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法治成熟的重要標志
近年來,無論是理論界還是實務界,法律方法的研究很受關注,各種著作不斷涌現。這歸根結底是因為法律的實施越來越重要,越來越引人注目。這是我國法治發展歷史的必然進程。因為,法律的不完善是永恒的和絕對的,完善只是暫時的和相對的。對于法律的不完善,迄今我們主要是通過修改法律來解決,在業界甚至養成了言必稱修法的慣性或者習慣。在我國法律體系基本建成之后,應當更加重視法律的穩定性和安定性,注意維護法律的嚴肅性和權威性,樹立司法的威信和提高法官的適用能力。必要的法律修改必不可少,但法律的頻繁修改,在很大程度上會與法治目標相背離。法律修改只宜解決重大的、不修改就不能解決的問題,通過執法者的法律適用技術就可以解決的細節性問題,留給執法者解決即可,而無須動輒啟動法律的修改。因此,我們需要更加重視保持法律的安定性和穩定性,更加重視法律的施行。在這種情況下,我們需要逐漸改變言必稱修法的慣性思維,而更多地依靠法律適用中的不斷調適,使法律不斷完善,不斷地與時俱進和適應現實需要。在這種形勢和局面下,司法哲學和法律方法日益重要,尤其是通過對現行法律的恰當解釋和價值補充,或者對法律漏洞的填補,使法律規定精確化和得到發展。誠如齊佩利烏斯所說:“在有法典化傳統的法秩序中,同樣存在法官法的成分,這尤其體現在司法性的法官續造當中。在詮釋學上的手段使得對文本作出不同的解釋成為可能,從而需要選擇某一恰當的解釋的場合,或者法律具有漏洞,因而需要予以補充的場合,司法性的法律續造可以使法得到發展和精確化?!?a id="w35">[35]即便法律有不完善和漏洞空白之處,如果不到非修改不可的地步,只要通過恰當的法律解釋或者法律續造能夠解決問題,就無須通過修改法律解決,而放手讓執法者去調節和解決。
“法治”中的“法”固然以看得見、摸得著的成文法律為重要載體和表現形式,但并不以此為限。無論是我們大而言之的厲行法治還是具體而言的司法裁判,所施行的“法”至少是由法律理念理論、法律制度和法律方法構成的制度體系。這是一個有機統一的系統,任何法律都是在這種體系之內進行的實際適用。作為受過法律專門訓練的法官或者其他執法者,其自身累積的法理論、法理念和法經驗,必然潛移默化地融入法律適用之中,成為法律推理的重要前提和根基。司法哲學和法律方法作為這一制度體系中的重要內容,它既是法律適用穩定性、可預期性和科學性的必然要求,也是其重要保障。司法哲學和法律方法是聯系法律職業共同體的重要紐帶,這種共同體只有形成共同的思維和方法,才能夠在獲取法律答案上具有趨同性,從而確保法律適用的穩定、可預期和科學。可以說,司法哲學和法律方法的成熟程度,是法治發達程度的重要標志之一。
司法哲學和法律方法反過來又可以促進法治的成熟和發達。以成熟的司法哲學和法律方法適用法律,可以確保法律適用的一致性、統一性和可預見性,確保法律解釋和適用的科學和成熟,進而推動法治的完善和發達。我國目前的司法哲學和法律方法總體上尚不夠完善和發達,一些重要的法律適用理念和方法尚不被有關方面完全認同,這恰恰說明了我國法治還有待于進一步成熟和發達。例如,在不符合文義的情況下,法官不敢輕易地擴張其適用范圍,即使覺得這樣適用法律實質上是不合理的,也不敢貿然違背法律的字面含義行事。甚至可以說,不少法官的自然思維是,只要與文義不合,壓根不再考慮納入其調整范圍是否有實質上的合理性,而當然地將其從適用范圍中排除出去。倘若法官的法律適用背離了文義,確實容易招來有關方面的質疑和反對。這種法律適用顯然具有機械性,但常常是法官的無意識或者無奈。即使如此適用法律導致明顯的不合理,或者說使法律暴露出明顯的漏洞,法官或者有關方面也可能說,這是修改完善立法的事情,不屬于法律適用所要考慮或者解決的問題。倘若我們的法律方法已很發達和成熟,其中的一些理念和方法為有關方面廣泛接受,就可能具有另外的思維和方法,如對于法律適用雖然符合文義,但存在明顯不合理和不適當的情形,當然從實質合理性上把握法律,如通過限縮或者擴張適用等方式,克服法律自身的漏洞,也即不拘泥于形式上的考量,而在必要時進行實質性考量。法律修改畢竟不是一件容易的事情,有些問題也不是需要法律修改解決的,司法本身即具有調適法律適用的職能,社會對此也應當予以認同。誠如胡克教授所言:“一個法律定義并未真正確定某一術語的意義,它只是提供了一個起點。如果權衡理由支持了另一個意義,解釋會毫不遲疑地偏離立法中的定義。”[36]胡克教授舉了比利時最高法院的一個判例。某人被指控開出了一張無備兌支票,他辯稱該簽發票據并非一張“支票”,因為它不符合《支票法》第1條定義中列舉的所有條件:在它的支票上根本沒有提到日期。最高法院認為:“刑罰裁判并不嚴格地受到1961年3月1日法案第1條和第2條所列的支票有效條件的約束。值得注意的是,支票發出日期和地點的遺漏并不必然能使簽發無備兌支票逃避懲罰,因為該規定是基于保護公民、便利交易和保障商業安全之理由而形成的。因此,為了使非難合法地證成,將已簽發票據視為一張通常所理解的支票就足夠了?!?/p>
例如,按照《中華人民共和國著作權法》(以下簡稱《著作權法》)規定,信息網絡傳播權中的信息網絡傳播是以有線或者無線方式向公眾提供作品,使公眾可以在其選定的時間和地點獲得作品的傳播方式,但隨著技術的發展和網絡服務方式的拓展,出現了互聯網上的定時播放,即固定時間播放作品,公眾在獲得作品的時間選擇上并無自由。定時播放涉及的著作權保護能否納入網絡傳播權的保護范圍,與《著作權法》規定的廣播權、信息網絡傳播權以及兜底保護規定相關,究竟納入哪一種保護范圍,實踐中產生了認識分歧,但最終大多選擇兜底保護的規定。如此選擇的重要思維方式是,《著作權法》對于信息網絡傳播權作出了明確的界定,定時播放顯然不符合其所界定的法律特征,因而納入其保護范圍不符合法律規定的文義。網上定時播放是否能夠納入網絡傳播權的范圍,關鍵在于考量網絡傳播權的一系列特殊規范是否更適合調整它。我國為適應網絡著作權保護的特殊性而建立了一整套特殊的規范體系,且網上定時播放畢竟是以網絡為傳播載體的,如果它更具有網絡傳播的特征和面臨同樣的保護問題,也即與交互式網絡傳播行為更為接近,更適合以相同的規范進行調整,或者說這套規范更適合調整它,即便在定義上不符合,也可以根據網絡技術發展和網絡服務拓展的實際,對于類似情形作類似處理,以擴張解釋法律的方式實現法律適用的與時俱進。當然,如果沒有這種必要,放在普通著作權保護范圍就可以了,自然無須擴張法律。究竟有無如此必要,都是對于特殊情況進行實質性考量的結果,而不僅僅是法律文義的機械演繹,這恰恰是思維方式的根本差別所在。該事例說明,法律方法是否發達,對法律適用方向具有重要影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