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去大馬士革
- 我們中的一個(挪威現當代文學譯叢)
- (挪)奧斯娜·塞厄斯塔
- 4087字
- 2019-10-25 17:18:09
埃爾比勒的街道上戰火紛飛。蓋住龜裂瀝青的黃沙被鮮血浸濕。垃圾與沙塵混在一處,戰爭的氣息填滿了小巷和廣場。生活轉入了地下,在微弱的火苗上方閃爍不定。
那是一九九六年。
伊拉克軍隊已經撤退,現在的戰爭已不再是為了自由,而是發生在庫爾德人之間,為了權力和金錢。埃爾比勒是這樣一座城市,舊日的宿怨從不相忘,只會因為新的殺戮而加劇,成為虛妄的信念,引來更加年深日久的世仇和敵意。庫爾德斯坦正在將自己撕扯劈砍得四分五裂。占領城市的士兵正在生生將它扼死。
每晚都有骨肉分離。幼童被其他孩子的父親,或是有朝一日可能會成為父親的年輕人殺死。
地窖里,人們一連幾天、幾星期、幾個月地坐在黑暗里,而民兵武裝則在他們的頭頂上一決高低。孩子們努力地在地下、在地窖里發明一種游戲,因為孩子們總是會想方設法地玩耍。父親們惶恐不安,心神不寧;他們也應該要拿起武器嗎?他們要支持哪一派嗎?要嗎?
穆斯塔法選擇生存。
他正抱著一個長著棕色鬈發的四歲孩子。巴諾,他的第一個孩子。如今子彈嗖嗖地在他們上方的街巷中穿過,天曉得火箭彈會掉在哪里,他不知道該如何應付每天的日常生活,怎么為家人找到食物,怎么找到水、燃料和其他所有的東西。
“為什么我們一定要待在這里?”懷里的小女孩哼哼唧唧地說,“我想到上面去!”
鄰居家地窖里這間冰冷的房間,連一絲光線也照不進來。值得慶幸的是鄰居建了一個像樣的地窖,不然八月的酷熱會讓人透不過氣來的。
“我們到上面去玩吧。”巴諾哀求道。
這個小女孩,在雪花漫天的時候孕育和降生,她什么都想參與,什么都知道——她是他的心肝寶貝。她九個月大的時候學會了走路,兩歲的時候能連成長句;現在已經像個女學生似的說話了。
巴彥坐在那兒,巴諾的妹妹勞拉趴在她的大腿上。勞拉是在巴諾降生十八個月之后出世的。巴彥本來是想要個男孩的。她來自一個傳統的家庭,在那兒女人只有生下兒子才能獲得價值和地位。現在她正懷著第三胎,地窖里壓抑的空氣加重了她的惡心。她呻吟了一聲。生活本來不該是這樣的。
忽然傳來一聲巨響。房子劇烈搖晃,屋架嘎吱有聲。有什么東西碎裂了,落地的時候發出丁零當啷的聲音。窗戶?陶器?
孩子們嚎啕大哭,還能聽見驚恐的喊聲。父母們呆呆地坐著,但也已經做好了準備,在迫不得已的時候從地窖里撤走。與他們共同承受著黑暗的兩個女孩開始啜泣。長者吟誦起《古蘭經》里的句子,一連串含混不清的段落從他們勉強張開一線的嘴巴里吐了出來。警報聲劃破了夜幕。
但房子仍舊立在那里,地窖沒有坍塌,也沒有被落下的泥土和石膏填滿,房梁沒有砸下來。結束了嗎?
對孩子們來說可沒結束。勞拉非常焦躁,沒法安靜下來。巴諾哭得歇斯底里。她在黑暗中把頭轉向父親。
“你明知道在打仗,為什么還要生孩子呀?”
