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染終于沒能死掉。
他的拼命叫喊驚動了外面的人,幫他找來了大夫。阿染命賤如野草,生命力也跟野草一般旺盛,幾副湯藥下去,就從鬼門關硬生生爬了回來,重新返回人世間。
不過,花出去的銀子還是讓他心疼,齜牙咧嘴了半天,抖抖索索地數起了銀子。
那個時候,幫他叫大夫來的芍藥還沒走。見剛剛還奄奄一息的人居然能爬過去數錢,不禁又是吃驚又是敬佩,感嘆財迷才是阿染身上最大的病,真正是藥石罔效,病入膏肓,這輩子都治不好了。
“歇著吧,沒人動你的銀子。”芍藥寬慰道。敢動阿染的銀子,恐怕他就算變成鬼也要死死纏住不放,誰愿意為了這點小錢去沾這個晦氣。
阿染搖搖頭,抖著手將一粒碎銀子遞到芍藥手里,滿臉都是沉痛的哀傷:“謝、謝。”
芍藥嚇了一跳,要不是大夫方才說阿染并無大礙,他都要以為這是回光返照了!幸好他對阿染也算有了幾分了解,知道這家伙此時痛不欲生的表情不是因為快要死,而是單純心疼銀子,就翻著白眼將銀子推了回去:“算了!這次你好歹也是替我才——嘁,就這么點錢,你好意思給我,我還不好意思要呢!”
阿染的手立刻不抖了,眉開眼笑將銀子收回,笑瞇瞇看著芍藥:“夠義氣!等下次齊老瞎子來的時候,我還替你去!”
芍藥無可無不可地點點頭。他跟阿染交情并不算深,只是昨天匆匆避雨時,聽到他的呼救,又念及那齊老瞎子原本打算找的人是自己,算起來是他替自己擋了一劫,這才找了個小子冒雨出去請來了大夫。
“行了,你也沒事了,我先回了啊。”芍藥看看窗外的天色,起身邊走。卻見阿染居然也吃力地撐起了身體,去夠放在床頭的衣服。
“要拿什么?我幫你。”芍藥決定再發一回善心。
“快點燈了,要到前頭去呀。”阿染反倒是很詫異地看著他,“做生意的時辰到了。”
芍藥更加詫異:“你都成這個樣子了,還要去前頭接客?你還真不怕死啊!”
阿染嘿嘿笑。他主要是想去前頭轉轉,看能不能再次遇到孟大俠。何鏢頭說的那件事,他可還惦記著呢!總共只有七天的機會,耽誤一天就少一天,阿染要快點幫到孟大俠。
然而,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他只不過是剛剛好了那么一點,遠遠沒有康復,再跑到外頭讓秋風一吹,估計明天人就真涼了。
芍藥二話不說轉身就走,阿染見他沒有數落自己,悄悄松口氣。芍藥的性子,總是讓他想起曾經的一個伙伴,如果他在這里,一定會千方百計地阻止自己吧。
剛剛轉過這樣一個念頭,阿染忽然聽到外面門閂的聲音,急急探出身子一望,發現原來是芍藥將門從外面鎖上了。
“別找死!”芍藥罵,“找個大夫不容易,別白瞎了我一片好心!”
阿染只得苦笑。他沒看錯,芍藥跟那個人真的很像。希望芍藥的命,能比那家伙好一點……
他忽然覺得很冷,便將自己完完全全捂在了被子里。
藥勁上來,他犯起了瞌睡,迷迷糊糊間好像聽到有人在他耳邊說話。
“阿染,我也跟你一樣攢銀子。我賺得比你多,肯定比你早攢夠。到時候,要不要我接濟你一點?”
“阿染,他說要為我贖身呢。你放心,我不會忘了你的,等出去了,我就……”
“阿染,我走不了啦。咳咳……這個病……治不好的,你別亂花銀子了。你還是多留點給你自己——咳,你煮的面,實在是……唉,等你以后開了面攤,生意怕是不好做。”
“阿染,阿染!”
阿染睜開眼睛,身上臉上都濕漉漉的,似是出了一身的汗。他覺得腦袋清醒了一點,只是手足還有些發虛,慢慢仰起腦袋,看到了一張俊俏的臉蛋。
“蔻丹……”他低低嘟囔了一聲,終于清醒過來。眼前不是那個已經死去多年的伙伴,而是去而復返的芍藥:“芍藥,你來啦。”
“喂!”一個很不高興的聲音。
阿染已經聽到這個聲音很多次,但依然免不了被嚇了一跳。歪了歪腦袋,才發現芍藥身后還跟了一個高大身影,臉上的面具依舊猙獰,阿染一下子就認出他了。
“你——”阿染只吐出了一個字。鐵面就很從容地接道:“我路過。”
——路過到暖香閣最偏僻的,一個上了鎖的小院子里?
“你怎么回事,被人打了?誰干的啊?”鐵面漫不經心地打量著阿染的臉,嗤笑,“那么笨手笨腳,一定是得罪客人了。早告訴你小心一點,這下知道了吧,別人可沒有我那么好說話。”
理倒是這個理,然而,越是小心乖巧,阿染的客人們就越喜歡打他,這又有什么辦法呢?
