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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5章 快樂(5)

他看著周圍,陷入深深的感慨當中。坐在對面貢多拉上與自己擦身而過的游客、在貢多拉穿過的拱橋上拿著相機朝這邊揮手的游客……他們所有人都將視線投向我和妻子。他們所有人看到我和妻子都肯定會有所感想。他們肯定會覺得這對夫妻是天生的一對……無論在哪個國家,都以一定比例存在的那種怎么看都像是夫妻的組合……貌若天仙而且花錢如流水的妻子,比妻子矮一頭、眼睛又大又凸、四肢瘦弱、小腹微微隆起的丑陋丈夫……這就是我和妻子的樣子。這樣的夫妻組合,在這個世界上有千千萬萬、隨處可見的完美組合……周圍人投來的視線,就是慎司本人的視線。他想成為他們眼中的樣子,變成他們的視線要求的那種樣子。不,或者說,他希望他們能準確地如自己的期待看待他和他的妻子。

慎司天生缺乏肉體的魅力。他自小便頭發稀疏,臉上缺少血色,眼球向外凸出,一副總是很吃驚的樣子,容易發胖的臉頰上肉腫得像肉瘤,但胳膊和腿卻無論怎么鍛煉也不長肌肉。但是,他以自己的方式度過了艱難的時期,掌握了一種適應這種逆境的方法。他現在之所以獲得比一般人更多的財富、無限廣闊的人脈和一位優雅漂亮的妻子,肯定都是歸功于過剩的自卑意識對自己的控制以及因此而萌生的冷酷心理。但他絕不想成為那種粗俗的暴發戶,將這種戰利品掛在鼻子上炫耀。他必須以此為踏板,像漁家女潛入海中尋寶一樣,用自己的雙手一點點地找出那種讓人著迷的優秀成功人士的深厚涵養。

他在少年時代便認識到自己的外表不及別人,所以,為了擁有一種令人著迷的魅力,他最重視的是那種無形的男人氣場。他通過不斷的努力,終于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自己期待的那種“氣場”,也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滿足。但是,即便如此,他也從未停下探索的腳步。在各種領域令他崇拜的那些人都有家室,而且他們的妻子都很漂亮。他感覺只要他們坐在自己旁邊,就像能發出一種特殊的靜電,讓自己感到渾身發癢。有時,這種靜電會讓慎司感到一種恥辱,就像被迫在眾目睽睽之下自慰一樣。而且,這不僅不會給他帶來不快,反而會讓他產生一種快感。他通過冷靜的考察,得出一個結論,認為這就是氣場產生的亞種——情調。只要坐在那里,就能讓周圍的人羞愧地低下頭……所謂的情調,就是這種頹廢的、色情的氣氛。慎司的研究對象包括任何一個魅力四射的男人、此人對周圍的人產生的心理和肉體上的影響、他們之間在理性維度不可能說明的眼神的交流等多個方面,所以他非常清楚人們都會被這種優雅的情欲吸引。但是,這容易讓人感到著迷的魔法的精髓,其實原本是從一種非常野蠻的行為中提取出來的。就像為了提取一滴讓人心醉神迷的精油,就需要犧牲幾百公斤被踩碎的玫瑰花瓣一樣。僅有這些,這種精髓并不能隨心所欲地提取。從這個意義上來說,他和他的妻子耀子在性這方面都有些過于正常且有些潔癖。慎司和耀子做愛的時候,始終打不起精神。耀子總是那樣光彩奪目,穿著衣服的時候,她的身體總能勾起他的欲望,但是一旦當她脫光衣服的時候,她的身體卻不像穿著衣服的時候那樣能夠激發他的興趣。對于慎司來說,這是他們婚姻生活中唯一的一點不足。他想要那種非假冒的、真正的情調,頹廢的氣氛。他的轉變很快。他在性方面的直覺總是準確無誤??傊魉竞敛华q豫地放棄了妻子,以一種在一定意義上可以稱為自我犧牲的精神專注于婚外情。他隨時隨地在各種地方用各種手段和女人上床。夜總會的女人,作為生意伙伴的女社長,雇來打工的女大學生,在他的開放空間工作的畫家和設計師等,出差時在昏暗的酒吧里對視了幾秒鐘的女人,甚至耀子的外甥女……

