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 落山風
- 蘭州大學學生
- 10404字
- 2019-10-22 23:34:51
第二天一早陳家的司機來,給宋家每個人都備了禮物,頭一份是沉甸甸的一柄金如意,闊綽得老太太都傻了。幸虧新云手腳快,封了紅包遞上去。司機走了,老太太撫著胸口,頗不矜持的問,“陳家出手這么大方?”
新云笑道,“對旁人真不一定。三少去日本留學,正經念過軍事學校,幕僚們一向都說最有前途的。”
錦屏板著一張臉,“他人品好不好,你又不能打包票。”
新云道,“大嫂說的是。你看,人也沒說是下聘。如今的規矩,再沒有放下東西女兒就娶走的事兒了,都要兩家愿意,兩個人愿意。我看這么重的禮三少也拿不出來,都是陳大帥的意思。長輩送的,又不提婚事,人家行事多大方,誠心誠意要結交我們一家子。不過話說回來,還是我提了一句,大伯中過舉人的,果然人家不敢小瞧。”
老太太滿意的不得了,“我看很好。你說他排行第三?那兩個兒子怎么樣?”
新云道,“上一回大少訂親,那家子幾個女兒都同他有首尾,還嘻嘻哈哈站在一處呢。”
錦屏皺眉,老太太瞪她,新云忙道,“媽,大嫂也是擔心孩子。”
雪青道,“老二呢?可娶了親?”
新云掩著嘴,低聲道,“日日睡在堂子里呢。”
錦屏急道,“一家子就一個好人?我們小微沒有這樣的福氣,這種人家,誰稀罕誰去。”
老太太一拍桌子,“閉嘴。”錦屏嚇得站起來,看清婆婆虎虎生威的一張臉。
“你要把女兒耽擱在家里,讓親戚朋友看笑話,你就接著鬧。不然的話,你去尋個好人家?!難得這么好的叔叔嬸嬸,一味幫忙,還要給你賠小心!”
錦屏一顆心撲撲直跳,她不喜歡新云,也不愿意小微嫁這么早——她嫁了,就再沒人肯聽她說一句話了。她抬眼看默默站在一邊的小微,宋家是敗到底了,當著未出閣的女兒的面,就在這里講彩禮呢。
老太太猶自發脾氣,拍打著錦屏那一份禮物,是兩匹上好的衣料,“人家想跟你買人,還用費這個功夫?你別拿自己當相府的千金了呢!”
這話狠的一下子扎進錦屏心里。她父親從前官至五品,離相國還遠。可是錦屏打小就拿自己當戲文里的千金看,說話做事,不肯走一點兒樣子。她本是當得起那份尊貴矜持的——直到仲輝死了,一輩子不要指望有兒子,才不再做誥命夫人的夢。小微嫁了,她就什么都沒了。
錦屏流下淚來,轉而責問小微,“你就這么想趁早離了我?”
小微抱起衣料,畢恭畢敬的說,“媽不喜歡,我叫他換別的花色送來。”她看都不看一眼錦屏,轉身就出了房間。
雪青彈著指甲,“大嫂也不用這么著。這孩子我看是長成個人了,有主意了。到底女大不中留。”
三少上門來,老太太擺出‘開明長輩’的模樣,不多打聽一句話,笑瞇瞇叫小微出來。兩人看電影吃飯,樣樣事三少都問她的主意,說什么是什么。小微也不上學了,大事便是坐在家里等他。沒人在跟前時,她傻乎乎的脫口而出,“你呢,你喜歡什么?
“我都行。”
“你喜歡吃甜的還是咸的?”
