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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 異旅人
  • 倪湛舸
  • 6304字
  • 2019-11-08 15:46:27

第一話:閣樓上的馬桶

我叫Ken Kitagawa。這是駕照、信用卡、學生證上的寫法。

寫成漢字是北川研。不是健,謙,或者見,而是研。這個名字屬于護照、家信,還有我的過去。

因為在國外讀書,大家都叫我Ken。就算在日本,“研”讀出來也是這個聲音,けん。我曾經試圖向這里的朋友解釋“研”字,他們卻熱衷于作鳥獸散,只有一個曾經的室友不僅耐心、而且興致勃勃地看我寫完。后來才知道他在學巴比倫楔形文字,看到鬼畫符分外親切。

他說:一種語言就是一個宇宙啊。

我想了想,覺得沒那么夸張,不過是很多棵樹而已,樹與樹之間拴著細細的繩子,有一根顫顫地抖動出“Ken/けん”的聲音。而我,是這根繩子上夢游般不知該往哪里去,卻仍走個不停的小丑。

看這個“研”字:一個蹺著腳的人抱著石頭。

石頭很重,他的腳下卻沒有實地。

要說出身,應該算是京都人吧。生在京都,兩歲時父母離異,母親帶著我去了北海道,車輪摩擦鐵軌的嗡嗡聲是我最早的記憶。六歲那年,母親死于交通事故,我被接回了京都,父親開車,被安全帶死死綁在副座上的我捧著便當盒吐了一路。

父親娶了別的女人,那女人帶來一個孩子,又給父親生了一個,于是,我成了兄弟三人的老二。一家人吃完晚飯的時候,父親念念有詞地給我們三個分蘋果派:“輝一,研二,瞬三……”

老大推開椅子就走,“我約了同學打球。”

小瞬握著勺子惡狠狠地戳盤上的甜點,“怪獸!怪獸!降伏!”

我斜著眼瞥桌子對面的陌生女人,“我叫研,沒有二,我媽只生過我一個。”

從此養成了咬文嚼字的習慣,每年的生日禮物都是字典,初中時變成家庭教師,高校時簡化成去歐洲旅行的package。入大學前,索性一個人坐國際列車從符拉迪沃斯托克橫穿亞歐大陸直搗漢堡。做有錢花卻沒人管的自由人真好。并非被父親和所謂的母親刻意冷淡對待,誰讓我是學校里數十年不遇的尖子生,早就習慣了老師的恩寵、同學的憤恨和家人的放任。所以,當我放出話說要去早稻田讀俄文系時,大家都懶得點頭,誰都知道這是將來時的既成事實。

阿輝已經被嚴苛的補習送進了慶應,家里只剩哇哇叫的小瞬:“小研到底有俄國人的血統呢,頭發都是卷卷的,再去學俄文,舌頭也卷卷的!”

我白他一眼,罵聲“fuck”,我媽來自戰敗后從滿洲撤回本土的殖民人家。

父親正喝著咖啡看報,于是皺起眉頭把手里的報紙放低,所謂的母親馬上就心有靈犀地批評了我的不潔詞匯,用溫和的敬語。

都說東大出官,慶大出商,早大呢,有人說那是外鄉人聚在一起享受東京生活的所在。我雖然不至于像阿輝那樣刻意保持著微弱卻因此而更顯風雅的京都口音,但也絕不會跟小瞬似的故意操著一口喜劇演員的關西腔,反正從小擅長語言的我,到了哪里都能很快地被人誤認為是土著。可是,卻因為長了一張混血面孔,不管在哪里,都會被客氣地當作外人對待。

話說回來,選擇早大,其實和多和田葉子有關吧,那個芥川獎獲獎的小說家用日德雙語寫作,可在二十二歲去漢堡之前,她是早大俄文系的學部生。在她的小說里讀到坐國際列車橫跨亞歐大陸的情節,覺得酷斃,于是決心步步追隨,這可真是高校生的幼稚念頭。