阿染不想跟鐵面爭論這種無聊的事情,就只點了點頭,又眼巴巴看向了芍藥。
芍藥只是個帶路的。并沒有在意阿染求助的目光,領了鐵面的賞銀,就識趣地退下。臨走前充滿同情地看了阿染一眼,估計是覺得他一定活不過今晚,打算明天找人來收尸了。
“人都走了,別看他了。”鐵面不悅道,“喂,你還沒說呢。”
“啊?”阿染慢吞吞地爬起來,在心里回憶著鐵面讓自己說什么。鐵面卻一手按倒了他——阿染現在確實發虛,鐵面輕輕一碰,他就“噗通”摔到了床上,反倒讓鐵面嚇了一跳。他定定神,才重新理直氣壯道:“起來做什么,反正一會兒也要躺著。你先告訴我,誰把你打成這樣的?”
阿染被摔得七葷八素,眼前猶自冒著金星,好歹還是聽清楚了鐵面的問話。這倒提醒了他,他連忙再次支起身子,急切地道:“孟大俠——”
“他忙著呢,少惦記他。”鐵面不耐煩地打斷了他。
可阿染已經將要說的話說了出來:“——是不是在找一個匣子?”
“什么瞎子?”鐵面莫名其妙地說。
“就是、就是上回,孟大俠救我的那回,那些鏢師運的匣子!”
“什么孟大俠救的——”鐵面下意識反駁到一半,猛然意識到了阿染在說什么,他謹慎地環顧了一下周圍——又破又小,就這房頂,上面要是有人,估計得直接漏下來——壓低了聲音,“你有什么消息?”
阿染一直覺得,既然鐵面與孟大俠經常在一起,那么無論說給誰都是一樣的。就將從何鏢頭那里聽來的故事原原本本說了一遍,尤其強調了齊老瞎子的話。
“哈哈,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工夫!”鐵面喜出望外,意氣風發。
“我說的……能幫上孟大俠嗎?”阿染期盼地問。
鐵面略一遲疑,還是點點頭:“對,他最想找到這樣東西了!”
阿染開心地笑了。這個消息有如靈丹妙藥,他一下子就覺得身上不疼了,手腳也有勁了。鐵面拿銀子給他,他也能推回去了。
“幫孟大俠……不要銀子。”阿染認真地說,“孟大俠是我的朋友。朋友幫忙,不要銀子。”
沉默片刻,鐵面想明白過來,氣急敗壞道:“憑什么幫他的忙就這樣?!你收我的銀子的時候,不是挺高興嗎?”
阿染也沉默了,良久才做出一個艱難的決定,痛苦地抬起頭:“你……想把銀子要回去呀?”
“當然不是!”鐵面一口否決。
阿染就不知道該怎么做了。這銀子十分燙手,不給吧,鐵面會生氣;給吧,自己的心會流血。更何況,剛剛請了一次大夫,阿染心頭的傷痛還正血淋淋的呢,這么快就再挨一刀,實在是讓人受不了。
鐵面氣呼呼地在房間里踱來踱去,最后,好像真讓他想到了一個好主意。
“我不管。”他略帶得意地宣布,“我就是要給你錢,連孟少游的一起給,你不許不要!”
他非常霸道地掏出錢袋,從里面隨手抽了一張銀票,丟到了阿染的床上。
“喬記錢莊,你認得字嗎?”鐵面又掏了一張,“這張買你……嗯,閉嘴!你剛才說的消息,一點都不能對外人透露,知道嗎?”
阿染呆呆地看著那兩張銀票,似乎是從來沒見過那么大一筆銀子。
這似乎讓鐵面感到了非凡的成就感,便又抽出一張,用一種一聽就非常緊張的語氣,和一看就非常假的隨意態度,嘟嘟囔囔地說:“我又想了想,秘密么,還是攥在自己手里最靠譜。你看看這個數,是不是夠買你了?”
阿染真的低頭看了一會兒,然后抬起頭,認真地說:“謝謝,我不用。”
“哈?”鐵面沒有疑心聽錯了,他是懷疑阿染被人打壞腦袋了,“你是想說‘不夠’吧?”
“我有銀子。”阿染自豪又略帶羞赧地拍了拍床頭——那里是他藏銀子的地方——然后重復,“我很多銀子呢。你放心,我不會把這件事告訴任何一個人的。你……現在也是我的朋友,保守秘密,不要銀子。”
鐵面繼續掏錢的動作頓住了。他從眼前這個瘦弱家伙的話音中聽出了一些東西,這讓他頭一次發覺,這家伙跟自己一樣,都是男人。
然后他又想到了幾天之前,他送這小子回來,給了他點銀子,罵了他一頓。
當時他沒有走遠,不經意轉身的時候,看到了這家伙蹲在地上撿銀子的樣子。
“給錢不要,果然是個笨蛋,沒救了。”鐵面將床上的銀票收起來,若無其事地隨手塞進懷里,“行了,你躺著吧。我去找瞎子了。”然后就頭也不回地走了。
阿染重新窩回被子里的時候還在默默想,明明是去找“匣子”,卻說成了“瞎子”,哈哈,這人還說我是笨蛋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