“都行。”
再問,他的本色就露出來了,無所謂的,懶洋洋的,“話這么多。”她疑心得罪了他,可是他卻溫柔的守在她身邊,盯著她把一整塊牛排吃下去。相處得久了小微發現他不愛笑,長眼睛里總有陰沉沉的味道。他不愛搭理她,可仍然常常來找她。尤其當著旁人,他總擺出一副笑模樣,仿佛和她在一起是世界上最可笑的事。他的心悵然得在半空里浮著,看著自己干的荒唐事。他倒是并不怪小微和她的家人,他根本不在意她。
這個真相來得很慢,小微用自己全部的力氣抵御著。現在唯一能助她一臂之力的就是新云。她會追問他們相處的每一個細節。那些閨房里的傻話呆話糊涂話,說著說著,就把小微自己也說服了。
有次在電影院,正看一出纏綿悱惻的愛情悲劇。小微怔怔的盯著屏幕,完全融入劇情里。她發現自己特別沉醉于求之不得的感情,在追逐里絕望的、堅韌的、不知道終點的。他漫不經心的抽煙,那股男人身上才有的煙草香氣一點點占據她的頭發,“別抽那么多。”她低聲說,聽見他低笑,伸手又掏出打火機來。小微斜他一眼,有點嗔怪有點縱容,覺得他戲謔的表情那么好看。火光亮起來的片刻,一個男人走過來。搖曳的微弱亮光里,他微笑著低聲說,“這么巧,你們也在這兒。”他身后站著另一個男人,也沖三少笑。那兩人說完腳步不停的走了出去,三少愣了一回,站起來向門外沖。小微追上去,他猛回頭瞪她,那副野獸般的眼神,帶著恨意,卻并不是對她的。小微踉蹌著后退了一步,他清醒過來,腳步就慢了。小微跟上他,兩人并排走著,誰也不說話。好一會兒,三少才低聲說,“沒嚇著你吧?”他的聲音干燥,不友好,可這是他真實的情緒,第一次,毫不掩飾的凸顯在他們兩人之間。小微放下大半個心。他們很快回到了既定的軌道里,親昵的挽著胳膊,三少講一個又一個輕巧的笑話。
“他肯定想你想壞了,才見到你就惡形惡狀的。”晚上新云分析。
“啊?”
新云低聲說,“你不知道男人,從前季輝也這樣,就是憋狠了。”
“那怎么辦?”
“婚后就好了。”新云曖昧的說,看了她一眼。
小微推攘她,嫌燙手似的把這話題扔到窗外去。
很快通過新云向老太太提了婚事,附帶一張禮單,洋洋灑灑列了不少東西。老太太喜道,“新云哪,宋家真該給你記頭功。”
雪青嗑瓜子兒,“媽你不想想,小微嫁過去,季輝升官,這事兒兩全其美的。”
錦屏自打那回輕易不肯出房門,彩姐早上過來賣人情,告訴聘禮的事兒。錦屏坐不住了。小微在房里梳頭,錦屏闖進來時動靜太大,鏡框子都搖了搖。“媽——”她怕她還要耍威風,心里惴惴的,面兒上倒是不肯帶出來。錦屏看著女兒短短幾個月就給人教的知道裝相了,又是氣又是恨,十幾年辛苦熬出來的人,一顆心全長到別人身上去了,“那個三少什么樣?”
“挺好的。”
“你知道什么好壞。”錦屏氣急敗壞,姿態扔在一邊,露出護犢子老母雞的勁兒,上上下下在小微身上翻檢了一通,“他碰沒碰你?”
小微推她,推不動,自己反倒絆倒了,她帶著哭腔抖抖索索爬到桌子邊上,“媽,你說什么呀!”
錦屏給她的眼淚嚇住了,收回手,小心翼翼的問,“他有沒有不規矩?”
“沒有。”小微不肯喊,壓著嗓子,眼圈憋紅了,這是丑事兒,她不愿意別人知道自己的媽這么看自己。
錦屏也有些不知所措,她受的教育,男女婚前都是不來往的,她從未被自己的女性親屬問過這種問題。可是她現在迫不及待的要知道。
小微倚著桌腳低聲抽泣,錦屏慢慢靠近她,“小微,這事兒你得讓媽知道,他怎么這么快就提親,又下那么重的聘禮?你知不知道?BJ上海都有房子呢。”
小微背在身后攥著桌腿的手指捏的發白。母親這話的潛臺詞是,她要是沒舍出身子去,就不配得到這些禮物。她哭了一會兒,半是憤怒半是羞愧,錦屏像只空中俯沖下來的兀鷹,要盯住她這塊肉,看看到底哪里值錢了。在母親心里,她不值得讓人這樣——愛著。
錦屏耐心等著,已經排演起一旦小微說出真相,立刻就要沖去上演的戲碼,她不能眼看著別人欺負了她的孩子,這孩子的父親還是舉人呢。
這幾個月是她人生中最自在的時光,不能讓母親毀了這一切。小微揣摩著局勢,思索什么能讓錦屏軟下來。她終于橫下心,“他,就一回。”
錦屏抖了抖嘴唇,聲音比她還小,“他有沒有別的女人?”
