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是十日一次的大集，馬車穿過清晨繁華的正軸中街，走了小半個時辰，終于到了皇宮的南門，也稱朱雀門。

下了馬車，夕婧微微仰頭，這是她第一次來郚國宮城，遠(yuǎn)沒有她想象中的金碧輝煌，朱紅明亮。

城墻是石砌的，肅穆冷峻，左右望去，不太能看見盡頭，城墻很高，看不見城墻上的樓宇和城墻里的殿宇，叫人在城下只覺渺小，心生敬畏。

暗紅色的宮門，一條金龍盤旋其中，中間是門鎖，夕婧遠(yuǎn)遠(yuǎn)瞧去，看不清門鎖的圖案，只能看見一個金色的大圓，貴氣非常。

葛氏這邊剛剛遞了入宮的牌子，便見一輛馬車緩緩朝宮門駛來。

待馬車駛近，葛氏認(rèn)出來了，這是雍邑伯府的馬車，她眉頭輕皺，有謝雨媛一事，她對雍邑伯府的人，尤其是雍邑伯夫人，不免心生抵觸。

果然，車上下來了兩人，是雍邑伯夫人和趙絲旂。

葛氏心生疑惑，今日雍邑伯夫人入宮所為何事？而趙三小姐雖說是六公主的伴讀，可宮里太學(xué)院開課的時辰在巳正時分，這時入宮，會不會太早了點？

“雍邑伯夫人。”葛氏暗自嘆了口氣，還是帶著兒女過去周全禮數(shù)。

“先前遠(yuǎn)遠(yuǎn)的沒瞧清楚，原來是謝夫人，也沒過去多少時日，謝家就加官進(jìn)爵，噢，如今便該喚你一聲恩邑伯夫人了。”雍邑伯夫人因先前下毒被揭發(fā)一事，對謝家人多了憤恨，直直站著，沒有按規(guī)矩回禮的意思，她輕笑，語氣怎么聽，都有一股陰陽怪氣的意味兒在里面。

“承蒙陛下恩典。”葛氏淡淡道，似是沒聽出雍邑伯夫人的挑釁。

雍邑伯夫人扯了扯嘴角，也沒多說，越過葛氏一行人，遞牌子去了。

在郚國，誥命夫人平日若想入宮，說難也不難，在朱雀門處遞了自己的牌子，便會有內(nèi)侍引著去離宮門口不遠(yuǎn)的晏恪堂小坐，待牌子送去鳳棲宮，得到皇后首肯后便可被通傳入內(nèi)。

當(dāng)然，也可以提早幾日遞牌子同皇后約時間，只要得到同意，可以直接入二宮門，不必在晏恪堂等回復(fù)。不過這種情況因為還需要過一道總務(wù)司的手而程序繁瑣，總務(wù)司是圣上的眼，要是圣上不待見，便是皇后同意你入宮也沒用。

如此，越來越多的皇親內(nèi)眷和誥命夫人都喜歡到了宮門下再遞牌子，哪怕需要費(fèi)時在晏恪堂等待。

因為在這種情況下，圣上不沾手，皇后是很少拒絕的，皇后母儀天下，大家仰慕前來，加之要事和禮數(shù)，賢良寬宏的皇后又怎會將人拒之門外呢？

在晏恪堂坐著，謝趙兩家雖是是親家，但葛氏和雍邑伯夫人因為先前的事，都沒顧忌這份情面，僵著沒說話，最后還是趙絲旂出來說了兩句入宮的來意來緩和氣氛，然而她的語氣也是得意居多。

這時，葛氏和夕婧才知，昨日雍邑伯府也得了懿旨，一次就封了兩位縣主，今日也是入宮來謝恩的。

又是小半個時辰的等待，就在夕婧懷疑是不是蕭皇后故意折騰的時候，終于等到了鳳棲宮的通傳，同時來的還有一道圣上的口諭，宣謝千杭到清乾殿候圣駕。

謝千杭同葛氏和夕婧道別后，便跟著來傳口諭的小太監(jiān)離開了。

……

這邊，葛氏帶著夕婧，雍邑伯夫人帶著趙絲旂剛走至鳳棲宮宮門口時，便遇到了諸位妃嬪，她們應(yīng)該是剛剛向蕭皇后請完安，正要離開。

為首的女子面容姣好，頭戴鎏金翡翠的頭面，以東珠作配，一身赤金色的宮裝，典雅矜貴。

能被諸多嬪妃簇?fù)恚€被旁邊的妃嬪低聲喊了句“宸姐姐”，想來這位就是宸貴妃，夕婧暗道。

“臣婦恩邑伯府謝葛氏，攜昭懷縣主見過貴妃娘娘。”

