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快樂(6)
- 快樂(青山七惠作品系列)
- (日)青山七惠
- 4966字
- 2019-10-25 17:18:13
夫婦二人走出那家店,再次在街上走來走去。無論談什么話題,都不起勁。
丈夫感到饑餓。
妻子感到那原本已經完全消失的暈船的感覺還有一點殘存在身體中。
在加布里埃爾酒店的三〇一房間,慎司脫掉鞋子和褲子,躺在床上。
他在等著淋浴。耀子終于走了出來,穿著浴袍說了一句:“請。”慎司起身與妻子擦肩而過的時候,原本沒有那種打算,卻強行親了妻子一口。耀子立即扭過臉去,他卻沒有放棄。他現在非常想擁有妻子的身體。不知是橋上的那個女人挑逗起來的,還是異國的太陽和大海帶來的燥熱和潮氣的緣故?不管是哪種原因,反正這對夫婦已經很久沒做這種事了。
“先去洗個澡啦!”
妻子的要求理所當然地被無視。慎司脫掉妻子身上的浴袍將她推倒在床上,從后面侵犯她的身體。雖然插入時多少有些困難,但是很快便迎來了恍惚的忘我時間。只是,這并沒有持續太長時間。他發出一聲呻吟,就結束了。臉頰碰到妻子的后背,發現她雖然剛剛沖過熱水澡,那里卻依然很涼。
兩人保持著這種姿勢,在床上躺了一會兒。
過了一會兒,耀子說道:
“沒事兒了吧?”
“嗯。”
沒事兒?什么沒事兒啊?慎司起身,裸著下半身走向浴室。
他心中稍微產生了一點負罪感。他覺得這樣和妻子做愛是一種惡趣味。然而,在他走進浴室的那一瞬間,聽到電視的聲音時,不由得開始生氣。要不,再去強暴那娘們兒一次,以更加羞辱的體位……慎司沒有沖掉抹在身上的沐浴液就走出浴室,又強暴了已經穿好浴袍坐在床上的妻子。這次的體位和第一次基本上沒有什么區別。只是這次持續的時間更長。他開始稍微感覺有些別扭。他在耀子光滑的背部尋求一種明顯不在場的東西。那種東西是他再也不想看到的東西,卻又縈繞在心頭,揮之不去。
很快他就放棄了,趴在妻子身上。她的背部依然很涼。他感覺到她從心底里鄙視自己。他告訴自己,自己在第二次做愛中想要的正是妻子對自己的這種鄙夷。慎司一言不發地回到浴室。雖然結果與他的期待相去甚遠,但至少剛才那種負罪感完全消失了。然后,只有疲憊填滿他的身體。
丈夫走開之后,耀子趴在床上,將剛才被丈夫扯掉的浴袍拉過來蓋住身體,然后閉著眼睛待了一會兒。被強行插入的陰道口像針扎般疼痛。這種突發性的性行為讓她感到疼痛。暴力性交與性暴力沒有任何區別。不管是哪一種,她都是被迫配合到最后的那一方。
自從耀子八年前和丈夫結婚之后,就再也沒有和任何人做過愛。即便回憶一下結婚前的性交經歷,也不曾有一個男人帶給她期待的那種滿足。對于她來說,到目前為止只有一次性交是真正的性行為。
浴室的水聲戛然而止。
她把頭埋進被單里,閉上眼睛。
終于,她開始感到全身疲憊,昏昏沉沉地睡去。
到了早晨,兩對夫妻四個人各自下來吃早餐。
最先坐在那里的是耀子。她和昨天一樣,坐在窗邊的一張雙人餐桌上。德史看到耀子的背影,躊躇起來。要走上前拍一下她的肩膀嗎?如果可能,他不想那么做。與她單獨相處,真的無話可談。德史沒有向妻子芙祐子說過,其實從半年前看到她第一眼開始,他就不太擅長應付這個看起來有些高傲的女人。