“他跟大少二少不一樣,那些臟女人,他從來不要的。”
這個詞觸動了錦屏,女兒原來悄無聲息的已經站到了自己這邊。她一直憂心的,與其說是她上了不像樣的男人的當,倒不如說是她自甘墮落,做了臟女人。這兩件事兒有著微妙的區別。在錦屏心里,后者更不值得原諒。那種神奇的,只屬于女人間同仇敵愾的氣場在母女間初次形成。錦屏看小微的目光軟化成深深的羨慕——她就要出嫁了,無論如何,嫁人是該被祝福的。
“那他真是不錯,立刻就來提親了。”
小微聽出她態度的變化,不自覺挺直了腰板,“媽。”
錦屏撫著自己的發髻,她每天都要花好長時間把白發小心的藏在僅有的黑發底下,就快藏不住了。這樣子去喝喜酒,還算說得過去吧,自己還沒胖成個老媽子,瘦嘛,總有點兒好處的,“這年頭,媽早看開了,對你好就是好。他對你兇過沒?”
“沒。”
“讀過書沒?軍事學校算什么正經地方,念過經史子集么?”
“我不知道。他從來不提這些事。”
錦屏笑了,“也是,男人家不愛跟女人說外面的事兒。你爸從前也是。”
錦屏的笑容夾雜著對另一個女性的推心置腹,讓小微手足無措。她很想逃到新云身邊去,她說話不會這么難聽。她應付母親,笑了兩聲。錦屏說,“我還有些梯己,是留給你嫁人的。”
兩家都著急,婚事辦的極快。新云在過程里幾乎沒有露面,老太太格外提拔錦屏,事事都叫她去辦,東拼西湊的,也算有幾件好嫁妝。
幾乎是一陣風的功夫,小微就出嫁了。洞房里三少一身的酒氣,倒在她身邊呼呼大睡。小微松了一口氣,她其實還不知道夫婦間會做什么,因為她那虛假的招供,母親沒傳授她任何技藝。她在他身邊理出一塊地方,把自己妥帖的放進去,躺好。離開家的第一夜,小微睡得踏實極了。唯一的小小遺憾,她沒來得及跟新云告別,不過很快就會再見到她了吧。
三少對小微親昵的不得了,兩人一時半刻也不分開,拉著手到處去。陳大帥臉上那種戒備的神氣淡去,看著就是個普通的小老頭。陳家的規矩,在家的人都一塊兒吃飯。大少二少在家的時候少,只有他們兩口子和陳大帥那一連串的姨太太吃,有一個看著比小微還小些。三少私下同她說,不記得行次可以不叫,陳大帥不是寵妾滅妻的人。婚后小微活潑的本性流露出來些,她同他開玩笑,“噢,那你是不是那種人?”
三少一愣,“我不會再娶的。”
小微精神放松,隨口就答應一句,“養在外面不是更不好。”
出嫁前一晚錦屏交代過,以后男人有別的想頭,先別要死要活的鬧。她嘴唇咬破了才說出那件事來:跑了的那個陪嫁丫頭是孟輝收房的,就養在幾條巷子外,瞞了她半年多。錦屏大鬧了一陣,半夜上吊又救下來。為這事兒老太太看她不上。錦屏總結說,“與其讓她在外頭做大,留著男人不回家,不如收進來,眼皮子底下鬧不出動靜。”,后來孟輝死了,那丫頭卷了細軟跑了。
三少皺起眉頭,“說了沒有就沒有,我這輩子就你一個女人。”他很嚴肅,卻并沒動感情,仿佛她是質疑了他的道德水準。小微隱約覺得她觸摸到了那條早已存在的底線,要不要在今天捅開呢,她猶豫了,然后真正的三少暴露在空氣里的機會又過去了。
三朝回門,小微插戴著滿身首飾喜氣洋洋的回去。老太太迎活鳳凰似的迎出來,小微問,“三嬸呢?”