“臣婦雍邑伯府趙王氏，攜昭齊縣主見過貴妃娘娘。”

“夫人和縣主們請起。”宸貴妃的聲音很溫柔，臉上也掛著柔和的笑容。

昨日聽孫娘子說起宸貴妃和蕭皇后分庭抗禮，夕婧還以為這位貴妃娘娘是個狠角色，如今看來似乎并不是。

“謝過貴妃娘娘。”

德妃和敬妃皆不在此，柔昭儀亦不在，接下來就是余下的九嬪及以下位分的嬪妃對四人回禮。

“皇后娘娘還在宮中等著，兩位夫人帶著縣主們先過去吧，本宮便不耽擱了，告辭。”似是知道幾人為何而來，待眾妃嬪回完禮后，宸貴妃說道，而后先一步離開，其余妃嬪也未久留。

……

鳳棲宮正殿——

進(jìn)門便見偌大的鳳鳴屏風(fēng)，屋內(nèi)裝多用金色和紅色，尊貴大氣。

蕭皇后一襲正紅色鳳袍宮裝正位中宮鳳椅，敬妃和柔昭儀列其左右，同時在的還有皇六女，常仁公主阜容，居敬妃旁側(cè)。

先是四人對蕭皇后見國禮，后又同敬妃平禮，再受柔昭儀半禮。

至于常仁公主，葛氏和雍邑伯夫人與之以長幼輩分論之，常仁公主便先以小輩的身份對二人見了一禮，而后葛氏和雍邑伯夫人還全禮。

而到了夕婧和趙絲旂這邊，需要的便是縣主待公主的上下之禮了。

相互見禮畢，就到了夕婧和趙絲旂對蕭皇后謝恩的時候。

“臣女雍邑伯府趙氏絲旂，承蒙皇后娘娘鳳恩，得縣主尊號，享皇室尊榮，今日特來拜謝娘娘，愿娘娘榮華無憂，千秋常樂。”趙絲旂年長，為先。

“起來吧，你自幼入宮做了六公主的伴讀，本宮也是看著你長大的，如今封了縣主，言行需得謹(jǐn)慎，不可胡鬧，方為女子表率。”

“是，昭齊謹(jǐn)遵皇后娘娘教誨。”

“好了，不必多禮。如今也到了去太學(xué)院的時辰了，常仁在本宮這里特意等你一起，你且隨她過去吧。”

“是，娘娘，昭齊告退。”

“母后，母妃，那女兒也告退了。”此時，一旁的阜容也已起身，走到趙絲旂身旁，行禮告退。

“去吧。”

阜容和趙絲旂離開后，雍邑伯夫人也起身:“娘娘，昭齊謝過恩了，臣婦也代昭和謝過娘娘鳳恩，昭和泉下有知，定會感念娘恩德娘。”

“嗯，昭和那孩子，本宮也見過，就是可惜了。”蕭皇后淡淡地說道，臉上冷了幾分，她并不需要一個死人來感念她的恩德。

“皇后娘娘，說來，臣妾也有段時間沒見過家里人了，還望娘娘容臣妾和雍邑伯夫人先回慶陽宮敘敘舊。”此時，敬妃插話道。

蕭皇后沒有不應(yīng)的，敬妃和雍邑伯夫人便先行離去。

待兩人離開后，夕婧這才緩緩上前謝恩。

“臣女謝氏夕婧，承蒙皇后娘娘鳳恩，獲封縣主，今日入宮，特來拜謝娘娘，以昭敬慕之心，伏愿娘娘鳳儀光華，雍容安康。”

“平身吧，走近些，讓本宮好好瞧瞧你。”蕭皇后方才還有些冷淡正經(jīng)的神情突然變了一番，就像在看自家的閨女，慈愛的很。

可夕婧卻覺得蕭皇后的言行太過刻意，讓人很是不適。

這邊葛氏聽了蕭皇后的話，手不自覺握緊，可在這鳳棲宮，她卻做不了什么。

“是。”夕婧心有擔(dān)憂，但還是鎮(zhèn)定起身上前，神情不卑不亢，緩步走到蕭皇后身邊。

“聽聞你自幼體弱，離府養(yǎng)病，可有此事？”蕭皇后拉過夕婧的手，關(guān)切地問道。

“回娘娘的話，臣女確實自幼離府養(yǎng)病，不久前才歸府。承蒙上天垂憐，快九年了，終是有了些精氣神，可以回家中為長輩盡孝。”夕婧自認(rèn)回答的還算得體。