穆斯塔法默默地坐著,輕輕晃著女兒來安慰她。接著他忽然把女兒交到母親手上。爬上狹窄的臺階,打開門走進了暗夜里。有什么東西著火了,就在街道的那頭。黑煙在空中升騰。一枚火箭彈擊中了鄰居家的房子。他們的一個女兒死了。
第二天還沒過完,鄰居家十二歲的孩子就已經下葬了。
那天晚上,一把孩子們安頓上床,喃喃地保證說今晚她們會很安全,穆斯塔法和巴彥就坐起身來商量。穆斯塔法已經下了決心。巴彥則猶豫不決。清晨來臨之前,他們做出了決定。他們要離開伊拉克。
要是他們可以就這么離開,就這么逃走就好了。但伊拉克是一座巨大的監獄。沒有出境簽證他們哪兒也去不了;邊境戒備森嚴。伊拉克是一片不易到達、難以生存,且幾乎無法離開的土地。穆斯塔法現在還是市里水利和污水處理廠的機械工程師,他努力結交著那些或許能夠幫上他們的人。行賄,存錢,還開始交易外幣,不顧一切地尋找離開的辦法。他的孩子們不應該擔憂著自己的性命長大。
巴彥生了一個兒子,她也終于可以稱自己為烏姆阿里了,意思是阿里的母親。他們慶祝了一番;不管有沒有內戰,孩子仍然是快樂的源泉。
一年過去了,然后是第二年,到第三年的時候,巴諾開始上學了。穆斯塔法給她買了一雙不錯的鞋子;一個背包和一只水壺。樣樣東西都質量上乘,這很重要,女兒進入到人生的新階段了,他對自己說。
學校生活非常適合巴諾;她年齡不大,卻很成熟,還花了很多時間待在屋里,她喜歡在屋里讀書。勞拉沒有那么守規矩,也更加大膽,經常弄得臟兮兮的,爬在彈坑周圍發掘各種東西,在廢墟里跟堂兄弟艾哈邁德和阿卜杜拉玩打仗游戲。勞拉每次都是頭兒。她是兩個男孩最好的朋友,只要對自己有利,她就會挑動他們你爭我奪。作為三個孩子當中的老二,父母對她的管束并不太多,她也比姐姐更加獨立;巴諾已經習慣了關注和贊美,很喜歡讓別人注意到她。
為了挺過瘋狂的通貨膨脹,也為了能為逃亡攢下積蓄,穆斯塔法和巴彥都全職上班。父母們工作的時候,祖母和外祖母照看著所有的兄弟姐妹。
為了拿到護照,穆斯塔法編了一個故事,其中包括去大馬士革神圣的澤納布清真寺朝拜。過了三個夏天,地方當局批準了他們前去朝拜的申請。拉希德一家只能隨身帶上少量的行李,以免泄露他們的逃跑計劃。
父母沒有告訴兩個小姑娘她們不會再回來了。女兒們或許會露出馬腳,因為邊境上狂熱的情報官員是可能會盤問孩子的。
他們啟程之前的那個周四,巴諾在學校里當選了本周最佳學生。她收到了一塊小小的獎牌,把它掛到了床頭的墻上,可她弄不懂外婆為什么要哭得像個淚人兒似的。她很高興自己得了獎,還把學校的校服整整齊齊地掛在了衣櫥里,等他們朝圣回來就可以穿了。
他們原定要走的那天早晨,發生了一場日全食。一家人整天都待在屋里。他們從前聽說過,在太陽消失之前看上一眼的話,眼睛可能會失明的。
隨之而來的夜里,穆斯塔法難以入眠。幾十年以來,夜晚都是最兇險的。
政治恐怖最嚴重的那段時間——發生炸彈襲擊和巷戰的時候——穆斯塔法會輾轉反側,等待黎明。白天要比晚上安全。他躺在那里,在黑暗之中聆聽著,因為不需要睜開眼睛,就能知道白晝即將來臨。白天,甚至在太陽升起之前,就意味著普賴默斯煤油爐[36]點著的響聲,新鮮面包的氣味,樓下的第一陣腳步聲,門把手的咔噠響,那是家里有人出門去買扁面包[37],免得去晚了就賣光了。白天,意味著天還沒亮的時候,那第一聲禮拜的呼喚。只有當穆安津[38]神圣的話語漸漸遠去,當真正的清晨來臨,當農民帶來新鮮濾出的酸奶,加鹽的白奶酪,茶和面包,只有這個時候,他才能放松睡去。
假如沒有聽見生爐子的聲音,或是沒有聞到新鮮面包的香氣,那就是一個信號,城市遭到了襲擊,或者是接到了襲擊的警報,正處于瑪尼阿爾他哈維——宵禁狀態。