錦屏道,“季輝有任務,新云陪著他去云南了。”
老太太喊著‘我的乖孫’,雪青扎手在她身后,一臉的不耐煩。錦屏不肯饒過她,“你不知道,你三叔升官了呢,就前幾天。”
三少攙著小微的胳膊,“最多兩個多月就回來了,你們日子長著,急什么。”
小微一腳一腳不耐煩的踢著門檻,還是埋怨,“都不告訴我。”
“你同她那么好?”三少捉狹的眼神在小微臉上掃來掃去,想要找到些蛛絲馬跡。錦屏想,三少倒是體貼,慣出小微的毛病來,在家時她可不敢這么著。其實錦屏會錯了意,小微抱怨的是新云。
秋風天里新云回來,到陳家探望小微。她瘦了許多,粉打得重,臉還是白,一雙手伸出來又黑又干,打扮得倒是愈發少婦風韻起來,鬢角燙過,一道彎鉤貼在耳旁,紅旗袍繃緊在身上,顯出腰身多余的肉。小微皺起眉頭,“三嬸,這衣裳做得不大合身。”
新云眼巴巴看著她,“他對你好不好?”
小微笑起來,“你怎么了,倒不相信他肯對我好?”
“是太快了些,你別怨我,你三叔沒什么本事,結上親家,宋家有好處的。”
“我們家總是要打這個主意的。”小微頓一頓,“他蠻好。是不是三叔有事?”
新云枯坐一會兒方才開口,“他在路上納了個小。”
小微張張嘴,沒想到姨太太的話題這么快又回到宋家,看來真是發達了,那她貿然達成的婚事倒是值得。可是三嬸待三叔那樣周到,事事替他打算著,他怎么舍得,“可你不是對他有恩?”
“恩算什么,旁的女人說話更動聽。”
“我媽說千萬別鬧。”
新云擠出一個笑容,“大嫂那套太太經,我知道的,我同她不一樣。”
小微緊緊握著她的手,“你同她當然不一樣,你不愛他,不是整個人靠在他身上的。”
“愛?呵呵。我如今也是靠著他的。”新云倚著桌角,懶洋洋地說。這趟回來她身上沒了朝氣,整個人懶散下來。
“你有什么打算?”
新云仰面看著空洞的世界,“走一步看一步吧。”
晚上小微向三少講起新云的煩惱,他不以為意,“季輝去買煙土的,想是公賬之外也發了一筆小財。”
“路上那么辛苦,三嬸陪他去,都不念這點苦勞。”
三少笑嘻嘻的,“林新云會心疼丈夫?”
小微聞到一股危險的氣息。婚后陳大帥疏遠了幕僚,凡事都同三少商量起來。今天上午兩人關門密談了好幾個小時,據說是采納了他一個軍事上的意見。
“她以前在王渲那里很有勢力,還有個副官的頭銜。王渲她提沒提過?專愛四鄉八鎮搜羅美人,一擲千金的。王渲有一個妾是林新云從檀香山騙來的,林新云騙她說來中國可以上學。”三少手里玩著塊玉把件,色澤很潤,雨過天青色的。他握著它在下巴上摩挲,斜覷著眼觀察小微。她知道他一直疑心她婚后的快活是假的。
“不可能。”
“那個妾生了孩子以后老實了些,求王渲讓她回了一次家,還是林新云押著去的。她拿王渲的錢買回家里過去的產業,安頓好父母就跳海了。我見過她,才19歲。聽說她母親知道以后也自殺了。”
小微覺得天都塌了,她竭力不去想自己和那個女孩子的相似之處,嗓子低下去好些,“你怎么知道?”