“好，好，是個有孝心的好孩子。”蕭皇后輕拍夕婧的手。

夕婧的眉頭一皺，手一下子僵直了，她不喜與人這般接觸，更可以說是抵觸，既別扭又尷尬。想抽出手來，可又顧忌對方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皇后娘娘，不敢有絲毫動作，只能僵在那里。

這樣的感覺，和當(dāng)初剛剛回府時同謝老夫人親近是完全不同的，難道這就是親緣近疏？

夕婧實在不知該如何是好，淡然的神情漸漸凝固。蕭謝兩家并不親近，還曾因皇八子和皇九子兩人的事有過齟齬，蕭皇后為何對她這般熱情？就是剛剛對趙絲旂，蕭皇后也是端著皇后身份的。

“皇后娘娘真是謬贊了，上孝長輩是應(yīng)該的，昭懷一個女兒家，哪里擔(dān)當(dāng)?shù)钠穑空褢眩屎竽锬秫P語夸贊，還不拜謝？”說話的是葛氏。

“臣女謝過皇后娘娘！”夕婧還有些愣神，聽到葛氏的聲音，只是下意識地抽回手，后退一步頓首拜謝，并未發(fā)覺她的動作和言語太過僵硬直白，這樣一來就無意中把蕭皇后架起來了，讓其為難。

“嫂嫂，婧姐兒怎么養(yǎng)成了這么一個木訥的性子？規(guī)矩倒是規(guī)矩，可還不到十歲的女嬌娃，就顯得一點兒也不可愛了。”說話的是柔昭儀，自夕婧進(jìn)殿后，這是她第一次開口，語氣帶著三分埋怨，七分寵溺。

一般閨秀得了皇后贊賞，都是做女兒家嬌態(tài)，語氣親昵地感謝皇后一番，給個話頭，便又可親親熱熱地聊開來，誰像婧姐兒這樣正經(jīng)，比蕭皇后還端著禮儀？

“昭儀娘娘說的是，以前昭懷病著，妾身不忍心在禮儀方面過于苛責(zé)她，如今歸了府，妾身才恍然，婧兒到底是官家女，禮不可荒廢，近日日日教她禮數(shù)，唯恐疏漏不周，想來是妾身太過嚴(yán)苛，把這孩子嚇著了。”葛氏反應(yīng)過來柔昭儀在替夕婧解圍，立刻接了話茬。

“好了，昭懷還小，禮數(shù)什么的都不打緊，你們也不必在本宮的鳳棲宮里議論這些。”蕭皇后淺抿一口茶，先前圣上說過，這謝家女他要好好留一留，讓她眷顧著，夫唱婦隨，她自是不會怪罪這小小不當(dāng)之處。

聞言，葛氏和柔昭儀松了口氣，連夕婧繃著的神情也緩了下來。

只是不想蕭皇后話鋒一轉(zhuǎn)，“不過，本宮想著，昭懷如今既已封了縣主，也是代表著皇家體面。順婕妤自生了八公主后便一直臥床，說句不太中聽的，瞧著她也沒有多少時日了，依陛下的意思，八公主日后總是要正式記在柔昭儀你的名下，那還是要上點心的。”

“皇后娘娘說的是，不過臣妾自問，待常和并無半點怠慢。”

皇八女阜玲，封號常和。

“你待常和如親女，本宮也是看在眼里的，可你到底不是親娘，不能處處顧及，你覺得蘇家那女兒，還適合在宮中做她的伴讀嗎？”

蕭皇后口中的蘇家女兒，閨名玶玶。

若要說這位蘇小姐有什么大錯，才導(dǎo)致蕭皇后不讓她繼續(xù)當(dāng)伴讀，倒也不是。

只是這蘇小姐性子太跳脫，在宮中多有沖撞，已經(jīng)連累了阜玲這位鳳女的名聲。

奈何蘇家只有她一位嫡女，一時也找不到其他合適做伴讀的人。

如今謝家的嫡長房嫡長女夕婧回來了，待日后阜玲記在了柔昭儀名下，二人就是表姐妹的關(guān)系，可不是個合適的人選？

“娘娘的意思，是讓昭懷做常和的伴讀？”柔昭儀試探般問到。

“不錯，本宮正有此意。”

“娘娘，妾身覺得——”葛氏神色一變就要開口。

“皇后娘娘，臣妾覺得如此甚好。”和葛氏不同，得了蕭皇后肯定的答復(fù)后，柔昭儀倒是笑意盈盈地應(yīng)下了。

“既如此，此事便定下了。”蕭皇后抿了口茶，看向葛氏，問到，“夫人剛剛想說什么？”

