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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快樂(2)

芙祐子與一個跟自己差不多高的歐洲少年并排站在取餐臺前。少年長著一頭美麗的金發,一雙晶瑩剔透的藍眼睛。他一點點地朝旁邊移動,緊緊地盯著餐臺上的各種食物。切片面包、巧克力夾心大羊角面包、奶酪、果醬和黃油、火腿、香腸、燒蘑菇、煎蛋、炒蛋、帶皮的新鮮水果……現在,他在一個透明的大缽前停了下來。球形的莫扎里拉奶酪和圣女果漂浮在乳白色的液體上。他笨拙地拿起形狀像蝌蚪一樣的銀色湯匙,從缽中撈出白色和紅色的小球,盛到另外一只手上的盤子里。正如芙祐子所料,他失敗了。乳白色的液體從扁平的盤子中灑出來,弄臟了粉紅色的地毯。少年突然抬起頭來,看著站在那里的芙祐子。——被人看見了。從頭到尾都被人看見了。少年的皮膚眼看著漲紅起來。少年臉上表現出來的表情既不是不好意思也不是驚慌失措。他是生氣了。弄灑了呢,芙祐子突然沖他微笑了一下。但是,他卻狠狠地瞪著她,簡直就像是在說:“這么丟臉,都怪你!”一個好像是他母親的女人走過來,用一種芙祐子聽不甚懂的語言說了些什么,然后指著地毯上的污漬,大聲笑了起來。笑過之后,她奪過兒子手中的盤子,夾起很多食物將盤子的剩余部分盛得滿滿的,然后快步回到座位上。兒子也跟在她后面離開了。

這對母子離開之后,芙祐子終于可以取餐了。但是,她的食欲已經明顯減退。最后,她只用盤子盛了一湯匙炒蛋和一片薄薄的火腿。原本還想吃點什錦水果,但這時看到另外一個孩子像一顆白色手榴彈一樣從房間的角落里沖了過來,便放棄了。回到餐桌上,咖啡還沒有端上來。

耀子看著只盛了一點食物的盤子,問道:

“芙祐子,你就吃這么點兒?”

“沒什么食欲……”

“是不是有些沒精神?”

“哎?”

“其實,昨天在餐廳吃飯的時候,我就覺得你身體可能有些不舒服。”

“不,沒有啦。我昨天和今天精神都很好啊。”

“是嘛……”

芙祐子見耀子用那種眼神盯著自己,突然對自己的觀點沒有信心了。

“只是……是呢,如果非要說哪兒不舒服的話,可能是……昨天吃得太多,今天早晨有些胃脹……”

“是嗎?可是昨天呢?我們聊天來著,還是……”

“昨天、昨天嗎?嗯,是啊……為什么呢……可是,我還是覺得自己和以前沒什么不一樣……”

“不用太顧慮我們,別太勉強自己。”

耀子涂著淡淡的珊瑚色口紅的唇間稍微露出正方形的門牙,做出一副完美的笑臉。芙祐子看得入了神。過了一段時間,耀子突然低下頭,開始翻看意大利文報紙。

芙祐子想問一下上面寫了什么,卻沒有問出口。默默吃東西的德史慢慢地站起來,又走向了取餐臺。剛才那個灑了湯汁的少年不長記性,又站在了那個缽前。但是,德史根本無視他,因為他實在太餓了。

芙祐子終于拿起沉甸甸的銀色叉子。就在這個瞬間,正在翻看英文報紙的慎司幽默地說道:“Buon appetito.”[1]芙祐子努力做出一副笑臉,只用叉子取了一點炒蛋放進嘴里。雞蛋沒有味道。她從桌邊的架子上拿起鹽罐,使勁搖晃。德史的臉上再次浮現出同樣的喜悅,端著盛滿食物的盤子回來了。芙祐子看著丈夫默默吃飯的樣子,也終于恢復了食欲,決定吃點水果補充體力,回過頭去看了一下取餐臺,發現剛才的那個少年正氣勢洶洶地站在什錦水果的餐缽前等她過來。

終于端上來的咖啡已經不熱了,有一種酸酸的味道。

四個人一起離開餐桌,各自回了自己的房間。他們相約一小時后在大廳集合。

“我被人說沒精神了……”

芙祐子刷完牙之后,盯著臥室里鏡臺中的自己小聲說道。德史躺在床上,他的下半身也同時映照在鏡子當中。那么,他的上半身在做什么呢?他將兩只胳膊抱在一起墊在腦后,雙眼微閉。襯衣下面的腹部是平坦的。他就這樣獨自聽著自己消化食物的聲音。

“喂,阿德,耀子夫人說我沒精神,你聽到了嗎?”

“啊?”

“耀子夫人說昨天吃飯的時候就看出我沒精神了……”

“哪有的事啊。”

“我也說嘛!”

丈夫的回答給她帶來了勇氣。因為事實的確如此。自從這次旅行開始之后,她還從來沒有感覺乏力。

“我和平常一樣啊。一直都是這樣,可是……難道耀子夫人以為我平常活力四射嗎?”