慎司想到最后一個情人,忍不住興奮地渾身打顫。

為了轉移注意力,他盯著橋上那個一臉不高興地俯視下面的胖女人,開始性幻想。比如現在就跳下船,嘩啦啦游過運河,跟那個女人上床如何?女人穿著一件大開領的連衣裙,臉白得沒有一點血色,金發辮子垂到胸口,一看就是北歐人。嘴唇翻起一半,圓潤的下頜那樣性感……對,都說北歐女人在性方面非常奔放,不知是不是真的?

“我好像有點暈船?!?

不知何時,芙祐子已經收起了相機,老老實實地待在那里。此刻,她將手放在臉頰上,柔弱地說道。德史立即遞給她一粒薄荷糖。芙祐子默默地將在手中滾動的白色糖粒放進嘴里。

“這艘船一點也不晃啊?!?

“可是,感覺惡心……”

“是心理作用啦。”

耀子見狀,從慎司胳膊中抽身出來,拍了拍芙祐子的膝蓋。

“據說這樣拍拍膝蓋,就能緩解暈船的感覺。”

“對不起,我坐船不行……一坐船就惡心……如果像水上巴士那樣短時間坐一下的話倒沒事兒??墒?,坐的時間太長就……”

“從機場到這里來的船可真要命啊。當時我也有點暈。”

“真的是哎!那艘船最差勁了。開得又慢,又熱,人又多……”

“那回去的時候我們坐電車吧?!?

“嗯,是啊……”

貢多拉在運河上緩緩地行駛。兩岸游人漸稀。

站在船頭的馬可偶爾和擦身而過的貢多拉船夫簡短地打聲招呼,除此之外便沉默不言,也不向乘客講解兩岸的建筑,只是有節奏地喘著粗氣。只有在拐彎的時候,他才微微地低聲哼一聲,掌舵改變方向。

“那是什么?”

芙祐子弱弱地抬手指著一艘停在運河邊上的貨船。她就像完全變了一個人似的,臉色蒼白,不停地伸出舌頭舔著嘴唇,就像一條吃多了雞蛋的蛇。

“是運輸公司的船吧。不管怎么說,這里的交通工具只有船。又不通車……”

慎司將手交叉放在后腦勺處,在刺眼的陽光下瞇著眼睛答道。

“這么說來,那是一艘收垃圾的船?”

前面那條巷子里,一個男人漫不經心地將沉甸甸的黑色塑料袋扔到船上。離得越近,臭味就越刺鼻,幾人不再用鼻子呼吸。

芙祐子痛苦地扭動著身子說道:

“真難以置信,做什么都要用船……可是,這樣交通事故就少了。會有人被船撞死嗎?或者會不會經常有人掉到運河里淹死呢?”

“……也許會有人喝醉后掉進水里吧?!?

德史受不了那種腐臭味,皺著眉頭說道。

“掉進這里的運河里淹死,死得也會很浪漫,如果是我……”

“可是這條運河里都是病菌?!?

芙祐子再次將手放在額頭上,不再說話。德史從她另一只手中奪過薄荷糖,直接放進嘴里。大概是那種令人惡心的臭味刺激了他的胃。他不僅沒有嘔吐的感覺,反而感到了饑餓。岸上又熱鬧起來。他開始羨慕那些在河岸的露臺上吃東西的人們。

“肚子餓了……”

他小聲說了一句。沒有人理他。德史回頭看了一眼馬可,然后看了一眼他的臉,確信這家伙肯定也餓了?,F在,他心里想的根本不是這四個東方乘客,而是想著如何在吃晚飯之前找點點心墊墊肚子。

“肚子餓了啊?!?