三少看出她臉色蒼白,“人人都知道的,林新云掌著王渲大半個家。我只不曉得她為什么從王渲那里出來了。你三叔大概什么都不知道。”
天花板越來越高,小微知道自己在往下倒,“你會不會逼得我要自殺?景軒,”她第一次喊他的名字,“你會不會逼我到那一步?”
在床上躺了兩三天,小微的精神回來些,三少叫丫鬟別把消息漏出去,親自在房里守著她吃藥。小微推他,“父親不是有事情分派你去辦?”
“害你這樣,我怎么好走開。”
“家里那么些人呢,要不叫我媽來也行的。”
三少觀察她的神色,“你覺得林新云騙了你?她怎么同你說我的。”
小微扯枕頭過來墊住腰,三少想幫忙手腳卻放得不是地方,她笑他動作笨,一面說,“嫁都嫁了,三叔得了好處也是我們家的事兒,我不埋怨她。”
“那你……”三少察言觀色,不敢問下去。
“我怕你對我不好。”嫁過來個把月,小微處處留心觀察他的言行。雖然沒人教,她也知道他們是太快了。不過錦屏又說從前她并沒見過孟輝,也琴瑟和諧的。景軒性子不像表面看上去那么無所謂,他很重視父親的意見,愛在他面前表現,他又愿意人家覺得他有一房稱心的老婆。小微算著,就算他不怎么滿意自己,只要他是個負責任的好人,那也不錯。
“我只認識你,同旁人沒得比較,我覺得你好,你就是好。”小微伸手去握他的手,柔柔的說出傻話來。真怪,一樣的話,對著新云要容易許多。那些蜜似的話,對著新云的畫像滔滔不絕,就算是對著本人——如果她愿意聽的話,小微也毫不猶豫的。但此刻是性命攸關的時候,她緊張得聲音發顫。幸好三少沒動,由著她握。小微接著說,“過去盲婚啞嫁呢,我們好歹約會過。”她竭力輕松點談開這話題,三少沒有戀愛的歷史,他也許同她一樣,并不知道應該怎樣選擇,碰著誰是誰了,難免有點缺憾,但那不妨事的。三少掛著個含義高遠的微笑,沒說什么。
屋子里天高地遠的靜,世上只有他們兩個人,從今往后也是如此了,他是她的天,更是她剛剛尋到的一個美夢,這一生一世,好不好都在他手里了。小微知道他正在同半空里的那個懶洋洋的自己斗爭,她也斗爭過的,只是她沒資格再等下去。小微想,她得叫他知道,他也已經沒資格。
“父親等著我。”三少輕輕掙開她,站起來,抖了抖肩膀。他同陳大帥幾乎一個模子刻出來,尤其在流露出略帶點輕蔑的眼神時。小微微笑著看他出門,身子向下溜,滑進被子里。沒提防的片刻,她看見剛才他被她握著的那只手停留過的地方,他剛才死死的摳著床單,竟把那里摳出一個坑來。
陳大帥叫人送滋補湯水,小微糊里糊涂吃了幾天,竟發起燒來。三少去了上海,陳家只好請來了新云。小微強撐著坐起來,不愿她看見自己病得狼狽,在臉上抹著汗濕的發絲,“你怎么來了,我都快好了。”
新云笑道,“我也沒經驗,不過頭胎格外要小心的。”
小微一愣,才知道上上下下都誤會了這場病,只是景軒不在,她也不必貿然去否認。
新云道,“你還是有福氣,這才兩三個月就把三少扭過來了。”
“扭什么?”
