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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異旅人
  • 倪湛舸
  • 5467字
  • 2019-11-08 15:46:27

第二話:小鹿斑比

艾薩克是比較文學的博士生,剛過資格考試,因為打算請C進他的論文委員會,特地跑到這門課上來獻殷勤。艾薩克有助人為樂的天性,而我正好人生地不熟,于是隔三差五地和他混在一起,所做的事無非是喝酒、看球、胡說八道。

還有一條,動漫資源共享。還真是讓人大跌眼鏡,艾薩克竟然是日本漫畫的死忠,就好像我把獨立搖滾當作宗教一樣。他瘋狂熱愛原哲夫的肌肉男漫畫,甚至連帶著喜歡日本黑幫片、武士片、亂七八糟不管什么只要有人打架就好的片。

“本人太文雅,需要血腥氣來調和。”艾薩克仰著他的猶太小白臉鄭重聲明。

“那就別讀博士。”我盯著文雅的艾薩克看,看他的臟指甲和黑袖口。

“都怪我發育得太早,剛識字就開始給女生寫情書,練出一手好文筆,那就當文人做學者吧!其實我老媽特恨我入這行,她是倫敦大學的宗教學博士,畢業了找不到工作,哈哈,你猜她現在干什么?”

“我知道你修辭好,別用設問句,直接說。”

“其實我媽是風水師,酷吧!嬉皮士吧!新世紀吧!就是窮了點!哼,你肯定是有錢人家的小孩,成天彬彬有禮不冷不熱的。”

“嗯,錢是老爸的,我都搞不清他到底做什么生意。”

這是實話,我的確不知道家里到底是干什么的,因為從來不把自己當作那個家的成員。這要歸功于我紅顏薄命的母親。她脾氣壞得很,煙抽得兇,罵起“くそ”來毫無羞恥,對我的教育更是匪夷所思:

——媽媽,幼稚園的先生叫我們好好讀書,長大了考東大,做醫生、律師、社長、外交官!(我的弱智臺詞)

——明天在家睡覺,不去幼稚園了!什么屎地方,教小孩做人渣!(我媽拿著手里的琴弓敲桌子)

——那……(戰戰兢兢地)我學拉小提琴吧,像媽媽一樣……

——像我這樣白學這么多年琴最后淪落回老家做餐館女招待?我怎么生出你這種“馬鹿”(笨蛋)!

——媽媽才馬鹿呢,我是男的,當不了女招待,只能做女招待的男朋友。媽媽要等我長大哦……

我有說過這么不要臉的話嗎?很不幸,是的,所以才被老媽甩了一巴掌,倒不是為了嚴懲亂倫的邪念,而是……因為老媽覺得長大后的我一定很像可惡的人渣老爸吧。

還是擺脫那一巴掌的陰影,回到現在時,看看艾薩克有多不要臉。這家伙在他們系打工,分分信送送文件接接電話。因為是鐘點工,所以每周要填時間卡,我好幾次見他虛報工作時間,他毫無羞恥心地把我推開,“我確實在辦公室里坐了這么久!”

的確如此,他能在那間狗窩辦公室里從早坐到晚,聽歌,玩填字游戲,在電腦上翻牌,煲電話粥,偶爾也看書,俄文的、波蘭文的、意地緒文的,全都亂糟糟地堆在桌上。有一次我買了圣代去他那里吃,不知是誰不約而同地把小狗寄存在那間屋里,一公一母開開心心地追著咬,本來還在硬著頭皮啃巴別爾的艾薩克馬上就扔了書看熱鬧,一邊拍著桌子叫:“不是閹了嗎,為什么還這般昂揚!”

由于兩狗一人都處于昂揚狀態,擔心圣代的我只好爬到桌子上坐著,伸長舌頭一口一口地舔。

一個多小時后,終于上完課的男女方家長來領筋疲力盡的狗狗回去,艾薩克這才滿意地去隔壁填時間卡,還笑瞇瞇地宣稱:“這些年來,身為assistant,我所從事的最有意義的工作就是——看狗交配未遂!”

“西方列強就是這么沒落的……”我只能翻白眼。

哼著歌查email的艾薩克忽然開始抱頭撞顯示器,“霸王龍找我明天去談話。完了,奧斯維辛啊!”