“……回娘娘，妾身覺得此番安排甚是合理，昭懷跟著公主，也定能學(xué)到甚多。”葛氏倒是想反駁，可是蕭皇后沒給她一點兒機(jī)會，柔昭儀又是滿口答應(yīng)，沒留一點余地，她就是想說點什么，也萬萬說不得了。

“自然，皇家所授的禮數(shù)，定比這孩子在謝府所學(xué)的要好。”

入宮做伴讀一事就這么定下了，夕婧一個大活人站在那里，也沒有人過問她是否愿意。

“娘娘厚愛，昭懷不勝感激，定仔細(xì)修習(xí)，侍奉好公主殿下。”這邊夕婧接收到葛氏的目光示意，只能行禮謝恩。

但其實從提起八公主到現(xiàn)在，她還很懵，心底升起膽怯。怎么就突然要入宮做八公主的伴讀呢？她以為她就安安穩(wěn)穩(wěn)地在謝家待著就好，結(jié)果……

“你阿娘啊，就是把你養(yǎng)得太拘謹(jǐn)了。”蕭皇后笑著遞了塊點心，“嘗嘗？這是棗糖糕，是宮里的手藝，外面可是嘗不到的。”

“娘娘容諒，臣女的身體還尚未痊愈，大夫曾說要忌甜膩的糕點。”想起了孫娘子的話，夕婧決定拒絕這塊糕點。

“如此，可惜了。”蕭皇后的笑意淡了下去，吩咐身旁的宮女繡伶，“把本宮這盤端下去，找六吉幾個分了吧。”

而后，蕭皇后又看向夕婧，“本宮原也不喜這種太過甜膩的糕點，想著你年紀(jì)小，會喜歡這種甜食，不想你的身子有礙，是本宮疏忽了。”

“娘娘心意，昭懷心領(lǐng)了，娘娘這般疼愛夕婧，夕婧惶恐。”夕婧避開蕭皇后的目光，心想，看來那棗糖糕也不甚貴重，蕭皇后隨口就賞了人。

六吉？

聽起來像是一個宮女內(nèi)侍的名字，這是拿她和宮女內(nèi)侍類比嗎？蕭皇后這般作態(tài)到底為何？

“你這孩子！你以后是要同常和時時進(jìn)宮的，可不許再這般客氣疏離。這是在宮中，你這樣，難受的只能是你自己。”蕭皇后的語氣染著無奈。

“是，臣女受教。”夕婧應(yīng)到。

“皇后娘娘，說起昭懷做常和伴讀一事，臣妾還有些話想說。”

“妹妹想說什么？”

“臣妾希望娘娘容臣妾幾件事。”

“你且說來。”

“一是給常和一些時間，讓她適應(yīng)要換伴讀的事，二是給昭懷時間做準(zhǔn)備，三是給臣妾一些時間安頓好蘇家那丫頭，臣妾總不好現(xiàn)在就直接將玶姐兒打發(fā)出宮。”

“你說的不錯。”蕭皇后聽完，低頭看著手里的珠鐲，過了好一會兒，才抬頭看向柔昭儀，“本宮記得，常和的生辰是不是快到了？”

“是，常和還有一個月左右就是九歲的生辰。”

“那她時辰那日，本宮允你在熙和宮擺個小宴，昭懷你也入宮來為常和慶生，之后便開始隨常和去太學(xué)院，可好？”

“是。”夕婧應(yīng)下。蕭皇后雖是詢問，可她那神情，哪里容人拒絕？這就是中宮皇后的壓迫力嗎？

“好了，本宮也乏了，都退下吧，夫人和昭懷就隨柔昭儀回熙和宮，本宮吩咐御膳房給熙和宮添菜，你們用過午膳再出宮吧。”

“多謝娘娘恩典，臣妾告退。”

“妾身告退。”

“臣女告退。”

臨走前，蕭皇后讓宮女將見面禮送上，是一條珠串手鏈，鳳棲宮所出，自非凡品，夕婧細(xì)細(xì)收好，打算將它壓箱底。

……

“娘娘為何特意讓婧兒入宮做伴讀？”一出鳳棲宮，葛氏便忍不住問，好在她還是知道分寸，聲音壓得很低。

“嫂嫂急什么？這才出鳳棲宮，你想讓里面那位聽到什么嗎？”

“……”葛氏一時啞言。

“先前母親傳信，說你憂心婧姐兒，常常忘了自己是謝家的當(dāng)家主母，缺了一家主母的妥當(dāng)。我原還不信，如今倒是信了幾分。”

“娘娘說笑了。”葛氏干癟癟地回一句，便沒了下文。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