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月21日 中原鄉村調查第一站——D鄉L村
河南鄉村蹲點調查的第一個點,選擇在K縣的D鄉L村。該村坐落在開(開封)蘭(蘭考)公路的南側,距開封市東四五十公里。5月12日離開上海,21日進村調查,這四五十公里的路足足走了一個星期的時間。
上午8時,開封黨校李、湯、田三位老師驅車前來陪同我到L村劉氏家。河南大學的孟、徐及校學生處另兩位朋友前來送行。車上,李對L村的劉氏家庭狀況作一簡要的介紹:戶主現年52歲,黨員、復員軍人,為人忠厚,務農。妻48歲,務農。生有三女一男。長女已出嫁,次女曾做過李的保姆,如今在開封某廠打工。幼女小學畢業后在家務農,幼子在讀初中。按恰亞諾夫家庭生長周期學說,該家庭正處于生長的鼎盛時期。在未受計劃生育政策影響的這一代人中,這種家庭人口規模很是普遍。
車到L村的老劉家已是上午10時左右。這對看上去比實際年齡蒼老得多的農家夫婦,對我們的到來十分高興。賓主在他新蓋不久的樓房客廳里坐定之后,李老師向他說明了來意以及要求他協助的事項,憨厚的老劉一一承諾。李在劉家吃過便飯后便回開封去了,他有課,這次不能陪同我調查。田老師明日一早回校,由湯老師陪我全程調查。他說,他此行有三大任務:一是負責我的安全,二是做我的向導,三是跟我學習調查技術。
劉家離開蘭公路只有二三百米。一條穿越公路的引黃灌溉河渠從劉家門口緩緩流過。磚墻圍成的院落占地半畝有余。內有兩幢房屋:一幢是磚瓦結構的老式平房,三間,山墻左側另搭建兩間簡易房,一間是廚房,一間堆放草物、農具。另一幢是新建的樓房,下三間,上一間。樓上的平頂用于曬谷物,這在北方十分普遍。底層的客廳內有幾張簡易沙發,一張矮方桌,用于招待賓客。左間堆放著數千斤稻谷,是家庭糧倉。老劉說:“谷價太賤,一直堆放在家里。多數農戶有數千斤余糧。”右間是他女兒的閨房:一張簡易大床,一只大衣柜,一臺落地電風扇,一臺縫紉機。在床頭墻上,貼著幾張港臺歌星、影星的劇照,還有幾張身穿泳裝的西洋美女,其中一張是三點式的,很是性感。用這些東西裝飾臥室,在鄉村男女青年中,似乎已成為一種時髦。改革開放后,鄉村文化明顯受到城市文化的影響,而城市文化,則明顯受到港臺文化的影響,而港臺文化其實便是歐美消費文化的翻版。
中午,老劉備酒菜相款待。雖然我們反復叮囑他,在他家暫住期間與他們平時一樣地吃,但還是不知從何處搞了一些菜。在吃飯時,我們要老劉的妻子、女兒一塊上桌來吃。老劉說,鄉下人沒有這個習慣。村民請客吃飯,妻女不上桌,這一風俗習慣在八九十年代的江浙一帶鄉村似已破除,但這里依然保存著。這一習俗的保存與消除,似與鄉村經濟狀況有密切的關系。這一帶村民很少種菜,平時也很少買菜吃。
下午,老劉幫我們請來幾個村民閑談,了解村落與村民的概況,我們存心不問及農民負擔、計劃生育與干群關系問題,為的是避免給村民留下這樣的印象:我們是上級政府或新聞機構派來專門調查這些問題的。一下午的訪談,所得資料歸納如下:
一、黃莊、任莊、馬莊、小陳莊這四個相鄰的自然村,同屬黃莊行政村。黃莊分三個村民小組,共200來戶,900來人口;任莊分四個村民小組,共200余戶,900余人口;馬莊分兩個村民小組,140余戶,600來人口;小陳莊自成一個村民小組,40戶,160人。在這四個自然村中,任莊為首富。原因是引黃河渠從該自然村流過,因而絕大部分耕地能得黃河水灌溉之便利。其他三個自然村只有部分土地能得引黃灌溉之便。
這條引黃河渠名曰泉漲河。據村民說,該河渠是從離此80華里的引黃總干渠引來的,下游一直延伸到杞縣,離此約90華里。該河渠從1971年動工開掘,到1973年完成。在1973年前,這一帶全部是鹽堿地,經十余年,引含泥沙量極大的黃河水淤地,將鹽堿地覆蓋,變為良田,并逐漸擴大水灌面積,栽種水稻。黃河水是有償且分配使用。上下游的縣、鄉為爭奪黃河水,常起紛爭。
二、該行政村人口約2500人,總耕地面積4000余畝,人均1.6畝。在泉漲河開通以前,種植結構是一熟小麥、一熟玉米(或紅薯,或棉花)。這里的紅薯是“三年自然災害”后方始從南方引進的。自1973年后,逐漸擴大水稻播種面積,到90年代,任莊的全部耕地都用于水稻種植。種植結構變為一熟小麥,一熟水稻。凡澆不上黃河水的地方,依然是麥棉(或玉米)結構。曾在60年代救荒中起過很大作用的紅薯,則被經濟效益更高的水稻排擠出去了。村民說,凡能得到黃河水澆灌的土地,一畝小麥平均收700~800斤,一畝水稻平均產1000斤稻谷。當然,這些年來,種子的改良,化肥、農藥的使用,對單產的提高也起了很大作用。人均1.6畝耕地,年畝均產量1800斤,則全年人均谷物2880斤。中國在人口對土地壓力持續增長的歷史條件下,只能走提高農業單產的道路,而提高農業單產關鍵在于水利。這是一個千真萬確的真理。