所謂的霸王龍,當然就是他導師了。

古典學的室友不光在家里看DVD,還常去學校小劇院看電影。周三是梁贊諾夫專場,他沒聽說過這人,于是跑來向我咨詢。我就跟他講,前蘇聯時代,梁贊諾夫也許是票房成績最好的導演。而且,只要電視臺播梁贊諾夫的片子,就連日理萬機的勃列日涅夫同志都按捺不住要去偷看。

“原來是嬉皮笑臉地粉飾太平的作品!”那家伙皺著眉頭沉思。

算了算了,懶得跟那人羅嗦,不如直接去電影院,雖然梁贊諾夫的片子我早看全了。室友也跟著,坐在我旁邊轉動手指思考意識形態與烏托邦的辯證關系。我從書包里摸出偷帶進來的可樂(這里不放娛樂片,所以也不許人享受零食,shit,難道梁贊諾夫不娛樂嗎?),噗哧一聲剛打開,屏幕上開始放預告片。

是個動畫片,小鹿斑比天真爛漫地滿地跑。片頭字幕奇大,而且奇怪。

導演:斑比。

監制:斑比。

劇本:斑比。

音樂:斑比。

演出:斑比。

什么東西,我嘀咕著喝了一口可樂。音樂漸弱,字幕消失,斑比驀然回首,一只恐龍腿從天而降,把斑比踩扁了。

劇終!謝謝觀賞!

一口可樂全都噴在自己身上,我笑得上氣不接下氣——天啊,怎么就忘了叫艾薩克一起來?

于是第二天趕緊在C的課前抓住捧個紙盤吃甜甜圈的艾薩克。

“謝謝關心,我還活著!”聽我描述完那個創意短片,艾薩克從鼻孔里重重地哼了一聲,差點哼出鼻涕來,趕緊拿手背抹了一把,“斑比二號,你還是多考慮一下自己的命運吧!某人腦筋短路的時候,會滿臉純潔地給出C-或者D+……”

我承認,我虛榮,而且,虛榮得莫名其妙。那種把分數當命根的無聊優等生就是我,詛咒日本的教育體制吧,死死抓住命根的代價就是被閹割。和同學的關系基本就是個不存在的東西,我不屑于搭理他們,他們更懶得在放學路上揍我。

唯一的奇跡發生在高一,班上幾個男生一起出海釣魚,因為有人常借我的CD,于是象征性地打電話叫我,生性別扭的我故意一口答應,讓電話那頭的同學愣了半天。

結果,我是釣得最多的,氣得他們直嘀咕。

好在大家后來在海邊別墅party,都喝醉了,打電話叫來應召女郎,說是要集體啟蒙(其實,說再啟蒙可能更確切)。那一次,只有我一個人……硬不起來。

“你發育不良嗎?個子倒是挺大的嘛,還長了一副洋人的模樣。”他們幸災樂禍地大肆嘲笑。

“誰說我不行?”那時的我好像都哭了吧,馬鹿,呵呵。

有趣的是,他們邊嘲笑邊無比親切地安慰我,害得我哭著哭著差點笑了出來,好在我自制力不算太弱,到底沒有露餡。

原來如此——“那家伙……別看成天臭拽,其實硬不起來呀!真活該,真可愛……”這就是大家的心聲。馬鹿!我就哭給你們看,滿意了吧?!

至于硬不起來,fuck,我當然很快就報仇雪恨了,學校里的女孩子真是比人老珠黃的妓女鮮嫩多了,再說,偶爾做一回躲在廁所里打手槍的怪小孩也不錯。所謂的母親在廁所墻上貼了幾幀電影海報,比如,伯格曼的《野草莓》,愛森斯坦的《戰艦波將金號》——實在是無法理解她的品味,把廁所搞得這么文藝很好玩嗎?我看到波將金海報上那個滿臉扭曲地抱著孩子的女人就發抖,她的嘴黑洞一樣,吞噬一切聲音和光線的洞。其實,媽媽被車撞死的時候,我就在她身邊,確切地說,我被她抱在懷里,所以才能茍活到現在。

抖得無法控制的時候,我掏出小雞雞,在另一種震顫中尋求平靜,該死的平靜,草莓地里的老頭的平靜。

“很快就要老了,很快就要老了,跟墻上的老頭一樣老,比他還老”——我不停地安慰自己,爽了,老了,就可以沒有了,回到最初的地方,變成媽媽懷里的死孩子,被那女人吞下去,被那張黑洞一樣的嘴。