她雖然表面上總是十分優雅,但當她問一些瑣事等待自己回答的時候,細長且清澈的眸子緊緊地盯著自己,這讓德史感到渾身不自在。想到她的那種眼神,他的雙腳便不由得開始往后退。但是,如果她站起來,看到自己正要坐在別的座位上……對,到時就裝作之前沒有注意到她的樣子就好了。這是最好的選擇。他磨磨蹭蹭的,終于決定朝著離自己最近的餐桌走去。就在這一瞬間,耀子扭過身來。
“德史先生。”
那張像淫蕩的修女一樣的臉!德史看到女人回過頭來,恨得咬牙切齒,表面上卻裝起傻來,裝作剛走進來的樣子,說了一聲“啊!早上好”,微笑著走過去。“您不介意的話……”為了方便他坐到窗邊的那個座位上,耀子稍微斜了一下椅子,為他騰出路來。
“對不起,失禮了。”
德史坐下之后,系著黑色圍裙的年輕女服務員走了過來。他先是點了一杯咖啡,但馬上又改變了主意,要了一杯紅茶。
“原來開咖啡館的也不總是喝咖啡啊。”
帶著一些自嘲的意味,耀子笑了起來。德史不解其意。
“嗯……”
看到耀子正在喝咖啡,他沒能如實說出自己的想法。其實是“因為不好喝”。
“但是,不怎么好喝嘛,這里的咖啡。”
他也沒說句“是啊”,如實地表達同意。他已開始感到窘迫。如果可能的話,他想馬上離開餐桌,跑到取餐臺前面橫掃一通,迅速填飽肚子,然后回房間。
“請。”
耀子說道。突然之間,德史不知道對方請自己做什么。
“請去取餐吧。”
德史終于明白她的意思,臉上浮現出發自內心的微笑,站起身來。
“耀子夫人如果有什么想吃的,我順便都拿過來。”
“不用了。我已經吃過了,最后喝點咖啡。”
“是嗎,那我就先失陪一下了。”
站在取餐臺前,他便馬上從緊張的情緒中解放了出來,開始陶醉在那種熟悉的興奮漩渦里。令人百看不厭的光景——各種面包、各種火腿和烤腸、蛋類、奶酪、水果和酸奶等,雖然都是隨處可見的酒店自助式早餐,但不管怎么說是隨便吃的,能吃多少,想吃多少,就吃多少。
德史像拿著一件武器似的,用力拿著一個夾子,一個接一個地將餐臺上的食物夾到白色的大盤子里。昨天威脅他妻子的那個少年,今天站在一個放著冰塊、擺著酸奶的長方形盆子前面,茫然地盯著這個像餓狼一般的東方男人。少年的盤子里放著兩盒酸奶,一盒草莓味的,一盒芒果味的。他母親站在旁邊,一大早就表現出氣勢洶洶的樣子。她大概是在說酸奶只能拿一份……德史覺得那個少年可憐,伸過手去,一下子拿了四盒酸奶。草莓味的,芒果味的,香蕉味的,還有一盒酸奶里面放著他不知道名字的紫紅色球形水果。但是,每個盒子都太小了。一個個地喝太麻煩了,他決定打開之后倒進碗里攪拌一下,一起喝掉。這時,他才終于想起自己昨天喝了一口酸奶,當時差點吐了出來。那盒酸奶的包裝和這些酸奶一樣,上面印著一頭系著鈴鐺的牛。酸味太濃,以至于讓人懷疑那酸奶是否已經變質。里面可能加了燕麥或者別的什么干巴巴的東西。那酸奶真是太難喝了。這個國家的人竟然要喝這種難喝到要死的酸奶,真是太可憐了。還好我不用再喝第二次了——當時他的確曾這樣想過,但現在他又將那些酸奶放到了托盤上,而且這些酸奶中,肯定有一盒和昨天的那盒酸奶一樣難喝得要死。他咂吧了一下嘴,正要將酸奶放回原處。就在這一瞬間,他又想起自己剛才在耀子面前,受不了那難喝的咖啡,點了保險一些的紅茶。這樣一來,他突然感覺自己被她抓住了要害。