不過,早大的生涯也算歪打正著,舒舒坦坦地一晃四年過去,除了上課就是窩在公寓里睡覺,睡到頭痛就起來啃原版的陀思妥耶夫斯基,肚子餓了就翻著腦漿腸子滿天飛的熱血漫畫吃外賣的比薩,正懵懂著,忽然驚覺畢業的臨近。

“去歐洲吧!”小瞬建議。他也進了慶大,讀金融,算是迫于家庭壓力。他媽把他寵得透不過氣來,從幼兒園到大學一路全力扶植,所以,這孩子什么都不用操心,有很多閑工夫胡思亂想,當然,這些念頭從來都不會實現。

“才不要!不要跟那個女人一樣。”算是為了擺脫偶像的陰影嗎?我不僅特地選修法文而非德文,而且a priori地否決了歐行的計劃。

剩下的選擇是美蘇兩個超級大國。

北川研被莫斯科大學錄取時,家里馬上就搬出一大筆錢當作餞行禮物。我站在世界地圖前,拿紅色的記號筆點住京都,然后,毅然調轉方向,沖向北冰洋,過阿拉斯加,直指新英格蘭。

“淺薄、囂張、沒文化的美國?!”小瞬的表情真是傷心欲絕。

“你懂什么,歐洲才是第三世界!”我眼前浮現出巴黎街頭的滿地狗屎和雅典郊外的蔽日飛塵。

“小研不是一直都向往莫斯科大學嗎?”所謂的母親也很驚訝。

我斜著眼瞥向幾乎只有西裝革履這一種形象的父親,“G大給了一筆獎學金,我不想再花家里的錢。”

研ちゃん真是個獨立的孩子!異口同聲的稱贊彩色氣球般懸在吊燈上,遲遲不肯泄氣。

我微笑著舉起手里的啤酒向大家致意,然后,轉身翻個白眼。

我又何嘗不想給他們找點麻煩,比如睡未成年女孩(男孩則更妙)、吸毒販毒、參與黑社會團伙。只可惜,我從來都是眾人矚目的中心,就連干壞事的機會都被剝奪了不少。

不過,一旦離開日本,應該會有不一樣的生活吧!

在機場,小瞬痛心疾首地拍我的肩膀:“你一定會墮落的!看你這樣子,我就想起自由、冒險、青春、旅行……這些流行小說里的詞。本來有希望成為文化人的小研算是完了,我就等著給你拾骨了!”

我背著碩大的登山包,外套口袋里的iPod放著Rammstein的重金屬舞曲,毫不留情地反拍小瞬的肩膀,拍得他差點站不穩:“應該被祭奠的人是你,就知道stereotypes,不懂行情!”

“真是嘴硬,已經被暴發戶的自大污染了!”他揪起胸前的十字架沖我做驅邪狀。

落地窗外,銀光閃閃的飛機正緩緩接近登機口,變動的光線折射過來,眼前一片璀璨,必須用手遮在額前才能看清候機室里的事物。

父親遞給我一件東西,我裝進口袋,道謝。

是銀行卡,我不會固執到拒絕額外的生活費。

雖然,我不需要。

G大和大多數美國學校一樣,坐落在偏僻的小城。不過,像它這樣依山傍海、風光旖旎的不多。我從mailinglist上找了兩個室友,他們租了一間三居室的公寓,正在找人填進第三個房間,月租便宜得嚇人,才六百多。我拿著地址從機場打車過去,開車的巴基斯坦人說他也是學生,還一個勁地問我是哪個系的新生,我先是哼哈了幾聲,后來煩了,索性戴上耳機聽歌,Velvet Underground&Nico的專輯,男聲嘶啞,女聲跑調,記得封套上是Andy Warhol畫的香蕉。

更早些年的鮮花大麻時代里,父親還是個附庸風雅的學生,趕上了“全共斗”不說,革命破產后,只在酒吧里消沉了幾個月,就大徹大悟地發誓要做腐朽的日本社會里最腐朽的有錢人。