“這……可能在餐廳里面和外面看起來感覺會不一樣吧。”

“嗯,阿德你也一樣……”

德史突然感到胃部不舒服。他低聲呻吟了一聲,側過身去,感到一股黏糊糊的東西朝著身體下部的另一個側面移動過去。

“可是,她如果感覺我沒精神,當時跟我說不就好了……過后才跟我說,我都不知道怎么回答……因為不管我怎么說,都好像是在為自己辯解,感覺有些尷尬呢。”

“人家沒什么特別的意思。別在意。”

“是啊,沒有必要在意吧?”

“嗯嗯,沒必要。”

“阿德,你穿那件藍襯衫真帥。”

“差不多該走了吧?”

“嗯,走吧!”

他們故意碰觸著對方的身體,打打鬧鬧地走出房間。到了一層大廳,他們發現榊家夫婦已經坐在沙發上等候了。夫人戴著一頂帽檐寬闊的帽子和一副大大的太陽鏡。

四人將房間的鑰匙寄存在前臺,走出了酒店。

外面晴空萬里。翡翠色的大海在閃耀。

在小城中漫步的人們的胳膊和雙腿曝曬在灼人肌膚的陽光下。四人分成兩列走在沿海的大路上。窄窄的運河上有幾座拱橋,過了幾座拱橋,就看到一座很熱鬧的橋,很多游客站在橋上舉起了相機。

“從那座橋上能看到嘆息橋!”

芙祐子跑向榊家夫婦告訴他們。四人爬上拱橋的臺階。人們都擠向與大海的方向相反的那一側,將大大小小的相機對準前面一座像連廊一樣的橋。但是,耀子和慎司都沒有停下腳步,只是看了一眼,就匆匆忙忙地走下臺階。“我們昨天早晨第一次從這里經過的時候,特意照了相呢……”芙祐子稍微感到有些遺憾。

下了橋走了一會,來到總督府的入口。他們買了票走了進去。內院的中間位置有一口井,四周有威嚴肅重的柱子,里面十分涼爽。

“這兒真好,很涼快……”

耀子拿著一張從接待處拿來的地圖往臉上扇著風,對丈夫說道。

“嗯,才走了這么一點路就出了這么多汗。我們在這里涼快涼快吧。”

四人跟著人流登上石階,從走廊里的那些像是從墻壁上摳出來的窗子里眺望外面的景色,或者盯著裝飾開放的房間的大型繪畫。

剛進去的時候,事先讀過旅游指南的慎司自言自語地小聲說著“拜占庭風格的……”、“丁托列托風格的……”之類的話,但是不久之后這種聲音也淹沒在游客的喧鬧聲中,聽不見了。一開始那些像豆粒彈起時的聲音一樣清脆且有活力的人聲,不知何時就像煮爛的豆子一樣失卻了原樣,糊成一團并開始發黏,從外部將四個人的沉默裹得嚴嚴實實。裝飾在那里的繪畫肯定都是出自西方繪畫的巨匠之手,但是站在這些繪畫前面的這四個人的沉默卻并非出于感動,而是因為沒有感動。他們對這個宮殿不感興趣。四個人像護衛隊一樣跟在那些駐足仔細欣賞室內的擺設和墻上的繪畫作品的游客后面,臉上保持著一種職業性的嚴肅,等著移動到下一個房間。每當他們走進一個新房間,心中便會想:“和剛才那個房間完全一樣嘛。”但是誰都沒將這句話說出口。只有芙祐子偶爾忍不住打破沉默。出于千里迢迢從日本趕來的一介游客的責任感,芙祐子會忍不住發出一些諸如“呀”或“哇”之類的聲音,并用手指著自己看到的東西。每當此時,另外三個人當中的一個便會看著她的眼睛,溫柔地沖她微笑,就像是在勸阻一個天真無邪的孩子,讓她不要那么調皮。他們就像這樣穿過了好幾個富麗堂皇的房間。

不久,一行人走到一個狹窄陰涼的走廊里。在狹窄的石墻中間往前走,突然出現一個橫跨運河的拱廊,從小小的窗子中可以看到對面的拱廊橋。作為背景的藍天就像直接從軟管里擠出顏料涂抹而成,很多游客舉著相機對準這邊,眼看著要將那座橋壓垮。

“這么說,這個就是嘆息橋?”

慎司說道。芙祐子聽到除了自己之外終于有人正經開口說話,掩飾不住喜悅的神色,立即回答道:

“啊,真的!那座橋就是我們剛才經過的,對吧?”

“哎,真的!”