德史對馬可小聲說道。馬可也沖他微微一笑。因此,德史愈發覺得自己感到饑餓是理所當然的了。他覺得自己是一個非常正常的人?!拖耨R可在那里劃著槳,表現出十分正常的樣子一樣。

“晚飯去哪兒吃???”

德史轉過頭去,問慎司。

“是啊,耀子,去哪兒吃?”

慎司看了一眼妻子。她正托著腮,眺望運河沿岸的風景,聽丈夫這么問,也只是小聲說了一句“是啊”。很難期待她進行進一步的回答。替她回答的是芙祐子。

“中午飯吃得太多了,晚上想吃點簡單的。”

“你是可以啊……”

“阿德,剛剛吃過飯,現在就開始考慮晚飯了嗎?”

“嗯,對啊。”

“你想吃什么?。俊?

“什么都行啊,能填飽肚子就行?!?

“你會生病的。變得胖胖的,現在的褲子就都沒法穿了?!?

“我無所謂啊。比起忍饑挨餓,我寧愿吃很多,變胖,死掉也沒關系。那樣更幸福。”

“別說了,真丟人?!?

芙祐子暈船暈得厲害,感到惡心作嘔,于是用自己的手掌按住胃部,在榊家夫妻溫柔的視線中,試圖說服丈夫。雖然表面上這樣,但是她其實內心是高興的。丈夫旺盛的食欲讓她感到自豪。她覺得這或許暗示著在他們夫妻的臥房中沒有完全發泄出來的同等旺盛的性欲,而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一個人擁有滿足他的這種欲望的特權,那就是他的妻子——自己。

“食欲好是好事啊。”

耀子好像看透了芙祐子內心的優越感,說道。她摘下太陽鏡,平靜地微笑。

“我們已經吃不了太多了。稍微吃點餅干什么的就行。所以,我們晚餐干脆分開吃吧?!?

“可是……”

芙祐子盯著丈夫,希望他做出決定。她希望他在這個時候能夠直言——對,是個好主意,分開吃吧,那樣的話,我們就都不用客氣,使勁兒吃!

“讓二位陪我們去吃也怪不好意思,慎司先生如果也覺得這樣比較好的話……”

對,就是這樣,就是這樣啊。我,我雙手贊成!芙祐子用一種贊許的眼神看著丈夫。

慎司當然回答:沒關系,我們回酒店好好休息一下。芙祐子就像在叮囑對方,嗯嗯哼了一聲,閉上眼睛。另外三個人可能以為她是暈船難受,這樣正好,因為她不用再說話了。她終于獲得了一種正當的沉默權,感到心滿意足。

“芙祐子,沒事兒吧?應該快到了。瞧,那座橋我們來的時候也曾路過?!?

耀子又攥起拳頭,溫柔地敲打芙祐子的膝蓋。芙祐子突然睜開眼睛,就像被一種優越感催促著,慌忙做出笑臉。

他們在圣扎卡里亞碼頭解散了。

耀子和慎司說他們打算回酒店,休息到明天早晨。小谷夫婦目送他們離開,然后漫無目的地走了起來。

芙祐子拉住丈夫的手,故意走得慢吞吞的。他現在終于只屬于她一個人了。那對夫婦雖然是好人,但作為她和德史的朋友,他們還是有些過于完美……芙祐子發現自己已經完全沒有了暈船的感覺。