時過境遷,過量的荷爾蒙又在我手里點著了,不像火炬,倒像玩具手電筒。

這點小光,只有黑屋子里才能瞄見吧!不如自封為陀思妥耶夫斯基筆下的地下人。

新家竟真是半地下室,前門鋪著黑糊糊毛茸茸的墊子,后門堆滿垃圾,窗臺上常有各色貓狗一閃而過。真臟!算了,我從來都是得過且過的家伙,要論惡心程度,以前那個堆滿比薩盒、啤酒瓶和臭襪子的公寓絕對不輸給現在這個地方。

兩個室友熱情得很,不過不是對我,他們熱衷于嘰嘰呱呱地用西班牙文吵架,一旦見我睡眼惺忪地從房間里飄出來,馬上就勾肩搭背,于是我便覺得:拉美人民的感情至少看起來很好的樣子。

這兩人一個是天文系的,卻迷戀跳舞,一周有八天不在家,據說在九個女孩那里留宿。另一個古典學系的家伙正在修楔形文字,整天除了畫符,就是關著門在屋里看DVD,我倒時差睡不著,于是跟著他看法斯賓德,覺得灰蒙蒙的不好看,被他鄙視,只能悻悻地回屋翻我帶著在飛機上看的《ジョジョの奇妙な冒険》。

由于生性懶散,困了就睡,我的時差怎么都調不過來,成了樓里晝伏夜出的公害。更慘的是,馬上就要去見系里指派的導師,我查了email,發現約定時間是周四一早九點。還好,差不多是東京的晚上,我最上躥下跳的時間。

誰知該死的生物鐘早已悄悄地根據日光自我調整,而且,調而不準。后半夜打算“午睡”一小會的我一覺睡到了真正的中午,幸虧UPS guy拼命地摁門鈴,我才敲著腦袋爬起來去簽收前兩天在網上買的新手機。

室友也被門鈴吵醒,爬起來看見穿著睡衣的我,大叫:“你怎么還在?”

新手機霸占了我的注意力,我不厭其煩地檢查性能,在各種鈴聲的間隙里撓著頭發嘿嘿一笑:“Whooops……睡過頭了……”

反正誤了同導師的第一次會面,我索性跟室友出去買東西,三個人擠在一輛小破車里去mall,他們去買食材,我跑到Target買日用品。因為天陰,四點多就黑了,天黑了動物容易餓,所以我們就去Burger King吃whoppers。出來時發現忘了關車燈,電池耗盡,車子發動不起來了。

兩位室友手舞足蹈地吵起架來。我插不上嘴,只好埋頭往后備箱里塞東西,好不容易收拾完了,回頭一看,兩條烏黑瘦長的獵犬蹲在幾步開外,整齊地側著頭,竟然是很不屑的樣子呢。我沖它們翻個白眼。忽然意識到主人有可能就在附近,于是做賊心虛地四下張望,卻看見有人拿著jumpstart的電線過來。

是個無論何時何地出現,都讓人懷疑自己眼花的男人。

長發黯紅,眼睛深綠,臉色蒼白——也許是色彩過于鮮明?不過,更恰當的說法應該是“活生生的死氣沉沉”吧,一種置身于人群卻永遠不被看見的疏離感。而且,像是為了沖淡這種“不真實”的印象,笑得格外溫和可親,微微瞇起的眼睛里跳動著細碎的光點,甚至有故作天真的嫌疑。好在他還算年輕,但無論如何都不是那種眼睛里只有熱情或茫然的年輕學生。

是個一眼看到就讓人莫名其妙地覺得累的人呢。

他甚至連“需要幫忙嗎”都沒說就把電線遞給我的室友,然后回到自己車里,發動,開過來。

解決問題就是這么簡單。

可那兩位還在吵,好像在嘮叨什么“在沙漠里發動不起來怎么辦?就算在城里,要是沒人幫忙怎么辦?就算有人幫忙,電線不夠長怎么辦”。

我捂著耳朵跑去敲那人的車窗。他熱情地點頭,卻始終沒有搖下窗玻璃。

我大聲地道謝。他笑著擺手,算是回應了我的謝意,然后就鎖車出來,牽著兩條狗走遠,走得很快,背影堅硬,昏黃暮色中即使離開都無可消解的異物。

汲取了誤點的教訓,開學前一天,我跟室友借了兩只鬧鐘,還在手機上設了備忘,誰知半夜就醒了,然后莫名其妙地精神,只能瞪著天花板數羊,數到羊群變老,死光,化作滿眼金星,好不容易才昏沉沉地睡著,而起床時間也就到了。