芙祐子帶著一絲期待,轉向耀子。

“可是,上了這座橋,也沒覺得有什么特別啊。”

耀子這樣說完,便一臉無所謂的樣子丟下停下腳步的另外三個人,一個人匆匆過了橋。

橋的對面曾經是監獄。自從進入這個宮殿之后,耀子便有一種窒息的感覺,這時才終于稍微感到一點解脫。她快步穿過這個充滿了霉味的建筑物的走廊。很久很久以前,犯人們就是在這里度過了他們的余生。她看到其中一個牢房中放著一團盤起來的白色繩子。旁邊供著一個酷似松鼠的雪貂標本,好像是個什么紀念物。耀子走得更快了。她知道和自己一起的另外三個人默默地跟在她的后面。可能的話,她現在想獨自離開這個建筑,然后到那個有水井的內院里找個地方坐下,喝點冷飲休息一下。這個豪華的宮殿,越是豪華,就越讓耀子感到心情沉重。稍不注意,一種類似于昨天暈船時的惡心感覺就涌了上來。

她終于走出了建筑物。正是她期待的那個涼爽寬敞的內院。青銅水井自然地蹲坐在內院的中央位置,就像一枚圖釘,將古時掌權者肆意揮霍的榮華富貴連同宮殿一起釘在無聊的現代。耀子做了一個深呼吸,將屁股輕輕地靠在墻邊稍矮一些的地方。這時,另外三人也在離她稍遠的地方以同樣的姿勢坐下來,然后不約而同地打開了各自手中的地圖。

慎司看樣子高興得要吹起口哨。

德史就像岸邊的河馬,慢慢地眨著眼睛。

芙祐子雖然表面上在笑,但是看起來卻有些不安。

耀子想到自己今天一天——不,是包含今天在內的五天,都要和這三人一起度過,便開始厭倦起來。太荒唐了。但是,耀子有一個小小的預感,就像鞋底的一顆沙粒。耀子厭倦所有的這一切,當然也包括這個預感在內。這種厭倦在某個瞬間雖然會像啟示一樣強烈,卻不會因為時間的推移而淡化。從今天開始的接下來的五天里,她都要像按時吃大夫開的處方藥一樣,在每個場合擺出一副一本正經的模樣,將這種厭倦壓在心底。雖說如此,耀子甚至早就已經料想到自己會在心中小聲對自己說:“真的不該來。”她早就知道會是這樣一個結局。當慎司將這個旅行計劃告訴她的時候,她就已經知道了。

“我們去威尼斯吧。”一個月前的某個早晨,慎司剛剛出現在餐桌前,便這樣說道。

“威尼斯?”

耀子抓著紅茶杯的把手,在杯盤上轉著,回答道。這是她的習慣。一口還沒喝的紅茶已經變涼,失去了茶香,只剩下亮麗的茶色。

“你以前不是說過想去嗎?”

耀子看了丈夫一眼。

“三上說可以以代理折扣的價格替我們預訂一個面朝大海、干凈整潔而且交通便利的酒店。幾乎相當于免費呢。”

“哦……”

三上是慎司大學時期的朋友,自己單干,給人做一些旅游的安排或在海外為企業進行宣傳活動,為人有些輕浮。慎司知道耀子不怎么喜歡三上,所以也同樣沉默了一會兒,觀察妻子的臉色。她只是轉著紅茶的杯子,臉上沒有浮現出明確贊成或反對的表情。

“我還邀請了小谷君他們。”

一陣意味深長的沉默過后,慎司說道。耀子吃了一驚,這才抬起頭來與丈夫四目相對。

“小谷先生?”

“嗯,就是咖啡館的小谷君他們。難得三上給我們預訂了兩個房間……”

“為什么?”

慎司故意做出一副吃驚的樣子,默默地嗔怪耀子。這期間耀子自以為已經消除了自己臉上的驚慌神色,但是卻還沒有完全做好準備,拿出一種完美的程式化態度。

“小谷先生他們……和小谷先生,還有他太太一起去嗎?”

“嗯,他們高興極了。”

“該不會是你非要人家去的吧?”

“不是,我只是說如果他們能一起去的話,我可以為他們準備房間。上次由他們承辦的宴會,大家一致好評,因此也算是對他們表示一下感謝……”

“機票怎么辦呢?”

“我說由咱們來付,但他們不答應。說機票錢他們自己出。”

“是嗎……他們真的打算去嗎?這個……不會感覺尷尬嗎?”

“他們?還是你啊?”

“……”

“只有你擔心啦。小谷太太別提多高興了。那個女孩真是少有的單純……據說他們自從蜜月旅行以后就沒再去過國外。”

“他們蜜月去了哪里呀?”

“說是夏威夷。”

耀子突然感到一種不快。但是,她也并不想去思考自己為什么會感到不快。至少,現在在丈夫的面前不想。

“你不愿意嗎?”

“也不是不愿意……”

“那就這么定了。在出發之前,你去他們的咖啡館打個招呼。你給人的感覺有點傲慢,去跟他們聊一聊,讓他們知道你其實不是那樣的。”

日子過得飛快。出發的幾天前,耀子按照丈夫的吩咐去了小谷夫婦的咖啡館,發現門上貼著一張寫著“暫停營業八天”的告示。正在洗東西的芙祐子見她推門進來,臉上一下子浮現出燦爛的笑容。那是人們看到比自己更加優秀的人時,條件反射似的表現出的一種人類特有的自然光彩,天真無邪,坦率真誠。

“耀子夫人!”

耀子鄙視任何自我陶醉的情感,包括自己也包括別人。但是,當她看到這種表情的時候,仍然感覺有些不好意思且不由得高興起來。她微笑著說了一聲“你好”,芙祐子慌忙擦了擦手,叫了一聲里面的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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