“男人嘛,總當自己頂天立地,家眷都不是個事兒,槍林彈雨里瞎闖。”她拿眼遛她,“我聽說三少這回脾性變了,做事愈發沉穩了,想是為著你的緣故。”
小微道,“你從前不是說他不愛攪和打仗的事兒?我看他可上心呢,一宿一宿熬著看地圖。”
新云全然不放在心上,“不是他不愛,從前大帥不大喜歡他。”
“大少二少不是更不像樣。”
新云斟酌片刻,嗓子低了些,“你孩子都有了,我不怕告訴你。他脾性原是同旁人不大一樣。性子又犟,那一回是挨了打。我聽人說,吊起來打了一下午,大帥到底心疼,才叫放下來,一入夜人就跑了。”
小微的心揪起來,為了引她多說幾句,裝作早已知道的樣子,“檀香山那回。”
“他夠硬的,這么著都沒改,后來又帶那人回來。我在船上遇見的,他們倆,哎喲,也不避人,手還牽著,跟小姑娘似的。”
小微捂著心口弓起身子,那種感覺又回來了,有人伸手進去抓弄她的心呢。她忽然間明白過來,那只手不是三少的,是新云。她說起三少硬氣時的佩服,說起兩個男人手牽手時的輕蔑,眼皮子一夾,就把那樣風神俊朗的一個人夾碎了。新云明明知道她對三少懷著怎樣的心情,明明知道她在竭力裝作是為了家族而不是自己一時間軟弱的心動嫁進來的。甚至,小微這片刻忽然想到,新云甚至已經知道自己是怎樣把一顆真心按捺住硬塞給三少的。她太需要三少是個完美的男人了——他可以不是個完美的丈夫,但他必須是個真正的,男人。
新云嚇得摟住她,“小微,小微!”
小微沒能暈過去,直愣愣瞪著眼看新云。她更瘦了些,虛撐著個架子,同一件衣裳,腰上寬出一寸來,臉頰上燙得火紅,都是虛火。小微就忘了自己的處境,想起從前閨中的傻話來,“從前我說會一輩子聽你的話,你還不信。”
新云急道,“傻孩子,你聽我的,這不算大事兒,從前還有相公堂子呢。他肯改就好。”
小微擠出一個笑容來,“我知道,就是猛然聽著,心里有些受不住。”
新云托著她軟軟的身子,“快別想這事兒了。”
小微連喘了幾口氣,精神好些,便道,“那個女人有沒有趁機欺負你?”
新云眼圈一紅,“陳家說你有了,我急著過來,也是想躲開她些。”
“你放心,宋家還有我呢。”
夜里小微暈倒一回,新云做主請了西醫上門,才確診并未懷孕,只是滋補的過了,身子受不住。陳大帥心疼的不得了,連聲說,“是我不當心,沒想著叫醫生看看,就煮那些老頭子吃的東西給你。”
小微扶著新云的胳膊笑,“爸疼我,病了也值得的。”
新云心里到底不踏實,夜間陪著她睡,兩人又回到過去的日子。那時候三少就是個由頭,現在也是。候她氣喘平了,新云慢慢問,“到底你倆有沒有?”
小微覺得不耐煩透了,錦屏也是,新云也是,都只掛住這樁事,有什么大不了呢,從古到今人人都會的,到她這兒,就成了一道難關,仿佛景軒不肯碰她,她便是個賠錢貨。她氣惱的臉紅起來,故意握著,嗔她,“三嬸還說——”
新云也有些不好意思,“我也不是愛打聽你們房里的事兒。”
小微道,“總之有我在,那女人不敢欺負你的。”
新云在陳家住了小半個月,候三少回來方才收拾包袱。聽說那一場懷孕風波,三少只當是新云玩出的花樣。她不敢辯解,指著話頭趕緊走了。他便坐在床頭給小微看上海帶來的玩意,竹子做的小花車,進口的花露水,小微心里正七上八下,伸手拂到一邊。
“怎么了?”
“心里發煩。”
三少笑道,“你們女人沒事就要躺床上病兩天,吃了藥就好了。是不是?”
“誰同你說笑。”
“那是怎么了?”他拿出丈夫的款來,居高臨下的,她也沒辦法,只得放低了姿態,“我家里的事兒,你管不管?”