腦袋像是某個杠桿上被撬起的地球,先是嗡嗡地轉了一陣,很快就進入卡殼狀態,極地的冰層開始融化,灑下劈頭蓋臉的迷糊。我摸索著煮了咖啡,然后咬著指頭考慮了十幾秒才做出“面前的東西是煙灰缸而不是杯子”的判斷,又花了相同時間確認腳上的鞋子不是一黑一白,這才抓起書包沖出門。

斯拉夫語是小系,只能偏安于校園一角,和幾個委員會擠在一棟樓里。爬山虎像層沒有肉的皮,死死地裹著樓的骨架。雖然只是初秋天氣,風已經大了,綠色的皮膚大片大片地顫抖著,像是就要脫落,卻被深深嵌進磚塊的筋脈糾纏住——我是打著哆嗦踏進樓的,這未嘗不是好事,腦子里忽然一片澄明。

于是意識到自己忘了喝煮好的咖啡。

只好垂頭喪氣地爬樓。

爬到頂樓,沿著逼仄的走廊跑,找教室,發現是走廊盡頭的大廳,里頭稀稀拉拉坐了幾個人。奇怪的是,那間三角形而且屋頂半斜的怪異教室里竟有一扇掛著Unisex牌子的小門,有個男生蹺著腿坐在門前,伸手抓住門把手,面紅耳赤地嚷嚷:“這真是個廁所!”

我進門,坐下,好奇地盯著那個所謂的廁所。

男生沖我笑:“第一次見面吧?我叫艾薩克。”同時起身,與放下書包走到他面前的我握手,“知道這里為什么有廁所嗎?”

為了配合他的設問,我臨時編出一個理由:“因為這間教室是改造出來的吧?”

“你怎么知道?”對我的歪打正著,他只能失望地攤開雙手。

我只好再次胡編亂造:“Orientation時聽人介紹過……”

艾薩克得意地瞇著眼:“我就是Orientation的向導,怎么沒見過你?算了,正好現在給溜號的人補課,非官方版本!知道閣樓和地窖什么意思嗎?”

我さあ了一聲,見他還在等,這才意識到自己不小心說漏了嘴,便使勁地搖頭。

艾薩克笑:“閣樓就是你們斯拉夫語系啊,地窖是計算機系,一個上天,一個入地,生存環境都很惡劣。”

“俄文也就罷了,計算機系?”我不解。

“這里以前是教會學校,現在也算學術重鎮,當然看不起應用科學,所以計算機系就只能在數學統計那些系的地窖里待著。”滿足了解說欲的艾薩克長出一口氣,“啊,忘了問你的名字,真對不起!”

“Ken。Kitagawa Ken。從日本來。”我再次忍受他用力量表達誠懇的握手,與此同時,還得充滿禮貌地直視他的眼睛。這家伙一頭栗色鬈發,臉型狹長,膚色偏暗,深棕色的眼珠靈活得稍嫌張揚,沖淡了這張長臉的悲苦氣質。

“日本孩子!”他高興地招呼教室里的其他人,“斯拉夫語系居然收了日本人,真是文化多元啊!”

還是有人理睬他的。“艾薩克,別老坐在廁所門口,擋道!”

艾薩克舔著嘴唇笑,細長的手指在把手上不安分地扭來扭去,“我們打個賭吧,待會教授來了,誰敢跑進去噓?要留著門!一邊噓一邊參加討論!”