她好像在試探我。德史這樣想著,突然抬起頭來,看到一個比自己稍微年輕一些的歐美女人站在放著各種奶酪的木板前,緊緊地盯著自己。
她的眼睛與日本的女人一樣,眼神的深處閃爍著一種光芒。德史在這三十二年的人生中,早就已經見慣不驚了。遇到這種目光的時候,他總是會馬上低下頭,避開對方的視線。但是,他不知道自己這種謹慎的反應反而更加撩動女人的心。
自從記事的時候起,德史便經常遇到這種色瞇瞇的眼神。當然,他也多少因此產生一種自我陶醉的感覺。也就是說,他覺得這或許都歸咎于自己帥氣的外表。一些女人看到他,便會走上來說一些黏糊糊、毫無意義的褒獎詞,諸如“好帥啊”、“美少年”之類,阿諛奉承一番,表現出德史根本不想要的媚態,讓幼小的他感到為難。長大成人后,他還沒有學會掌控自己的欲望,便已經成為女人欲望的對象,試圖在其中尋找自我。在女人的誘惑下,與不特定的多名女性上了床。她們都是這方面的老手,因此他接受了這方面的“高等教育”。德史感覺自己就像一張巨大的靶子,是一張被人抻長之后貼在墻上任由別人的欲望之箭射擊的箭靶……箭靶本身不知道自己身上印著什么,但是那些女人卻表現出一副歇斯底里、一門心思的樣子,不停地將自己的欲望擲向箭靶,并試圖射中靶心……他學會了在女人的身體面前主動地運動,并通過各種方式的運動獲取一種銷魂的感受。但是,他越主動地運動,越感覺不是自己在侵犯那個女人,而是自己被對方侵犯。結果,他始終不過是一個箭靶,攤開自己的血肉之軀,被那些女人瘋狂地射擊。不久之后,這種感覺開始妨礙原本輕松愉悅的性游戲。德史發現自己和女人做愛的時候,其實根本不想占有她們。欲望的確是存在的。因為欲望存在,他才和女人做愛。但是,那種欲望僅僅就像是被人塞進嘴里的一把黏土。
因為這個原因,他的性活動最旺盛的時期在二十歲之前就結束了。德史只是肉體自然發情,心理卻無法產生真正的欲望。他已經對女人這東西失望了。從那時起,他開始覺得那些女人看自己時的目光大抵都是丑陋的。半年前,他受慎司之邀去了榊家,在他家的客廳里第一次見到耀子的時候,他也從她的眼神中看到了那種淫賤的光芒。他馬上就開始瞧不起她了。在鄙視女人這方面,他是一個了不起的專家。十幾歲的時候形成的習慣而今已經修煉得爐火純青。他精通此道,內心鄙視女人的時候,不僅不會讓女人發現,甚至還能讓女人在心中產生些許浪漫的期待。
“要奶酪嗎?”
盯著德史的那個女人將一個盛著四種不同小奶酪的盤子遞到他的小腹前,對他微笑。德史差點伸手去拿,但是看到女人露出潔白無瑕的牙齒,頓時感到不快,便默不作聲地轉身離開了。
德史回到餐桌上,耀子皺著眉頭,一臉驚訝。
“你早晨也吃這么多啊?”
耀子直稱德史為“你”,稍微引起他的注意。這個人稱代詞里面,有一種非同一般的親密感。
“嗯,芙祐子總是很無奈,我飯量大……”
“胃口好啊。”
“就這么一個優點。”
耀子微微動了一下嘴角,呵呵一笑,說道:
“要不我點個小杯咖啡吧。”
“意式濃縮咖啡嗎?”