“你怎么也學會這一套,事事都要講條件。”
“我這還沒講呢。”
三少彈膝蓋上的灰,側過頭瞇起眼睛遠遠的打量她,“你家里多了個姨太太,林新云不得安生了是吧。她嫁過來兩年沒有孩子,納妾也不算什么。”
跟男人談論子嗣,小微有點不自在,躲著他的目光,“有人生得晚。”
“有時候是男人不想要,不肯給。林新云嘛,嘿嘿,她生不出來。”
小微顧不得計較他頭半句話有多粗,半張著嘴,“為什么?”
“你三叔也不知道真傻還是假傻,王渲那樣的人手里出來的,還能是個好身子么,什么老的小的都吃遍了。林新云肯定是打過好幾胎。”
小微皺著臉往后躲。這兩個人,一個都不打算放過她,爭著把刀子往她身上捅。她忽然想起來錦屏說新云的話“一個女人,最可怕的四個字就是來歷不明。”。
“不會的。”她畫新云的那些畫兒,微雨燕雙飛,伊人獨立。她送了這么一張給新云,提上字,祝愿她和三叔雙宿雙飛。小微還記得三叔留洋回來的那一天,穿著墨綠色英挺的軍裝,锃亮的皮鞋和腰帶,那把黑黝黝的美式手槍,他挽著白衣飄飄的林新云,她一揚眉,那滿臉春風般清亮的笑容。
景軒俯下身子看她,“我真不明白,你怎么就一點兒都不恨她。你到底知不知道,是她雙手把你捧著,送到一個無論如何不會愛你的男人手里。”
小微像中彈一樣抖了兩下,她哀求地看著景軒,請他不要再說了。
“你要求我什么?叫我壓著你三叔?季輝膽子極小的,我稍微嚇唬嚇唬他就夠了。”
景軒看著小微,想逼問她是不是林新云的幫手,直到終于慌了,“你也不用哭成這樣。”
小微哭著抖到了床的最里側,景軒接著說,“好好,我不提她,我們倆婚也結了,你也別想了,我不會錯待你的,沒人會騎到你頭上來,就是我時時不在家,你自己待著。”他看著這個陌生的,從來沒有引起過他一丁點兒溫柔憐惜的少女,還是個孩子呢,就傻乎乎的決定了自己的命運,跌到谷底才知道怕。景軒命令自己硬著心腸,比起很多女人,比如林新云,小微已經幸運的多了。
“我會想法子讓你有個孩子,你要不愿意就過繼一個。過幾年我把部隊接過來,也不用演戲給父親看了。你愿意在家里也行,愿意搬出去也行。打仗不牢靠,你可以跟你二嬸學著做生意。”景軒講起自己的打算,也不是不周全的。
小微難以置信的扭過頭,“怎么有孩子?”
景軒說,“……跟誰不都一樣么,我不計較。”
小微扯開嗓子要尖叫,被景軒快手快腳的捂住了嘴,“省省力氣,憋著,沒多難。你要知道我怎么熬過來這么多年,就不難。”他手上很快也沾滿了淚水,但他不敢松開,小微想咬他,抖的太厲害,咬不住。
新云再見到小微時發現她變了個人,她在這么短的時間里學會了錦屏那一套,屋子里擺滿了雜志,總有個丫頭在鏡子跟前站著,一刮風,她就神經質似的盯著它看,那丫頭趕緊擦,一丁點兒灰都不敢留在上頭。
新云看著她新盤的發型,她一大把豐沛的頭發都塞進了發髻里,沉沉的墜在脖子上方,像一塊端硯,凝重的,更襯得她的粉太白,唇太紅。
支開旁人,小微問,“三嬸,你早知道會這樣?”
新云眼里迸出淚來,叫道,“你埋怨我呀?你說呀。你又這副可憐相,活該我欺負了你。”
“真是你想這樣?我以為你疼我。”
“我有什么呢,他早就膩了我,是我硬賴在他身邊。我爹傷在腿上,大哥給日本人抓了去,季輝又是個不中用的。我能靠誰呢,只有替他巴結陳大帥。你都這么大了,你哪一天替自己想過,替宋家想過,就知道躲在宅子里混著。你以為有吃有喝這么容易的?”