我掃視四周,沒有發現女生,于是姑且放下心來。

那天的紅發男人就在這時出現在門口,夾著書和講義。

果然不是年輕學生……人家明明就是年輕老師……

這所學校是罕見的研究生一統天下的地方,無論人數還是氣勢都壓得本科生抬不起頭。不像其他名校,學生的囂張程度從本科往博士遞減。這里倒好,滿校園的猥瑣男和老女人個個不可一世,簡直讓人忘了“他/她們再老都還是學生”的事實。與學生老齡化的傾向相對應的,當然就是教授內部的等級森嚴:有名有勢的,恐怕連殺人放火都沒有問題吧;沒成器的卻只能跟在學生身后點頭哈腰,他們擔心教學評估毀在這群不學無術的壞孩子手里,從此再無升遷之日——于是就有了年輕老師比學生更像學生,大齡學生比老師更像老師的怪現狀。(資料出處:除了艾薩克還有誰?)

我從椅子上慢慢往下滑,眼睛死死盯著地板……之所以來這門叫作“十九世紀抒情詩”的課,是因為開課的是我未曾謀面的導師。

踢踏的腳步聲,椅子在地板上挪動的聲音,開門聲,低沉的話音,雖說流利,卻口齒黏連,錯位的重音就好像不合時宜的雨點,字母不得不加急行進,因此透出一絲可笑的狼狽。

“如果噓的話,你輸給我多少錢?”紅發男人問艾薩克。

我小心翼翼地抬起頭,廁所果然敞著門,那人抱著一疊講義坐在合蓋的馬桶上,正彎著身子笑,并非肆無忌憚,卻也絕對算不上彬彬有禮。

吝嗇鬼艾薩克馬上就否認打賭和錢之間的關系,教授便適可而止地宣布上課,可他竟然從廁所里往外傳課程表,等到人手一份了,才若無其事地踱步出來,而且,深綠色的眼睛里空空如也,除了陽光,初秋干凈得發脆的陽光。

這排斜斜的窗子上暫時還沒有爬山虎。只是暫時。我瞥見了兩三根剛剛探頭的細枝。

腦筋偶爾會短路的老好人——艾薩克這樣向我傳達關于C教授的共識,當然,又是非官方版。

所謂的腦筋短路,是指某人經常在聽同學討論的時候打瞌睡,可一旦被覺察,馬上就及時醒來,而且準確無誤地把握課堂辯論的走向。至于滿臉純潔地坐在馬桶上與學生說話這種事,其實完全符合他“我很自然如果你們覺得我奇怪那就是你們自己有問題”的一貫邏輯。

盡量避免和C教授在課堂外接觸——艾薩克鄭重地告誡我。

為什么?

只要不是不得不發言并參加交流的正式場合,他就會抓緊時間結巴,走神,答非所問,露出標準宅男式的傻笑,神情憂郁地盯著隨便什么物體(總之不是你),最后讓你陷入“難道我是他的教授?”這種瘋狂錯覺。

難怪課后他簡單扼要地輔導了一下我的選課就轉身不見了,我還感激著他過往不咎的大度。

艾薩克的總結還在繼續:

盡管如此,某人仍然是學生心目中人氣一流的教授。

不愛說話,但作業的批語啰嗦得適度,讓人覺得自己不是被拋棄的孩子。見人就躲,可一旦被抓住,不管被托付什么事,肯定會以近乎虔誠的態度全力完成。最后一點并不是最不重要的,當然,也很難說就真是最重要的:據說夏天時學生喜歡數這位教授襯衫上的洞、墨水點還有圓珠筆道,到了冬天,就改成統計毛衣上的線頭了。然而,無論這個男人如何不修邊幅,他卻的確不難看。

對此,我持保留意見。

第一次見他真是被嚇到了。

青面獠牙肯定算不上,但黯紅深綠這樣的搭配實在濃烈了些,五官也太過輪廓鮮明,更有甚者,無論多么地濃烈且鮮明,他的出現仍然保持著一種游蕩在虛實之間的不確定感。

說不清。說不清是影子正孤零零地膨脹成實體,還是身子正一點點失色,黯淡成陰影。

這樣的印象,我沒有告訴艾薩克。不知為什么,也許是擔心被嘲笑。

這個男人讓我感到莫名其妙的不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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