另一方面,德史依然在思考幾小時后下頓飯的問題,不,如果妻子同意的話,哪怕五分鐘后去吃都行??墒牵降诪槭裁磿@么餓呢?隔著衣服大家都沒有注意,其實德史過了三十歲,結婚之后越來越能吃,身上已經長了不少軟綿綿的肥肉。二十多歲的時候,不管吃多少,那些食物都能馬上被消化掉,不會在身體上留下任何痕跡……但是,現在卻不同。食物會在他的身體上留下痕跡。曾經的那些食物只是在他的身體中走一個過場,便能給予他一定的熱量……他非常懷念那個時期,這個世界上還有那種食物。他堅持認為不是自己的身體發生了變化,而是現在的食物和以前不同了。只是,他并不打算將這種愚蠢的想法告訴別人。妻子聽了,肯定表現出一臉驚訝,不慍不火地嘲諷幾句,像榊家夫妻那種優雅的人則可能會做一些不必要的解釋,接受他的觀點。但是,他覺得倒是可以跟那個貢多拉船夫馬可講一講?!檬裁词钦嬲氖秤G耙惶焱砩铣缘枚亲用浌墓牡?,覺得再也吃不下去了,甚至覺得自己在下一個星期什么都不想吃了,但是到了第二天,食欲又必然會十分敬業地出現,回到原來的位置。食欲和其他的欲望不同,絕對不會背叛他。他吃飯不是因為喜歡那些食物,而是為了滿足真正的欲望,而這種欲望只有用吃飯這種方式才能得到滿足。

只是,他覺得這種輕易獲得的滿足比費盡力氣獲得的滿足更有害于身體。

他覺得自己會早逝。

“那家比薩店感覺不錯哦?!?

德史指著他看到的一家比薩餐館,提醒妻子注意。芙祐子走近那家店,盯著印著菜品放大照片的菜單。

“這里很貴啊?!?

“是嗎?”

“我們白天經過的那家,瑪格麗特比薩只要十歐元?!?

“但是,這里好像很好吃啊。這個時間,里面都有這么多人?!?

“確實……可是現在才剛四點啊。吃晚飯還太早了?!?

“那要什么時候吃???”

“這……至少還得兩個小時吧……要不然來不及消化。而且以前我不是說過嘛。我越吃越胖。本來就這樣胖胖的……如果照這種節奏跟你一起吃的話,這次旅行我得胖三四公斤?!?

“三四公斤?那也看不出來什么變化啊?!?

“阿德,你說這話是認真的嗎?三四公斤,很沉的。即便是三公斤和四公斤也差好多的。在這方面,你真的是一點都不在乎……”

“好了,我們進去吧?!?

“不,不進。求你了,再走一會兒吧?!?

芙祐子強行拉住德史的胳膊,快步從那家比薩店門口走開。但是,她在心中依然為丈夫旺盛的食欲感到自豪。他是個大胃口的男人。而且,自己能這樣隨意控制他的食量,甚至還能像現在這樣隨意延長他期待的時間……

為了轉變丈夫欲望前進的方向,她走進一家女性內衣店。里面的墻上掛滿了各種顏色的性感內衣。其中一件胸罩映入她的眼簾。

“喂,你看這個好看嗎?”

芙祐子搖晃著德史的胳膊。那件胸罩上覆蓋著一種泛藍的白色蕾絲,肩帶的一端搭配著一條小小的粉色綢帶。芙祐子拿起衣架在自己胸前比了一下。德史看了她一眼,眼神空洞。

“哎,怎么樣?”

“嗯……”

“這個喜歡嗎?”

“嗯……”

“看來不怎么喜歡啊?!?

芙祐子找到價格標簽,嘆了一口氣。已為人妻的女人偶爾表現出這種深明大義的側臉,無論在什么時候都能微微勾起丈夫的鄉愁。德史不由得脫口而出。

“喜歡的話,我給你買啊?!?

芙祐子突然變得一臉陽光,“嗯”了一聲,微笑起來。

兩人拿著胸罩和與之配套的內褲走向收銀臺。年輕的女收銀員涂著通紅的口紅,將正在通話中的話筒夾在肩膀和臉的左側,十分靈活卻又十分粗魯地將商品上的防盜牌摘下。芙祐子打算今天晚上洗完澡就穿上那件花式內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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