三、關于村民住房問題。在1979年實行土地家庭責任制前,該村土坯草房占60%,磚瓦結構的平房占40%。當時造房所用的磚塊,基本上由各農戶自己打土坯燒制。到80年代末,經過近十年的努力,全行政村范圍內,土坯草屋全部拆除,蓋上磚瓦平房。磚瓦購買于附近的窯廠。自己打土坯燒制的農戶已很少見。到90年代初,開始建造二層樓房。如今約15%的農戶住進樓房。
農村蓋房用工,向由親鄰幫工,由東家管伙食,并不支付工錢。這一習慣到80年代初迅速消失。問及原因,村民們說:“算下來,還是承包給工程隊省事、省錢。”一是招待幫工的菜、酒、煙、錢一路上升,算下來接近甚至超過承包費,二是還欠著那么多人情。這是村民的說法。在我看來,80年代中期后,這一帶外出打工漸成風氣,農閑時的農村剩余勞力進入勞動力市場,因而有了日工價意識。這個意識在從前是不可能有的。正是這個日工價意識,使親鄰幫工建房的古老習慣再也維持不下去了。但在紅(結婚)、白(喪事)上,這里依然保留親鄰義務相幫的古老習俗。在搶收搶種的大忙季節,或打水井工程方面,分田單干后的村民往往用換工協作方式解決各自困難,并不直接支付工錢。
四、老劉家有六口人(大女兒前幾年出嫁,但承包地依然在本村),計9.6畝承包地。自備一輛四輪拖拉機(主要用于耕地,兼搞一點運輸)。三夏雙搶大忙,前后二十來天,是全年勞動強度最大的季節。三秋拖的時間比較長,抓緊一點得一個半月,慢一點,要兩個月左右時間,勞動強度較小,基本上用自家勞動力(到時出嫁及外出打工的女兒要回家幫忙)。這就是說,在農業上的時間,全年集中在夏、秋兩個時段,總共不超過三個月的時間,另有九個月的時間,實際上處于空閑狀態。我問老劉:“在你家現有勞力的情況下,配置一臺四輪拖拉機與收割、脫粒機,你能耕種幾畝土地?”他說:“五六十畝應該不成問題。”我想,如果擁有五六十畝土地的家庭農場能成為北方農村的基本生產單位,中國的農業、農村與農民的現代化問題便解決了。對農村社會乃至整個中國社會起著穩定作用的人均土地分配制卻阻礙著耕地的有效集中。
五、談及這四個自然村內各宗族來源、結構及有無宗族矛盾時,村民說,這一帶沒有族譜,在解放前也沒有祠堂與祠田。聽老人們說,是明初從山西洪洞縣遷來的,方圓百里的村民都那么說。各自然村有一兩個或兩三個大姓,兩三個或四五個小姓。這一帶很少有單姓村。在村里,大宗族欺負小宗族的事從來沒有發生過,但大戶欺負小戶的現象倒時常發生。我之所以把他們的這句話用著重號標出來,是因為涉及到我們對北方村落、宗族與家族關系的認識問題。至少對開封這一著名的黃泛區而言,因歷史上常遭水災,這塊土地上的村民經常遷移。如今的村民,很難說就是明初遷來此地的后裔。這一帶在解放前就沒有族譜、祠堂與祠田,在80年代后也沒聽說重修族譜之事。這里的宗族意識或淡化到接近于無。如果我們把同一傳說中的祖先下的后代們稱為宗族,將同一祖父母下的若干家庭叫做家族,將同一父母的若干兄弟稱為家庭,那么,說這一帶村落內幾乎沒有宗族意識,但依然有濃厚的家族意識,這一判斷大概是符合實際情況的。當然,最核心的共同體意識是家庭。故而村內時常發生大戶欺小戶的現象,但沒有大宗欺小宗的現象。
村民說,分田單干之后,村內大戶欺小戶主要表現在爭宅基地與爭灌溉用水這兩件事上。這里的“大戶”、“小戶”,可能是異姓,也可能是同姓。他們舉了些實例來說明這一問題。他們所提到的另一現象更引起我的注意:凡做村支書、村長的人,都是兄弟眾多的大戶人家,“他們兄弟多,勢力大,村里沒有人敢惹他”,他們這樣說,但不肯提供更具體的說明。在傳統意義上,行政村干部只是一種職役而非官職,在當前鄉村中,愿意并能夠充任這一職役的是些什么人,他們與明清時代的保長與公社時期的大隊干部有什么異同,值得深入研究。
座談會開到晚飯時分結束。晚飯后,老劉將其女兒的房間騰出,作為我們的臨時宿舍。我與湯、田二兄談調查與治學諸事,凌晨1時方入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