“對,意式濃縮咖啡……”
耀子見女服務員給德史端上紅茶,于是點了一個小杯咖啡。德史喝了一口紅茶,迫不及待地吃起了早餐。他幾乎不咀嚼,下頜上下動一兩下,便立即吞咽下去。人們也許會覺得他根本沒時間品嘗食物的味道,但他其實以自己的某種方式充分品嘗了。他吃飯的時候,能夠非常清楚地區分冷火腿與非冷火腿、黑面包和白面包的味道。
“你真能吃……以前就這樣嗎?”
聽到“以前”這個詞,德史有些不痛快,但他的牙齒和舌頭絕不停止運動。他不停地取餐,咀嚼,將它們塞進喉嚨深處。
“嗯,從以前就是。”
德史嘴里塞滿食物,口齒不清地說著,點了點頭。
耀子緊緊地盯著一直吃個不停的德史。他那薄薄的嘴唇在叉子接近時使勁張開,而后又迅速閉合,只有在短暫的咀嚼期間呈現出不自然的扭曲,喉嚨夸張地動一下,將食物咽下去的那一瞬間,那張嘴又像風平浪靜的大海一樣恢復了平靜,緊接著又為再次接近的叉子大大地張開……叉子前端叉住的火腿、雞蛋和蘑菇等混雜著唾液被碾碎的聲音,撩撥著耀子的鼓膜。她忍不住悄悄地扭動了一下身體。這是她第一次單獨將正在進食的他據為己有。她覺得,自己的男人在這個世界上只有他一個,他的女人在這個世界上也只有她一人。
每當他和自己視線相遇時,瞳孔中便掠過一絲痛苦的陰影。耀子曾經在鏡子里看到自己的瞳孔中也有這種陰影。他已經忘了。但是,那個陰影確切無誤地表明他確實就是那時的那個他。我們二人到底還能否再次進行身體接觸呢?下次不是在那種昏暗的巷子里,而是在潔白、干凈、溫暖的床上。——耀子感到自己心中產生了一種渴望,一種非常強烈的渴望。她的這個計劃并非那么容易實現。那將非常可怕。然而,在這個金燦燦的陽光與流水輝映的島上,一種比恐懼更深層的東西正在執拗地呼喚她的名字。
窗外,晴空萬里,陽光明媚得刺眼。
大海比昨天更藍,海面上閃爍著光芒。
賣帽子和球衣的攤販已經開始做起了生意,手里拿著觀光旗的亞洲旅游團緊貼著外面的窗子走過去,在耀子和德史的身上形成一個大大的陰影,持續了幾秒鐘。
德史將所有的酸奶放進碗里,一口氣倒進嘴中,喝了一杯水,再次走向取餐臺。他就像保潔工打掃塵埃似的,焦急而又熟練地將取餐臺上的食物盛到盤子里。耀子看著德史,打算等他回來后問問他:“你真的把那天晚上的事情忘了嗎?”但是,耀子沒有得到機會。德史還沒有回來的時候,睡眼惺忪、臉龐浮腫的丈夫就已經坐在了自己面前的座位上。
“哎,吃完啦?”
丈夫強忍著哈欠,坐在椅子上使勁晃動脖子,發出咔咔的響聲。他每天早晨的這個動作,以一種特別的方式讓耀子感到焦躁。
“嗯,我吃完了。剛才德史先生坐這個位置來著。”
“哦,是嘛。已經回去了嗎?”
“沒有啊,在那邊,又去取餐了。他可真能吃啊。”
“他在咖啡館工作的時候,還真沒看出來原來他是個大胃王。”
“好像不是在吃飯,像是在干另外一件事。”
“因為你飯量小啊。”
很快,德史端著一個比第一次盛著更多食物的盤子回來了。慎司與女服務員一起將旁邊的桌子拉過來,拼成一個四人的餐桌。
“抱歉,有勞……”
“沒事兒。我去取餐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