉是這樣說的。但我們還是給他算300元的毛收入。
(二)當地村民在農閑時主要從事鄉村、集鎮的建筑業,通常稱為泥水工、木工,還從事與鄉鎮建筑業配合的運輸業,主要運輸磚、沙、預制板等建材,亦替數十公里外的造紙廠拉麥稈。村里的年輕人大多到鄭州、開封去打工,農忙時回來。老劉在農閑時搞點運輸。一年從事運輸約3至4個月,能賺3000~4000元。
(三)次女在開封打工,月薪在200元到250元之間,有時也能找到月薪300元以上的活,至今沒有找到一個穩定的職業。開封下崗職工甚多,在崗的職工,平均月薪三四百元,臨時工僅二三百元,甚至更低。老劉說:“反正在家閑著沒事,到外面多少能掙幾個錢,至少可以不在家吃閑飯,還能掙錢買點衣服,家里從不問她要錢。”在開封打工每年約8至10個月,每月以300元計,該有1600~2000元收入。老劉說:“給她一個人吃用還不夠,怎么能算家庭收入?”但我們給她算1500元。
(四)全年全家的工副業總收入在4800~5800元之間。
全年全家的總收入=農業收入+工副業收入=小麥毛收入+稻米毛收入+工副收入=3658元+7939元+4800元=16397元。
其中農業占總收入的71%,工副業占總收入的29%。
土地家庭承包責任制加上勞動力市場的開放,使得這一地區大部分農戶成為亦農亦工戶。在亦農亦工戶的兩頭,一邊是純農戶,一邊是純工商戶。家庭經濟收入的重心,在從農業向非農移動,移動的速度準確地標示出各地經濟發展的速度,以及貧富分化的速度。在該村,純農戶約占10~15%之間,基本上由兩類家庭構成:一類是殘缺家庭,包括低智商與疾病。他們無法或無力從事非農產業。二是兒女分家后的老年家庭。該村沒有村辦企業,故純工商戶意味著脫離土地到城市謀生。老劉說,本村沒有這樣的農戶。這或許與這里的人均耕地較多,且水稻效益較高有關,或也與附近城市經濟發展速度太慢有關。總之,這里的絕大多數農戶依然以農為主,兼營他業。劉家的這一收入結構,頗具典型。
一、全年諸種稅費支出(按1995年計算)。
(一)“皇糧”。當地村民按傳統習慣將地方政府收取的各種稅費統稱為“皇糧”。按理說,“皇糧”僅指農業稅,國務院規定的合理農負僅指村提留與鄉統籌,共8個項目,且征收總量不得超過農戶上年純收入的5%。但地方政府往往附加許多征收項目,一律計入“皇糧”。實物交入糧站,地方政府從中取值。農民并不知內含的征收項目及各項的款額。這一情況十分普遍。
“皇糧”按夏秋兩季征收。夏熟交麥,秋熟交稻谷。夏麥人均190斤,每百斤86元計,人均繳納163.4元。劉家6人承包土地,共交麥1140斤,折合人民幣980元。秋糧交稻米,人均67.5斤,每百斤150元,人均繳納101.25元。全家6人,共交付607.5元。兩項合計,人均負擔264.65元。全家共計約1588元。
(二)其他稅費。
車船稅每年146元(劉家有一輛小四輪)。城市建設費80元。拾穗費50元(學校農忙放假,要學生拾麥稻穗50斤交到學校,支援學校建設。不拾穗者,可以交錢)。挖河費90元(每年有若干義務工,搞水利建設,凡不參加者,可交錢免役,1995年人均15元)。上述四項支出,共計366元。
(一)、(二)兩項合計共1954元,占家庭農業毛收入的16.7%,占全年家庭總收入的10%。
二、家庭吃用支出。
(一)糧食。每人每天以1.5斤計。1.5×6×365=3285斤。按村民的飲食習慣,以食饃面為主,米飯為輔。米占20%,麥占80%。這是一個很模糊的估計。這樣大米657斤,小麥2628斤。大米按1.5元一斤計,小麥按0.86元一斤計,共折人民幣3246元。
(二)菜(包括肉類、豆制品類)。當地人平時吃菜,十分簡單,以自制的醬與咸菜為主。逢年過節或請客時,才上街割肉買菜。
春節300元,中秋節100元,平時一日一元計(包括請客)為365元,共計765元。
(三)煙酒。酒100元。煙每兩天一盒,每盒2元,計365元。共465元。
(四)油、鹽、醬、醋等調味品150元。
(五)燃料。當地農戶主要燒煤,購買煤粉,自制煤餅,每百斤7.5元,全年150元。
(六)禮費。婚喪送禮,是鄉風習俗,平均每年兩三次,每次送禮金50~100元不等,約200元。
(七)衣物。平均每人以100元計,共500元(大女已嫁,不計入內)。
(八)電費。300~400元,以350元計。
上述8項支出,共5826元。其中糧食一項占55.7%。如將前5項概括在“食物”一項內,則食物占此8項支出的82%,占全家農業收入的40.8%。
三、教育醫療費用支出。
1995年,只有一子在讀初中,全年學雜費500元。這幾年劉家沒有人生大病。“如今治傷風感冒,也需幾十元。農民患小毛病,并不去求醫吃藥”,劉這樣解釋全年無醫療費支出的原因。
全家全年總收入與總支出:
總收入:16397元。家庭人均年收入2733元,比村統計的人均收入(1800元)高52個百分點。
總支出:8280元。其中“皇糧”雜稅占24%,家庭日用占76%。
每年積余16397元-8280元=8117元。
老劉看看自己計算出來的全年收支余額說:“沒有那么多,咱是自己人,跟你們說實話,一年辛苦,省吃儉用,精打細算,五六千元的積余是有的。家里平時花錢從不記錄,有些花費,也記不起來了。這些年的積蓄就蓋了個房子,用掉將近2萬,買了一臺拖拉機,也近2萬,家里實在沒剩幾個錢。家里兩個女兒還要出嫁,兒子讀高中,都得花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