小微陪著她掉了幾顆眼淚。現在她很容易就會哭出來,看電影看小說,一點點輕微的傷感都能讓她撕心裂肺的哭一場。
末了小微問,“三叔對你好么?”
“那女人讓人打了一次,自己走了,卷了點兒現錢。”新云哭夠了,把手袋摔在桌上,摸出一根煙來。這樣翹著腿絲襪松松的垮在大腿上,鞋跟磨掉了半個也不修補的,才是新云的本來面目?小微吃驚的觀察她。
新云仿佛看透了,搖搖頭,順手掠了一下頭發,“我以前不這樣。”
她倆對著一笑,一般是濃妝艷抹的面龐。新云說,“咱們做衣裳去?”
冬天里陳大帥在江邊中了埋伏,精銳盡失。殘余的一小股部隊被王渲招安了去。大少二少趁亂溜走,景軒綁了紅布條子在頭上,頭發也剃了,舉個旗幟招兵買馬。小微想不到他這樣有雄心,倒有點佩服,只是總也不好囑咐什么,那些話那人會說的。
景軒還算顧念她,仔細交代了一回,“這宅子住不得了,你要不回娘家去。”
“你呢?”
“我哪兒知道什么時候回來。我箱子里那些都是你的。”
小微心想,他是不打算回來了,到底,他同她并沒有什么關系。
兩人默默的站了一會兒,景軒最后抱了她一下,“是我對不起你。”
小微擠出一個笑容,“并沒有。”
嫁了這么一場,不到半年又回來,老太太嘴上說得好聽,心里必是不樂意的。小微搬回去動靜很小,仍然有汽車送,卻是偷來的鑼敲不得。親兵搬了箱子進去,敬個禮就走了。
小微提著手袋在門口站了一會兒,將將一整年,她還記得去年這個時候二舅太太上門打麻將,新云是怎么提起上學的事。
丫鬟候在門內,訕笑說錦屏病了,新云在房里守著季輝。
“三叔怎么了?”
“胳膊上中了一槍。大夫說不妨事,好好養小半年就是了。”
小微心想,必是看著陳大帥死了,怕景軒不給好臉色,找個借口。她往老太太房里問安,雪青挺著肚子看她,“喲,軍官太太回來了,也沒帶幾個衛兵,家里廟小,哪兒裝的下這么大菩薩。”
老太太念著佛,一聲不吭聽她編排。
雪青嘮叨,“他怎么不帶著你去呢,子彈不長眼睛的,外面三長兩短的,身邊沒個人。”
到錦屏房里也沒句好話,“還當就此攀了高枝兒,結果倒好,東西都給到別人手里了,你一個人倒是又回來了。她們不作賤你作賤誰?”
“媽。”
錦屏道,“往后你就是第二個我,你看她們怎么欺負你吧。”她說著哭起來,“你才知道當初我受的苦。你三嬸什么人你看穿了?你這趟回來她還巴結你么?那個陳景軒要是不打了勝仗回來迎你,你看著吧。”
小微打斷她,“媽,景軒不會回來的,他不要我了。”
錦屏坐了一會兒,發出兩聲干癟的笑,“連個孩子都沒,我看你后面幾十年怎么打發。”
開春小微提著小皮箱悄悄離了宋家,她受夠了一屋子女人的嘮嘮叨叨,搬進景軒帶她去過的一家大飯店。手里的錢花起來沒數,六月里,小微遇見吳家那個大小姐陪人跳舞。她的身姿還是那么窈窕,同在陳家的時候也差不多。
吳小姐走過來同她招呼,“你也出來了?”
“景軒他——”
“我知道。”她忽然想起來,“你叫什么名字?”
小微猶豫了幾秒鐘,母親給她起名叫宋微,微不足道的微,后來她自己改成了薔薇的薇。只是春風里的一支薔薇,風過便也無處尋了。
“我叫云鬢。”她說。
“哦——”吳小姐說,“這名字都不用改,你跟我做生意吧。”
云鬢的日子過得與別的女人沒什么不同,她只是常常倚在自己的窗框上,看著往來的人們,可有三嬸挽著三叔的胳膊,搖搖的走過。
完