那個八月的早晨,他們在天亮之前,在酷熱降臨之前就起了床。一家人統統擠上了一輛小汽車,車里塞得嚴嚴實實,他們誰也沒能轉過頭去看一眼那棟房子,平坦的屋頂上,那排衣服不久就會在陽光里曬干。
他們開車進入沙漠。在這片黃沙綿延的平原上,阿拔斯王朝的阿拉伯人、莫臥兒人、土庫曼人、蒙古人、波斯人和奧斯曼土耳其人都曾建立起他們各自的文明。他們都曾為了埃爾比勒浴血奮戰——四位神明——這是埃爾比勒這個城名的含義。亞歷山大大帝在這里與波斯王大流士纏斗,伊斯蘭最初的戰士在這里為了信仰而戰,這個地區也是庫爾德勇士薩拉丁的故鄉,他從十字軍手中奪取了耶路撒冷[39]。
幾個世紀以來,攻占這座城市變得愈發艱難,它位于高高的城墻背后,一座不斷向天空延展的平頂山丘之上。這是一座人造的山,是人們在自己所占領的廢墟上面不斷重建而創造出來的。如今只有老城還處在城墻后面;定居點已經擴展到了平原之上,對沙漠風暴和民兵沖突都一樣不設防。
巴彥已經開始后悔這一切了。這件事是絕不可能有好結果的。這是屬于他們的地方。這是他們無論生死都應該待著的地方。
穆斯塔法捏了一下她的手。“最后一切都會好的。”他說。
雖然有伊拉克的離境簽證,在接近邊境的時候,他們還是選擇了一條偷渡的路線,因為他們沒有敘利亞的入境許可。半數的錢已經交了出去,穆斯塔法一打電話去說他們已經到那里了,一位親戚就會付清余款。他們一點兒也不知道“那里”是哪里。人販子也不知道,現在還不知道。
這個五口之家和許多其他難民一起擠上了一條小船。小船出發,開始橫渡底格里斯河的支流哈布爾河。河岸兩旁,伊拉克和敘利亞的士兵各自在屬于自己的一側巡邏。
渡河的時候巴彥從頭到尾一直在哭。“看哪,我要離開我的國家了!我怎么能離開我的國家呢?”
勞拉現在五歲了,正滿心困惑地打量著父母。看到他們兩個不開心可真叫人奇怪。從前都是他們在照顧她,巴諾和阿里。現在,輪到她來安慰他們了。假如這次旅行讓大家都那么傷心,為什么他們還非要上路不可呢?
巴諾也很不安。穆斯塔法努力用一個故事去吸引她的注意,故事講的是一個從船上落水的小女孩。小女孩因為不肯安靜地坐著,從船舷邊上落了下去,被一條大魚,一條巨大的魚給吃進了肚子里。穆斯塔法找尋著字眼,一條非常龐大的魚,然后她就在那里住下了,在魚的肚子里,和逐個被大魚吞下的其他孩子們住在一起。穆斯塔法只是一個勁地說著,因為他擔心岸上的士兵會注意到小船并且開火。“然后那條魚把所有的孩子都吐到了岸上。”他隨口編了一句。
巴諾忽然打斷了他的故事。“爸爸,我們就快要死了。”她說。
她的母親畏縮了一下。
“我覺得離真主好近,”她并沒有特別在對著誰說,“就好像是我在云上,低頭看著你們。白云在我身下。我能看見你們在底下,在船上。我能看見你們所有的人。”
穆斯塔法開始祈禱。
穆斯塔法祈禱的時候,其他人一動不動地坐在船上。他半夜醒著,躺在那里覺得害怕的時候,總會求助于祈禱。
發動機停了下來。他們滑進了一片沙洲,輪船輕輕地靠上了敘利亞的河岸。一輛等在那里的汽車把他們帶到庫爾德人的城鎮卡米什利,他們在那兒過了一夜,隨后繼續向大馬士革行進。在有著雕花外墻、精美宮殿、間諜遍布各個角落的敘利亞首都,他們住進了一間小房間里。
沒有人找他們的麻煩,他們也不找任何人的麻煩。巴彥覺得熱浪和沙塵似乎在她身上落滿了一層。她懷念她的廚房,她涼爽的客廳,她的姐妹們。
在大馬士革待了一個月之后,他們拿到了伊拉克的護照和飛往莫斯科的機票。
在俄羅斯的首都,他們在謝列梅捷沃機場的俄羅斯航空酒店里投宿。一個男人來到他們的酒店房間,給了他們一個信封,里面有幾張新的機票。
他們要去的城市名是用西里爾字母[40]寫的——一共有四個字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