無論雞巴有多么深刻的含義,我都還是那個經常招人討厭偶爾也顯得可憐的優等生,抓著分數當命根,盼望它又大又硬紅光锃亮。艾薩克一定無法理解C-和D+在我心靈上投下了怎樣的陰影。當然,死要面子的我也絕不會讓他知道。

死要面子的我致力于夸獎自己來對地方了。這里有適度的強度、競爭、緊張感,既不可能讓我無所事事,又不會把人累得只能拖著舌頭喘氣。每天,我一大早爬起來去圖書館讀書,下午上課,傍晚時游泳,然后混pub——吃大盤的漢堡薯片,看電視里的橄欖球賽,和朋友喝酒聊天,周末時開車去鄰近的風景點閑逛(我隨便找了個dealer就把車買了,而且不是兩位室友合用的那種破車),回家路上再去小劇場看二三十年代的黑白默片,還時不時地跟漂亮女生做一下健身運動。給家里打電話時,我總是唱歌一樣地念叨著“楽しい楽しい”(快樂啊快樂),此話不假,在G大,我真的過得很快活。

同樣不假的是,學得也很“一生懸命”(拼命)。

生活無趣,不調戲女孩子怎么活——這當然又是艾薩克語錄。

他嚴肅地向我傳授了G大美女地圖,還親自帶我出沒古典學系樓下那家叫作“伊壁鳩魯”的咖啡店,因為古典學系就在本科生的教學樓隔壁,那里時時涌動著一群群青春無敵美少女。結果,艾薩克心曠神怡,戀戀不舍,長吁短嘆,最后被舉著圣代邊走邊舔的我硬生生拽走。

“你心智發育不健全!”他一見我的“碩果”就來氣。

我承認他對我喜歡甜點的批評基本上是客觀公正的,但我怎么說都不至于像他那樣大致只能通過視覺來欣賞美女。閑話就不說了,自從去了“伊壁鳩魯”,我每周四都要跑去買一塊錢的圣代。那家店很有創意地在校園小路上寫這樣的粉筆字:“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再配著大大的箭頭,使我這種意志薄弱的人不知不覺地就從圖書館循跡逛到古典學系。

“這么大的男人吃甜筒……”艾薩克不屑地噗噗吐氣,像鉤子上的魚。

不管我們咬什么,都會被釣出水,嘴巴血淋淋的,慢慢變干,攥在不能呼吸的空氣里,就連那空氣都污濁得有了形狀,是揉成一團的舊報紙——我擅長這樣的想象,卻絲毫感覺不到驚惶。甜是麻木的,而甜之外的味道,既然還不曾嘗試,自然就只是想象中張牙舞爪的木偶。對這些木偶而言,斷胳膊掉頭是有趣的運動。

很有趣。很運動。

甚至不乏冰淇淋的冷冽和甜蜜。

如此這般地胡思亂想完畢,我又跑去買圣代了,才一塊錢!

運氣真好,賣冰淇淋的女孩超正點,由于手鏈和耳釘的數目都過于龐大,整個人叮叮當當地眼花繚亂著,粉紅色的小外套忙著鎮壓有越獄企圖的波波,同樣是粉紅色的超短裙看起來就像是小紅帽飄落在兩棵挺拔的小樹頭頂。

不得不承認,有時候,我太刻意地展示甚至夸大了自己色迷迷的眼神。所以,小粉紅幾乎是在敲著桌子問兩眼發直的我:“你要什么?!”

沒等我反應,身后已然跳出來一個男生:“范妮!我不知道你在這里打工!”

范妮笑得仿佛這間店里新添了一架粉紅色的落地燈:“杰夫!為什么不回我電話!周末安迪家的party你會去嗎?”這架燈還是自動調節的,眼看著她趴在柜臺上扭轉脖子往外照耀,為了使那個杰夫得到最大限度的光和熱。

顯而易見,小粉紅想泡插隊男,所以喋喋不休地噓寒問暖,就連給插隊男的圣代都格外盛大,只可惜,插隊男轉身就把那份盛大的殷勤獻給了剛進門的另一個女孩。

是個金發淺得發白、眼神也冷淡得發白的女孩,就像是窗簾拉開,陽光不容分說地吞沒燈光。

插隊男挽著陽光走了,留下我沖著斷電的燈呵呵地樂。

“你要什么?!”壓低的聲音,高漲的仇恨。

“圣代!”我用手托著下巴趴在柜臺上笑,“要和剛才那個一樣大!”

不出我所料,小得可憐,是小孩心胸的直觀寫照。

我掏錢,“這真的很不公平,我先來,被插隊,最后拿到這樣的……”

“想跟我調情就直說!”小粉紅拿胳膊砸柜臺,因為戴著太多手鏈,看起來像是前蘇聯時代宣傳畫上發誓砸斷枷鎖的無產階級鐵拳。

我很配合地開始用眼睛瞄準她的胸。

她很配合地抓起柜臺上的一把塑料叉瞄準我的頭,發射!

然后,攥著圣代落荒而逃的我一頭撞上了很配合地在這時進門的某人。

我無法接受“C教授一絲不茍的舊西服上綻放著冰淇淋”這樣的事實,于是后退、張嘴,驚恐失措地瞪著對面那個同樣后退、張嘴、驚恐失措地瞪著我的人。

出于為人師表的責任感,C很快就反應過來,笑瞇瞇地安慰我,我心頭的石頭往下落,還沒著地,就聽C有點發愁地嘆了口氣:“本來想買杯咖啡再去faculty meeting的……”

拜托,我知道你想耍我,OK,我配合,我擠出一臉后悔得恨不得撞墻的表情。

“你好像很可惜圣代呢。”C脫下西裝拎在手里,眉眼彎彎地笑。

不良預感,他腦子又要短路!果然,C教授不僅買了他的咖啡,還有我的圣代,從不僅毫無歉意、更是把嘴噘成豬嘴的小粉紅手里,然后,把圣代和西服都塞給我,“我賠你的圣代,你把我的衣服送去干洗,這樣公平吧?”

所謂的霸權,就是擁有定義公平的能力。

以“衣冠不整”為名,懶惰的C教授晃點例會,坐在秋日午后的秋千架上曬太陽。校園里到處是樹,這個時節熔金流赤,撲撲簌簌,光影斑駁,空氣里浸透無聲的喧囂。我踩著地上的“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邊啃圣代邊茫然地看著秋千架上表情木然的C教授。

誰都不說話。樹叢里藏滿看不見的孩子。他們在笑。

聽,鳥在叫。它要我們去哪里?那條從未有人涉足的小路?通向一扇從未打開過的門?門的后面,空空的池子被光注滿。此刻的秋光。

如果時間都是此刻,那它注定無可救贖——這是艾略特的詩吧。

可是,無可救贖的時間里,此刻,我只有手里的冰淇淋。我意識到眼神空洞的C一直在盯著我手里的冰淇淋,而且,漸漸地,他的眼神變得柔軟,像那些水波似的鐘表。

孩子奔跑,鮮花凋零,舊報紙堆滿街頭,閣樓里,死人的腳慢慢瘦成骨頭。這一切水波般動蕩不安,其實,哪里都沒有水,只是光而已,而池邊的人舉著他的冰淇淋。

“Let be be finale of seem,the only emperor is the emperor of icecream。”

C看見了我腳下的廣告,用他那口音深重的英文背誦史蒂文斯,最后兩句,所謂的高潮。摩擦的E,喉音的K,在舌根處顫動的R。像是小販辛苦地拖著冰淇淋車。

我想調動起仰慕的情緒,卻覺得累。

老天總是不遂人意,古典學系的斜對面就是神學院,連同附屬神學院的小教堂,小教堂有個小尖頂,小尖頂戳著那個叫作太陽的光斑,戳著戳著就破了,一道長長的黑影頃刻墜落,像把刀子,畫地為牢,這邊澄明,那邊晦暗,因為秋深,風起時,哪里都一樣寒涼。

我在光里,他陷入影。

他身后是一堵墻,爬山虎自然也逃不過時間的淬煉,熱鐵一樣紅,還伸出無數葉片的小手妄想抓住風。貪婪的東西,扎進墻不說,連流離的風都想要。

C循著我的視線回頭看爬山虎,“過不了多久這墻就要禿了,沒有葉子,只剩藤,禿得很干凈。不過,等明年雪一化,又會回來。反反復復,極其無聊。”

我早就啃完了冰淇淋,忽然覺得冷,陽光清冽,直射心底。

他看一眼落在肩上的葉片,卻懶得去拍。“對了,下個月紐約有個conference,艾薩克要去present paper,我也得去做一個panel的discussant,如果你感興趣,我帶你們一起去。就算是見世面吧,以后得靠這些過日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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